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别,你穿什么啊?”周遥说。
“你不是还要踢球么?”瞿嘉蹙眉,“你的脚比我的脚金贵么!”
“我不穿,你穿上么。”周遥说。
瞿嘉白了他一眼,你爱穿不穿,光着脚板蹬起来就骑跑了……
瞿嘉就一路骑到东大桥的台球厅,周遥跟在后面。这么狼狈,脚上鞋都凑不齐两双,既不能回周遥家,当然也不方便去瞿嘉家里。
瞿嘉轻声提醒:“走后门过去,洗洗身上,脸。”
俩人就溜到台球厅后门的小屋,老板或者看店小哥经常睡那屋的。后门那里有个水龙头,俩人都把脑袋在龙头下面冲一冲,把脸上的灰土弄掉。
“你最后那一脚太狠了……”周遥心有余悸,“没把人家鼻梁踢歪啦?我看那小子鼻子出血了。”
“我想踢死他。”瞿嘉哼了一句。
“哎,不至于的。”周遥反而随和,“我今天倒霉遇上他们,老子平常也都前呼后拥的。”
“那天比赛他铲你了,” 瞿嘉眼神突然阴下去,“从正面飞铲,奔着你小腿迎面骨去的。你躲开了,不然你就腿折了。”
“啊?哦,”周遥说,“你还记着这个。”
“我记着了。”瞿嘉说。
周遥也是早就发现瞿嘉这人多么记仇。别说是一个礼拜前的球赛,三四年前哪哪儿得罪过这人,都被记着号儿呢,一个一个算账。
“你以后别去那边逛,你不知道,那本来就是三中的地盘。”瞿嘉说,“你要再去‘红旗下的蛋’,就带上你们校队潘飞和刘春雨那两个猛的,能给你当保镖的。”
“我以后不去了么。”周遥小声讨好道,“再去就带你这保镖……你真拿自行车砸啊?吓着我了好么,我胆儿小着呢……”
瞿嘉头发上滴着水,水流进恤衫里面,半湿的。胸、腰、腹肌……身材隐现。
周遥突然一笑:“你还说我,你凸点了!”
“靠。”瞿嘉转身就想走了。
周遥一把拉住胳膊:“好了么,不闹了么。”
借这良辰美景赶紧就坡下驴,赔笑脸哄着大爷啊。
瞿嘉:“谁跟你闹。”
周遥拉了对方手腕摇来晃去,就像小时那样:“不跟我别扭了?我都跟你道歉了,对不起,对不起么。”
瞿嘉板着脸的,想甩开手腕还他妈甩不开了,周遥简直太黏糊了:“你……手上有502啊你。”
俩人推着摽着进屋。
夕阳西下,天暗下来,一盏小灯照亮几平米的简陋逼仄的小屋。
房间越小,彼此的存在感就无法回避,眼前就是那个活生生的、让人惦念的人啊。
两人坐在床边说话。瞿嘉给周遥找了双拖鞋穿,然后看他脚。
周遥说:“没有,没事儿,没伤到……我脚底一层茧子,硬着呢,脚底跟板儿砖一样厚。”
他然后就扳过瞿嘉一条腿,非要看对方的脚伤到了没有。
“别乱摸,成么?”瞿嘉蹙眉。
“就摸。”周遥说,“我量量你腿有多长。”
“量够了么?多长啊?”瞿嘉瞟他,“量完了你特自卑吧?”
“我自卑?腿长管什么用,”周遥嚣张地说,“我还腿粗呢。”
“你最粗,摸你自己的!”瞿嘉被烦得不行了,神经遥,话痨遥,黏糊遥。
这个黏糊遥然后又非要说瞿嘉光脚骑车脚丫子辛苦了、瞿嘉大爷需要伺候,于是去打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进来,泡脚呗。
瞿嘉把脚泡进去了,那暖意是从脚底脚心一直往上走,走心的,让他忍不住想笑话某人:“我没说我脚疼,我今天又没踢球,我又没起水泡。”
周遥在一旁看着:“哦,那,是我踢球了,我起大泡了,我也想泡着!”
眼前就一盆水,周遥的俩大脚丫子也塞进来了,耍赖呢。
水“噗”的一下就溢出一半,流满地都是!
溢的不止是水吧,还有心情吧。脚贴着脚,就是肉贴肉了,光溜溜的,一下子就搅合一起。周遥本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开玩笑瞎闹,结果又把自己闹蒙逼了,当时浑身都快炸了,那种触电的滋味是从脚心一路沿着尾椎骨往头顶蹿的。
瞿嘉也低着头,俩人同时都把脚撤走抱回自己怀里,都蜷成两只好像受到惊吓的猫。灯下只剩半盆荡漾着涟漪的水。
都触电了,陌生的快感,让人慌极了慌极了……
瞿嘉迅速擦干净脚下地,把擦脚布甩给周遥,几乎扔周遥脸上。
周遥拎回那个球包还扔在地上,也沾了脚印和土。
“抱着个球包挨踹,你是傻的么?”瞿嘉说。
“我也没有只抱球包么,我还抱脑袋了呢。”周遥说。
“把包赶紧给人家呗,不就抢你点儿钱么。”瞿嘉一把拉开拉链,然后慢慢地,拿出里面的那张cd碟。
周遥今天也是挺狼狈的,球鞋连同球袜和护腿板都被顺走了,包里就剩一张毫不值钱的cd,只在他眼里还存有一份价值。或者说,情谊无价。
瞿嘉看着cd封面上,那帅气的外国小少年,眼底有淡淡的灯火和心火。
周遥解释了一句:“我就在‘红旗下的蛋’碰巧看到这个,我肯定买啊!”
他又说:“嘉嘉,你现在也不给我唱歌了,我就只能自己听cd了。”
“我没有不给你唱。”瞿嘉回避他的视线围追堵截,“我都变声了,多大了现在,我现在这破嗓子,还能唱这个么?”
俩人绕来绕去,都是拐着弯儿地绕,心里明明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却永远顾左右而言他。
不敢吐出那个雷,不知怎么向自己最在乎的人开口。
想说:我很惦念你,做梦总是梦见你,我沾你的皮肤都会浑身炸,我不懂为什么这样这样的喜欢你……我们怎么办呢……
哎,周遥一伸手去捏瞿嘉的脖子,捏喉结:“你嗓子好听着呢!”
瞿嘉躲开了,就不给你捏。
喉结部位比小时明显突出了。男孩的心和身早就变成男人的心和身,一切都不一样了。
“嘉嘉,我知道你还记恨以前的事。”周遥光着脚,盘腿坐在乱七八遭也不知谁的床上,“因为那几年我没有回来,也没跟你联系了。”
瞿嘉不说话。
“其实我想找你来着。”周遥说,“当时没联系上么,也是我蠢,我当时……”
“我没再生气了。”瞿嘉不看他。
小破屋的门“嘭”一声从外面开了,其实就是联通台球厅和里间的一道门,也没有锁。
唐铮的大脸闪进来,哼了一声:“还聊呢?聊多久了这是?”
周遥:“……”
唐铮说:“你俩聊、聊、聊不用吃晚饭的啊?”
瞿嘉冷眼一瞟:“又不跟你吃晚饭,没你事儿。”
唐铮把嘴一撇:“呵,我就是告诉你俩,早就瞧见你们从后门溜进来的,躲屋里洗脚还是洗澡呢这是?洗鸳鸯浴能洗这老长时间啊!这门可不隔音的啊!”
周遥和瞿嘉顿时都暴躁了,异口同声:“没洗完呢!出去出去出去——”
唐铮忿忿地嘟囔几句,很不爽,“啪”把门又给撞上了……
这门果然完全不隔音,听见芳姐在外面八卦了一句:“那是我睡觉的床,他俩在里边儿干吗呢?”
唐铮说:“鬼知道干吗,俩人坐在你床上抠臭脚呢!”
瞿嘉:“……”
周遥隔着门吼:“你才抠臭脚呢!!”
唐铮这是还吃着一口老醋呢。瞿嘉懒得听唐铮瞎扯淡,心思专注而专一,转脸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说,我本来是想找你的么。”周遥眼里透着彷徨和急迫,“那时确实特别忙,每个假期就是去体校训练和打比赛,要么就是学校班干部搞社团活动,给我派一堆任务!我去了一趟全省组织的松花江什么少年开辟航线行动,还出过国,去日本参加了一趟交换生夏令营,暑假时间稀里马虎就混过去了!……”
“知道了,”瞿嘉垂眼道,“没生气了,你甭说了。”
周遥继续:“我其实还来过北京一趟,不是放假,是学期中,当时特别想来找你。”
瞿嘉猛一抬头,盯着他。
然后呢,为什么没来找我呢?
我等你啊。
瞿嘉的话憋在喉头。
“哎,那次我也不是来旅游探亲,学期中么,我们校队成员旷着课被拉出来打比赛,是一个很重要的全国少年赛,正好就在北京,本来是好机会。”周遥一脸苍凉无奈,回忆往事还带着跌宕起伏的情节感,“当时时间挺紧的,队伍里管得也特严,来了北京,不由分说就被我们领队和教练塞到宾馆里,就是北体大附近一个宾馆,勒令我们集体休整睡觉,不准出门乱跑,说是怕我们跑去簋街喝啤酒撸串儿误了第二天比赛!
“四天,一共打了四场比赛,每天就像一匹脱缰的牲口,累个半死,累毙了我了……”
其实周遥不用再渲染夸张,他一句“累毙了我了”,瞿嘉就心疼他了,还有什么埋怨什么生气的?
周遥想说话的时候是真能说,说评书似的:“我们附中少年队超级牛逼的,第四场就已经决赛了,我们打决赛了拼命了呗,打完这场就可以解放了,能在北京休息一天再回去,而且学校领导说打赢比赛有飞机坐,输了就只能坐火车硬座回去,能不玩儿命踢吗!”
瞿嘉打断他:“然后呢,比赛赢了么?”
“赢了。”周遥暴露出纯真又骄傲的笑容,“我们少年赛夺冠了啊!你这种人,一点儿都不关心球赛的?”
关心个屁,瞿嘉盯着他。老子关心你,球赛是什么玩意儿?
周遥说:“我本来以为,比赛完后就能解散放羊一天,我就能出来,结果就在那场决赛,我疏忽大意了,受伤了呗。”
瞿嘉:“……”
“你可能瞧见过么?”周遥就坐在床上,顺手扒开自己运动裤裤管。可是那裤管比较瘦,从下面不好撸,撸不上去。他只能干脆解腰里裤绳了,从上面扒开,扒到大腿根儿给对方看。
周遥右边大腿内侧有一道伤口,已经变成浅红色疤痕,看起来当时应该挺深的。
俩人一起游泳瞿嘉瞧见过,但他就没问,假装自己没有偷偷瞟过遥遥的大腿和屁股。
“赢个决赛付出代价老大了!”周遥说,“对方有个侵人犯规,也不好说是不是故意,可能就是意外么,收不住脚了。当时门前混战争顶,我俩一起跳起,我先落下来,那个人后落下来,一脚踩我大腿根儿上了。”
瞿嘉在灯下后背一抖,下意识的,大腿好疼啊。
足球鞋底是带鞋钉的,下落时惯性很大,带着体重的冲击力,鞋钉凶残地划开了大腿内侧肌肉。周遥当时就重伤倒地,血染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