“没有,我自己跑进去了,没人看门管着,我也不认识么!”周遥替小嘉嘉喊冤。
“回学校好好学习,以后别来厂里瞎玩儿,就不是你这样孩子玩儿的,以后别跟……”有人又说。
“又不是我们家陈嘉弄的,怎么啦?说我们家孩子干什么?”瞿连娣瞟了一眼,不爽了。
“也没有说是陈嘉……”周围人道。
“遥遥跟陈嘉玩儿得特好,男孩哪有不磕碰出点儿意外?厂里是‘哪样’孩子玩儿的?……不小心弄得,以后我会嘱咐我们陈嘉护着遥遥!
“还有那个车间重地,管事值班的人呢?值班的不管,赖我们家孩子?我们陈嘉一个月领一百块钱工资给车间看门了?!”
瞿连娣说话嘎嘣脆的,一定堵到你们都闭嘴没话。
瞿连娣在外人面前才是那个嘴厉害的。胡同串子出身,一人扛起一个家的女人,绝不吃亏服弱,极为要强。
她的陈嘉,是她的心尖肉。
她急了可以抽儿子一巴掌,外人谁敢说她儿子一个字?
果然一群医务室阿姨都闭嘴没话了,陷入沉默。
周遥嘟嘴给陈嘉做个表情,陈嘉扭头盯着门口的地面。
他是看着陈嘉的脸一寸一寸沉下去,而且缄默不言。那个在灯下用带磁性的声音跟他说“疼就抱着我”的陈嘉,这时候就是不存在的。这种状况频繁地出现,这让周遥有时候总想要推开周围的人群,抓住陈嘉的手腕,把这个人拉走,拉到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然后,陈嘉疼了,他就抱一抱陈嘉……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尴尬的沉默恰恰又被一件更尴尬可笑的事情给打断,因为,有人终于发现他们俩穿的裤子不对。
陈嘉你穿的谁的牛仔裤?
周遥你又穿的谁的几乎磨漏了膝盖的运动裤啊?
瞿连娣自己都尴尬了,简直哭笑不得,心里特想拿锅铲拍这俩熊孩子,回家偷摸烤鱼啃柿子就够了你俩!她小声跟儿子说了一句:“回去赶紧给换下来。”
旁人盯两个少年的眼神,就是群体身份意识上的某种不认同,周遥你“这样”的好孩子,你怎么跟“那样”的孩子在一起玩儿?都玩儿到换裤子穿了。
陈嘉那时还小,还没有多么强大的能力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没有强大的心理建设让自己做到无惧无畏,只能用冷漠来掩盖一切委屈和挫败感。等到他将来足够强大和强壮,甚至有能力去“伤害”和“反击”别人了,他也不需要这么别扭了。
不就是一条牛仔裤么。陈嘉起身就走,大步走向屋门口同时解了皮带裤链,就地就把牛仔裤扒了,隔空扔给了周遥!
那一下“啪”扔得很利索,就好像无形的一巴掌直接抽在屋里很多人脸上。
外面冰天雪地,小广场上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书“开动马力加足干劲争创高产喜迎新春”之类的大字。陈嘉就是跨着两条光腿,小腿正面还带着一块很明显的青紫色磕伤,是当时磕在蒸汽车间的管道上了。他一双眼的光芒扫过面前的土地,一步迈进冷风中。
我——靠——周遥又蒙逼了,怎么回事儿,隔三差五的受点儿这类刺激,真受不了啊啊啊——
他也一步奔了出去,后脖子还糊着一大块纱布,打着赤膊,还婆婆妈妈地拎着那条裤子。他扑得像一只大白鹅似的就飞过去了……
陈嘉这种货,骨血里是叛逆的,是不吝惜刺痛周围人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就是这晚在医务室外的冷风中,冷空气灌了周遥的肺。有些无形的意识开始牵着他的心,扯到了他情感上的软肋。
第9章 暗贱
“你穿上啊,多冷啊!
“把裤子穿上,穿不穿?你快穿上啊!
“你不穿我就得跟你换裤子,你让我这样儿跟你换裤子呀?就在这儿换裤子?那我也得脱了啊。”
周遥振振有词,非常讲理的。
他哼唧着说:“我才不当着那么多人面儿脱裤子,我不脱。你也穿上,嘉嘉。”
陈嘉:“不想穿了。”
周遥小声说:“以后别当着那么多女的面儿脱裤子……裤衩都露出来了……别光着么。”
陈嘉:“光着挺好的……宁愿光着。”
“我说不成,你就是不准光着。我说话在你这儿能算数吗?”周遥的话音时而很严肃,时而已经像撒娇了,耐心地哄,“嘉——你能听我的么?听我的话你就把自己包上。我光着膀子都挺冷的,我冷你肯定也冷啊,别这么虎逼别跟我赌气成吗陈嘉?”
“你还要让我也跟着脱裤子么,那我里面就剩一条秋裤了啊啊……我穿个秋裤,那么多人看着我……我不脱,我才不脱这个运动裤,就不脱,你快穿上吧。”周遥耍出三十六计之小男人撒泼了,跟别人他真的从不这样讲话。
他说:“你把牛仔裤穿回家去吧,下回出来玩儿咱俩再换过来。”
这招专门对付陈嘉,当晚经证实非常有效。陈嘉眼底的神情像是被蛊惑了……
瞿连娣站在远处看着,也像是被蛊惑了,觉着周遥这个男孩,怎么能这样好。
她赶紧捡了外套跑过去,把周遥大宝贝儿给裹上,皱眉说陈嘉:“你把秋裤又给我脱哪儿去了?白天出门又不穿秋裤你……咳……”
她后面站了一排大眼瞪小眼儿已发觉自己很没眼色也没面子的群众。围观的听不清言语对话,只能看到那两个男生,站在微微积雪的空地上,皮肤冻成通红,周遥还拽着陈嘉的手腕摇了好几下,笑呵呵地把人哄好了,毛儿捋顺了……
这种事,吃瓜群众心里都会有点儿小心思,酸不唧儿的。本来一群灰鹌鹑蹲在地上,各安其位相安无事,偶然竟有一只最丑最弱的鹌鹑飞上枝头,跟漂亮的锦毛雉鸡并排站在一根枝儿上了,这让其他鹌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留在地上呢?
厂工会的人,一听这是周遥弄伤了,可不敢怠慢,工会主席蔡十斤和他老婆,亲自开着“金杯”面包把周遥送回家去。
不大的面包车里,足足装了八个人,簇拥着小周同学。因为医务室和行政科一群不相干的人都想露个面儿,都很想表现体贴细心和亲如一家的同志情谊,恨不得把周遥当成自家大侄子一般照看。
大家为什么蝎蝎蟄蟄的挺当回事?这多少也是个小事故,年关谁都很怕出事故惹麻烦。而且,在这种大工厂里,定是曾经出过几起类似事故的。
周遥那时是贼大胆,后来回家听他爸说的,这种大厂子的厂房,出事故非常可怕,有人被高压气浪打着了,或是有人被吸进去掉进去了,上千度高温下一转眼就化成白气,渣儿都找不着了。
机床厂后身的砖砌水塔也出过事,多年前有学生跑进去玩儿,不慎被关在里面了没出来,等到大人发现,已经缺氧窒息没命了……多危险啊。
这件事本来就过去了,随后,就在厂里准备放假的前一天,瞿连娣在办公室里接到个电话。电话就是找“瞿师傅”的,听声音极为温存委婉、礼貌客气,但她不认识。一问,就是周遥的妈妈。
周遥妈妈就是专程打电话过来道谢,谢谢陈嘉同学把不懂事的皮孩子周遥“救了”,没让周遥真出危险,就后脖子起了几个水泡没有大碍。电话里客气了两句,顺便给瞿师傅全家拜年。
瞿连娣还在办公室收到了周遥妈妈拖人捎带过来的一盒大红柑子,说,“知道陈嘉是遥遥在学校的好朋友,送你家些橘子吃”。
周遥妈妈百忙之中肯定也不会亲自造访,打个电话送盒橘子,就是很客套的功夫了,很会办事。
但这盒橘子,也确实让收年货的瞿连娣在办公室里“挺有面儿”。她们科室的科长都跑来围观一盒大红柑子,反季节的高档水果礼盒不知是从南方哪里运过来的。科长笑一笑,特意招呼一句“瞿师傅过年好啊,过年带你家陈嘉去哪玩儿啊”……
厂门口挂着大红灯笼,城市街道的道旁树上都布置了彩灯,鞭炮“噼啪”作响崩飞了上一年的霉气,喜迎新春,过大年了。
冬天在小平房里做饭也挺冷的,因为炒菜要在屋子外面炒。
她们家是在平房外面的屋檐下,又搭出半间房,里面置上灶和煤气罐。这半间厨房还是陈嘉家和邻居阿姨家共享,其实也属于两家共同挤占院子里的公共空间了。当然,大杂院里大家都这么干,穷到没脸皮了每一户都见缝儿打桩、乱搭乱建,给自己家扩大地盘。
瞿连娣在案板上擀着饺子皮,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那时候春晚负责煽情的主持人还是倪萍和赵忠祥,那时候牛群冯巩还在兢兢业业地说相声没有转行呢。
“周遥这孩子,真不错,懂事的好孩子。”瞿连娣由衷地感慨,心里喜欢。
为什么说人家“懂事”?
周遥家长打电话过来答谢,肯定就是周遥在家长面前叨叨的,夸陈嘉了,这就是“成熟懂事”的表现方式。
她自言自语,蹲在背后用炉子烤发面饼的小子都听着呢。
“学习好,品德好,长得也好看!”瞿连娣手里飞快地甩出三个饺子皮,“人家怎么养出来这么好的儿子。”
陈嘉:“…………”
这话简直像吐槽她养出来的臭小子学习也不灵,品德千万别提,长相更不能看……这也就是夸的周遥,但非是夸别人,陈嘉就要拿铁钎子划拉地了!
全厂现在都知道周工程师他们家有个很不错的男孩叫周遥,走在厂区回头率颇高。
”陈嘉,你以后……”瞿连娣说,“别随便带遥遥在厂子里疯玩儿,也别总是带来咱家里。”
“怎么了?”陈嘉吐出几个字。
“在学校里悄悄玩儿就行了,”瞿连娣垂着眼擀皮儿,“别显得咱们,显得咱们整天巴结着,你不懂人情世故。”
陈嘉眼里映的是炉膛里鲜艳的火光。他从来没觉着自己巴结过周遥。
俩人见面,时常互相甩个很屌的眼神,谁也没巴结谁,就好像不由自主的,出出溜溜地就吸一块儿去了……
春节各回各家过年,走亲访友吃喝玩乐,周遥直接吃胖了五斤,好不滋润,牛仔裤的裤腰都开始勒他肚皮了。
节后没两天也就开学了,佳节良辰转瞬即逝,在东北还能趁着雪大在家多赖几天呢。北京学校这个寒假太短了,吃玩儿享受都来不及,直到开学才惦记起,他还有位一起扛枪一起销赃的狐朋狗友名叫陈嘉。
结果,开学报道第一天,陈嘉就没有来,座位空着。
老师进来也没解释哪个同学为什么没来,直接就打开课本讲新课了。周遥一整天盯着旁边那空荡荡的一套课桌椅,特别闹心,琢磨着出什么事了?
放假在家被妈妈呲儿了?犯错挨打了?
甚至……交不起学费不来了?
他中午从老师办公室门口经过,不会蠢到找老师打听,特机灵地上楼找到六年级的教室。
“哎你知道陈嘉干吗去了?”周遥看见唐铮从班教室里晃出来,“开学他不来?”
唐铮那天就对他很冷淡,第一声都没理他,沉着眼,从楼道里直不楞登过去了。
“哎?唐铮!”周遥说。
“自己去他家看啊!”唐铮走过去了,回了一句。
“怎么啦?”周遥问。
“前天晚上上吐下泻差点儿挂了,”唐铮哼了一声,“还是老子把他背到医院的,有你什么事儿啊。”
周遥:“啊?……”
当然的,周遥当天下午放学直接去找陈嘉了。就陈嘉这号人,“能直立行走的牲口”似的作风和体质,竟然也会生病的。
这事要从过年阖家团圆这事说起。
每逢春节,按国人的传统,一家人是要吃一顿团圆饭的。陈嘉的爸爸还是从学校回来了。不回来也不行,学校其他教职工和学生也都回家过年,食堂炊事员都放假了你也没饭吃啊。
大过年的两口子不会当着孩子面儿拌嘴,都心平气和维持着做父母的体面。瞿连娣做了一桌子好菜,有鱼有鸡还有从胡同口熟食店买的白水羊头。晚上睡觉是个麻烦,两口子睡大床,陈嘉就只能睡在临时搭起的小钢丝床上。
他爸爸说,嘉嘉,还是我睡钢丝床吧。
陈嘉说不用,他把棉被往头上一蒙,他睡钢丝床。
那时的平房小户人家,两代甚至三代人同居一室绝不鲜见,都是这样忍过来的,竟然也没有影响当代人口生产力的大跃进式膨胀。陈嘉这一晚上也没听到任何“恩爱”的动静或者“吵架”的动静。他爸他妈现在好像连吵架都吵不动了。而且,陈明剑还特意从学校扛回来一大摞《西方当代思想史》《苏格拉底的申辩》《第一哲学沉思集》什么的,几本书垫头,另几本书垫脚,在家里也埋头看书——这摆明就是跟老婆没话说了。
也恰恰因为房子居住面积太小,那时的夫妻不和吵架,也不方便分房分居。谁想分居谁就出门右转,抱着煤气罐睡小厨房里去啊!
然而,陈明剑这次回家过年,却在家里造成了“蝴蝶效应”式的后果,还是影响了那娘儿俩。
阖家团圆的节日瞿连娣把菜一下子做多了,平时贴饽饽熬白菜的,这会儿一下子做了很多荤菜,他们家,却是没冰箱的。
以前有一个二手小冰箱,正好坏掉了。对于他们这样人家,平时做饭必须卡着饭量,只能做一顿,吃到盘光碗净,绝不能剩。就这回,陈明剑都走了回学校了,菜还剩着没吃完呢,哪舍得就倒掉?……
结果就那天夜里,娘儿俩一齐上吐下泻。
陈嘉比较严重,直接就歇菜了,全脸发白虚脱,路都走不了。瞿连娣是跑隔壁院子喊了唐铮帮忙,用板车拉着去朝阳医院了。
“闹肚子这么严重啊?”周遥这会儿前来探望病号,扒在床边摆弄陈嘉的脸,拍一拍,“哎,你脸都发黄了,蜡黄蜡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