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对于眼下这个女尊国来说,真正的“平”,又是何等模样?
徐挽澜思绪万千,一时之间,竟怔然忘言。周文棠看了眼她,几不可闻地轻声一叹,随即抬起眼来,望着帘外轻雨,缓声说道:“这些日子,我会住在此处。你可以放心,便连圣人,都以为我住在隔壁,此地却是无人知晓。你若有意,可以搬来此院。”
他刻意强调没人知道他住在此处,乃是在暗示徐三,便是她住进来,旁人也不会觉得她跟周内侍有甚么牵扯。他想让徐三觉得,他给她留了后悔的余地——哪怕她日后显达,不曾倚靠与他,也是无妨。
只是,他哪里会给她留甚么余地?
若是她反悔投于他人,若是她不曾在殿试拔得头筹,她就会沦为弃子,再没甚么可惜。既是弃子,就该毁得干净,以免牵入棋阵,误了大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lyjmido的地雷~
如果现在大家都还没看出来谁是正宫,那我觉得我可以说是写的相当失败了2333
第118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二)
风漪绿净游鱼潜(二)
韩小犬倚着木柱,盘腿而坐, 眯眼望着雨帘潺潺, 忽地忆起尚在寿春之时, 那段极为不堪的回忆。
当他还是官宦子弟之时, 他恣意妄为,无所顾忌, 他不觉得这个朝代的制度有甚么不好, 因为他的阶层决定了, 他不会接触到那些腌臜。
然而覆巢之后,他虎落平阳,沦为这个社会的最底层, 身微命贱,卑不足道,他才第一次, 真真切切地, 对这个社会有所感知。世间所有丑恶与污秽,宛若云奔潮涌, 平地生波, 浇得他骤不及防, 擗踊拊心。
起初, 他以为自己能受得住, 可是时日久了,他竟也生出了轻生之念。若不是那个满口谎话的小娘子,给他斟了杯酒, 夺去了他紧握在手中的断钗,只怕世上已无韩元琨,惟余黄土一抔。
那时候,她给他出了馊主意,让他对上魏大娘时,假装不能人事。这可实在不容易,必须要硬,而后再软,时机非得把握好不可。
第一夜时,他眼瞧着那具油油腻腻的躯体,着实生不出兴致,哪知电光闪石,一刹那间,那小娘子的笑靥,还有那一日一日愈发鼓胀的胸脯,没来由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中来。如此一来,这竟渐渐成了他的习惯,先入梦,而后睁眼醒来,便能勉强应付过去。
还有那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半是要去赴那卖花郎的约。那一日,马儿受了惊,酒壶倾倒,浇湿了她的衣襟,那副场景,哪怕时隔许久,他也会时常回味一番。
韩小犬忆及往事,翘了翘唇角,却忽地见得身边有人弯着腰身,含笑看他发呆。他反应过来,目光闪烁,立时坐直身子,眉眼间很是不耐,挑眉说道:“说完了?说甚么了?”
徐三娘随意应道:“我以后就住这儿了,倒也能省下驿馆的钱来。”她笑了笑,随即又道:“周内侍唤你进去呢,我先回去找唐玉藻,收拾收拾行囊,就不多说了。”
韩小犬唔了一声,瞥了她两眼,这便立起身来,与她擦肩而过,入得略显幽暗的厅堂之中。
徐三稍稍回身,眼望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心中又兀自思量起来。
韩小犬,到底是在为周文棠做甚么事呢?瞧他们的相处方式,倒像是上下级一般。
徐三收回目光,虽心中生疑,但却也不急着知道答案。她很清楚,等到周文棠将自己视为值得信任的政治伙伴之后,他会将他手中的筹码和盘托出的,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离了周文棠的小院之后,她孤身一人,沿着原路,往驿馆走去。开封府中,八街九陌,迷金醉纸,软红香土,似乎与往日一般寻常,并无不同,哪知徐三娘途经集市,正稍稍错过身子,给一个推车妇人让路之时,那妇人忽地眉眼一厉,撒开手来,猛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利刃,朝着徐三直直刺了过来。
徐三娘一惊,幸而反应够快,闪身了躲开来。她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指间寒光一现,镖刀便朝着那妇人飞了出去。然而那女人瞧着虽不打眼,却也有些功夫底子,侧身一避,便又举刀攻了过来。
闹哄集市之中,诸人皆是瞠目结舌,大惊变色,或高声叫喊,或四散奔逃。徐三倒还称得上镇定,步步后退,故意将那妇人引至一处绸布摊子前,随即抬手一扯,便将那红色绸布蒙到了女人头上。
那妇人猝不及防,被绸布蒙个正着,心急如焚,赶忙抬手去扯拽,哪知便是此时,她感觉后背被人狠狠一撞,整个人便朝着地上直直扑了过去。徐三眼神发狠,死死压坐在她身上,手中那弯月形的镖刀,已然紧紧抵到了她喉间。
她压低声音,沉沉说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噤然无语,一声不吭,待到徐三察觉不对,伸手去探,却发觉她早已断了声息。
这日夜里,徐三好不容易,才从衙门出来,由韩小犬引着回了周内侍院中。周文棠坐于蒲团之上,搁下书卷,眉头微蹙,抬眼看向韩元琨。
韩元琨眉头紧蹙,沉声说道:“已派人查过了,那妇人是个‘刀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只是身手算不上好,故而要价不高。她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可后来沾上了赌,欠了一屁股债。至于是谁买了她这条命,还查不出来。”
徐三默然听着,此时亦是疑云满腹。照理来说,她虽在寿春得罪过不少人,可那些人不过是输了官司,犯不着追杀她到开封府来。至于瑞王,早已沦为阶下之囚,她要恨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还会想得起她这个无名小卒。
谁要杀她?
到底是谁,对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见到她死才肯罢休?
周文棠淡淡垂眸,屏退韩小犬,随即唤了徐三近身。徐挽澜低头不语,跪坐于他身边的蒲团之上,正兀自寻思,忽见周内侍缓缓抬手,好似是要触摸她的脸颊。
徐三稍稍一惊,抬起眼来,却见周文棠淡淡说道:“你脸上有伤。”
徐三眉头微蹙,这才回过神来,待到周内侍的指尖,轻轻触及她的脸颊时,一阵轻微的刺痛,于刹那之间,骤然袭来,却原来是她白日里不知何时,被那妇人的刀刃,擦出了一道血痕。
徐三抿了抿唇,皱眉问道:“伤得重吗?会不会破相?”
她问这话的时候,相当的严肃认真,心中满是担忧之情。然而她这般言语,加上这般神情,也不知怎的,竟让周文棠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徐挽澜蹙眉看着他,接着便见男人自案下小匣,掏出一个小瓷瓶,手指轻蘸软膏,随即给她涂抹起来,动作倒是分外温柔。那冰凉药膏一触及肌肤,痛感竟然倏地消失,徐三微微偏头,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周内侍不是在给她涂药,而是在轻轻抚摸着她的侧脸。
若非这男人,是个实打实的真阉人,只怕徐三,早就将他推开来了。
她抬眼看着周内侍,又追问道:“你可有镜子?我想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破相。”
周内侍勾唇道:“不必看了,小伤而已,不会留疤。”
他言罢之后,将那瓷瓶递到徐三手心之中,缓缓说道:“你那小侍,还有你的行囊,我都派人接过来了,已在西院安顿妥当。近些日子,你就待在院中,专心一志,读书三到,其余事宜,毋需分心。至于这药膏,你好生留着,每日晨昏,擦涂一回。”
徐三闻言,连声谢过,颔首称是。周文棠稍稍一顿,随即抬起眼来,定定然地盯着她,缓缓说道:“你来开封府中,不过才四五十日,却已然让我给你涂抹了两回药,着实让我对你放心不下。院中有个女使,名唤常缨,武艺超群。你日后若要出门,就来东院找她,让她护你周全。”
徐三心知,若是那人存心杀她,这一回找的是个半桶水,下一回,定会找来更厉害的刀手。今日她凭着那三脚猫的工夫,尚还能勉强脱身,反杀回去,但是下一回,她就未必会有这么幸运了。
她心头发紧,重重点头,应了下来,之后接连数月,即如周文棠所嘱托的那般,基本上是闭门不出,只在院子里行走,偶尔实在憋不住了,出门上街,也会叫上那位女使常缨陪同,日慎一日,如临深谷,不敢掉以轻心。
那常缨虽是贱籍,性子却是明快大方,对武学更是十分痴迷。她见徐三也会些拳脚,对她自是有了几分好感,每日里东方初晓,二人便会到院中习武。常缨自行练罢之后,便会来到徐三身边,对她出言指导,久而久之,徐三非但棍法大为长进,更还自常缨处学了些剑法皮毛。
至于韩小犬,她每隔数日,便能和他打个照面,寒暄几句。时日久了之后,徐三慢慢地也观察出来了,周文棠手底下似乎有个情报机构,类似于明朝的东西厂,及雍正年间的粘杆处,但凡是明面上干不了的事,就都通过这个机构,私底下暗中处理。这个机构由周文棠执掌,但归根结底,还是对官家负责。而韩小犬,就是这个组织中的一环。
韩小犬在这个组织中的位置,不会太高,但也不会太低,这也是徐三每日里去见周文棠时,暗中观察出来的。他来的频次不算高,有其他人,比他来的更为频繁,这就是徐三为何会有此推论。
转眼间严寒冬月,霜风猎猎,这日里徐三起身一看,便见大雪蔽天,漫空而舞,天地之间俱是白茫茫一片。虽说天寒地冻,她也不敢懈怠,利落穿上裙裤,披上红毡斗篷,这便朝着平时习武那间空房走去。
到了房中,徐三娘抬眼一扫,见四下无人,也无暇多想,只解了斗篷,独自练起剑招来。她虽长于腕力,速度也够快,但她远非常缨那般的练武奇才,招式不够纯熟,力道也不够强劲,而她最缺的,就是一个狠字,她无法迅速找到并击破对方的命门。
徐三练了约半个多时辰,渐觉身上发热,汗湿浃背。她搁下长剑,盘腿坐到地上,正垂眸细思,想着为何常缨仍是未到,忽觉背后生出一阵瘆人寒意,紧接着便感觉一股强劲剑气,从后方猛然攻了过来。
徐三一惊,当即握紧剑柄,利落起身,正面对敌。她横剑在前,平举当胸,抬眼一看,便见周文棠逆光而立,手持长剑,身披风雪,面目隐于晦暗之中,怎般也瞧不真切。
徐三心上一紧,蹙起眉来,便听得周文棠淡淡说道:“今日常缨有事,我来替她。”
他神色淡漠,缓步上前,手中长剑寒光凛凛,“两个月过去,今日就让我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曾小草的地雷~
话说昨天给了正宫名分之后,掉了很多收2333
其实吧,这篇文涉及到了很多关于性别的观点,
而让一个无性之人做所谓的男主,我觉得是最恰当的
也只有他和女主,是真的势均力敌,互为知己
但是大家放心,该谈的恋爱还是会谈的哈哈哈哈
下章就要写科考了!
第119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三)
风漪绿净游鱼潜(三)
自打十月起,瑞王“清君侧”那风头才一平息, 周文棠就暂离宫苑, 搬来了这竹林小轩。现如今乃是十二月末, 徐三连日以来, 几乎每日都会见他一面,或是与他质疑问难, 探讨经义, 或是和他品茗问道, 执子对弈,也算是与他熟了不少。
徐三见他神色淡漠,执剑相向, 不由眯眼而笑,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向他靠近, 一边花言巧语, 含笑说道:
“周内侍,你这可就欺负人了。我才学了两个月, 你却使剑使了十几年。我是小鬼你是佛, 我是跛子你是贼, 我跟你可差得远呢, 这就是跷脚驴子跟马跑, 一辈子都赶不上你。中贵人,你可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内侍眯起眼来,低低说道:“今日就是要欺负你。”
他话音未落, 手上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朝徐三心口直直刺了过来,瞧这架势,当真是丝毫不留情面。
徐三方才说那一番话儿,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调整状态,并不指望他听完此番言语,便心软手松,放她一马。此时周内侍执剑刺来,她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当即双手握剑,接下一招。
二人飞转腾挪,缠斗许久,徐三渐渐也瞧出来了,周内侍虽屡屡将她逼至绝境,可却不曾对她真下狠手,反而于无声之中,故意留下很是明显的破绽,引导她来破自己的招式。他是在教她,而非真的要与她切磋对决。
半晌过后,徐三渐渐力竭,胸喘肤汗,运剑时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周内侍见状,手上忽地发狠,一把便将徐三手中长剑挑落,随即手举利剑,朝着徐三喉间刺来。只要他这剑刃,抵上徐三的喉咙,这一场对决,便会以周内侍的胜利告终。
哪知就在此时,徐三眼中微闪,手腕使力,当周内侍的剑抵住她的下巴之时,她的镖刀亦从周文棠的发间旋过,深深扎入了木柱之中。
徐挽澜张开手心,接住那几缕断发,小人得志一般,挑起眉来,得意笑道:“我呢,可是手下留情了啊。不然的话,断的可就不是头发了。”
周文棠回过身来,拔出那枚弯月形的镖刀,于手中把玩一番,随即沉沉说道:“金人的东西?”
徐三心上一紧,知道他曾驻军漠北,和金人打过交道,若要瞒他,定然是瞒不过去的。她抿了抿唇,缓缓说道:“是。我手腕有劲儿,别的却不行,若是使刀用剑,比不过别人,还是暗器镖刀,最为趁手。”
徐三却是不知,两月以前,常缨提出要教她剑法,便是出自周内侍之授意。那时恰是十月底,远在金国的蒲察,惦记着徐三的生辰,便请人千里迢迢送了一根长棍,以及百余镖刀过来,皆是他找了最好的匠人,用了最好的材料,在自己名下的工坊锻造出来的。
哪知这份生辰礼,未曾直接送到徐三手中,而是先递到了周内侍的眼前来。那男人垂眸一扫,便认出了那长棍之上,蒲察一族的图腾印记,之后又唤来常缨细问,知晓徐三所使的棍法,并非中原流派,反倒带着漠北的蛮荒之气。
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不希望看到徐三与金国、与蒲察有所牵扯,因此拦下了生辰礼,还让常缨去传授徐三剑道——他要将那些不该有的印记,一点一点,都从她身上抹去。
眼下见得徐挽澜虽不曾撒谎敷衍,却也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周文棠神色淡漠,噤然不语,只来回把玩着那一枚镖刀,任其在指间寒光飞闪,不住游转。
此时的他,威势凌人,压迫十足,徐三瞧在眼中,自是知道他对于镖刀这事,怫然不悦,隐有怒意。只是那又如何?她是绝不会将蒲察之事,对他和盘托出的。
她抿唇一笑,抹了把汗,随即转了话头,向他说道:“剑练得差不多了,周内侍若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回去用膳了。”
周文棠瞥她一眼,点了点头。徐挽澜松了口气,披上斗篷,系好衣带,这就打算出门而去,哪知便在此时,她忽地听得周文棠用金语沉声说道:“你多久没出院子了?”
徐挽澜下意识答道:“十日。”
话一出口,她察觉不对,紧抿薄唇,抬眼看向周文棠。先前她与蒲察相谈之时,常常是他说金语,她回汉话,两边都能听得懂,不觉间便养成了习惯。此时周文棠突然说出女真语,分明就是存心试探。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明日即是大晦之日。年节将至,三娘也该采买些年货不是?今日我随你上街可好?”
他所说的两个理由,着实让徐三娘无法反驳。一来,她确实有些日子不曾出门,二来,明日即是除夕,无论平日如何,赶上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是要打起精神才好。
徐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用过早膳之后,便与周文棠一同出了门,逛起了集市来。此时已近年关,若是寿春或者燕乐,街巷上多半已没甚么人,更不会有摆摊叫骂的商贩,但是在这开封府中,却依旧是车马骈阗,攘来熙往。
徐挽澜逛了一会儿,瞧见了不少稀罕新奇之物,倒也来了兴致。她喜滋滋地捧着梅红匣儿,立在摊前,将那杏片、梅子姜、间道糖荔枝等物,一一往匣子里搁,俨然是个贪馋少女。
那摊主妇人眼神不大好使,怪只能怪这个朝代还没发明眼镜。她眯着眼儿,听着徐三娘那清脆声音,说甚么“我要这个”“那个我也要”,只当她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再抬眼看向徐三身后的周内侍,听其声音,绝非少年,便误以为二人乃是父女。
这妇人莞尔一笑,慈蔼说道:“丫头,可着劲儿挑罢,有你爹爹给你掏钱呢。这逢年过节的,可不能舍不得,吃得越多,来年便越喜庆。”
徐三闻言,猛咳两声,强忍笑意,瞥了两眼周文棠,见他神色淡淡,仿佛如常,这才回过头来,一边将那梅红匣儿递到妇人手中,由她秤量算钱,一边自行解了荷囊,含笑说道:
“阿姐可是看错了,他不是我爹爹,自然不会给我掏银子。这点心的钱啊,还是得我自己出。”
那妇人听着,一下子蹙起眉来,边收着银钱,边眯起眼来,很是费劲儿地打量起周文棠来。她原本还心中生疑,想着这小娘子怎么如此不开眼,竟找了个比自己岁数大的,可待她瞧清楚那男人的面容之后,她也明白过来了——既有如此俊美容色,岁数大些,也算不得是事儿了。
她对着徐三暧昧一笑,徐三硬着头皮,自她手中接过找零,随即抱着满是吃食的梅红匣儿,转过身来。哪知她才一抬眼,却见周内侍已然没了踪迹,也不知是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