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我要怎么做?”
    宋祁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
    往常他肆意妄为,不顾礼法,乃是因为他漫无目的。可如今他心中有了炙热的欲望,自然不可与往日相提并论。
    可徐挽澜却是轻飘飘地打发了他。她浅浅笑着,将他所写的笔记自袖中抽出,将那几张纸摊在膝上,随即唤他过来,对着他细细讲评起来,至于如何争权逐利,如何夺人先声,如何成为制四方,定海内的天下之主,却是只字未提,好似方才她的那一番言语,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我到底要怎么做?”
    当她讲评罢了,起身要走之时,宋祁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又抬着头,张口追问。
    徐挽澜随意笑笑,轻声道:“心粗气浮,百事无成。你先跟着你那些师傅,好好学学六艺四德罢。我每个月给你送的书,你也要多读多写。你啊,还太小了些,孩子心性。你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能过朝中文武的关,世家大族的关,平民巷闾的关,以及你娘这最后一关。”
    她方才跟宋祁说这些言语,不过是想将金元祯那事暂且压过去。至于宋祁到底是不是这块料儿,还要看看他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表现,看看他能否凝心静气,革面敛手,品悟其道。
    徐挽澜不过是想蒙混过关,试试他的心性,然而宋祁却是认真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对她沉声说道:“我一定会过你这关的。”
    徐三点了点头,倒是未曾多想,眼瞧着雨差不多停了,开封府衙里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这便掀摆而去,不复多留。
    十余日过后,落日边书急,秋风战鼓多,金宋合攻西夏之战,已然成了街头巷尾热议之话题。之前官家曾担忧民心动荡,却是远远低估了大宋国民对国家的信心。便拿京中百姓来说,几乎无人担心战败,反倒常常嘲笑西夏夜郎自大,不自量力,唯有那家中有人从军当兵的,提起战事,连连哀叹,忧心不已。
    三国交战之处,距离开封府有千里之遥。若非徐三每日上朝,都能听见关于战事的最新军报,她甚至无法在生活中切身感受到战争带来的一丝影响。
    她生怕战火蔓延,引起流民四蹿,又觉得这仗还要打上一年半载,便又给徐阿母写了信,想让她带着贞哥儿上京短住。哪知徐阿母回信之后,却是又一次推拒,说是贞哥儿已然嫁作人夫,必须要守着家宅,没有妻子允许,哪里都不能去,徐阿母怕他孤单,自然是要陪着他的。
    徐荣桂说了,等到西夏战事了结,郑素鸣与贞哥儿团聚,她便立刻上京,来享女儿的福,过上太平日子。
    转眼即是十一月,僵持已久的战局终于有了突破,宋金大军攻下了西夏的第一座城池。而便是同月,唐玉藻开的那驿馆,竟也开始赚钱了。
    读书人一听这驿馆乃是徐状元开的,自然都一窝蜂的凑上来,想着能借此结交高官,攀扯关系。唐玉藻处事倒也公平,只收房钱,不收那额外的礼,只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不按贫富贵贱,如此一来,也为徐挽澜博得了不少好名声。
    唐玉藻办的这驿馆,名为兴澜驿馆,名字乃是周文棠给起的。徐挽澜向来喜欢周内侍的字,便央了他,给驿馆题了牌匾。门上有兴澜馆三个大字,两边还有一幅对联,写的是“芳词洒清风,藻思兴文澜”之语。
    唐玉藻喜欢这对联,他虽不识字,但是娘子说了,其中有一个藻字,指的就是他的名字。唐玉藻只顾着高兴,倒也没有多想——要说名字,这对联里可还有一个“文”字呢。
    藻字离的那样远,文字却紧紧挨着澜字,也不知是藏了何人的小心思。
    硝烟弥漫的时代,尽管眼前所见,一切平稳,但生活在这时代的人,却都有一颗难安分的心。徐挽澜时不时会想起远在战场的郑七姐,既盼着此战过后,她能功成名立,加官进爵,可又怕刀剑无眼,她受了伤,或是丧了命,贞哥儿就此受了连累。
    这日正值休沐,周文棠恰好要去大相国寺,一面奉了官家之命,代其上香,一面要帮着僧人尼姑翻译佛经。徐挽澜偶尔听他说起,便也想去一趟大相国寺,为千里之外的郑七祈祷平安。
    此时已是冬日,西北沙场,已是雪深马僵,而开封府中,来大相国寺祈福的人,不知为何,也比往日多上不少。徐挽澜先前彻查佛道之时,常常现身寺中,主持妇人已然对她十分熟悉,而周文棠对她来说,则更是熟悉了。
    一个从前是来查案问罪的,另一个往常过来,都是在帮着整理翻译佛经典籍,主持妇人对谁更亲近热情,自然是不必多言。
    徐挽澜看着一众僧尼对周文棠的热烈态度,抿了口茶,忍不住玩笑了几句。周文棠淡淡瞥了她两眼,拉住小和尚,不知交待了些什么,过了没一会儿后,他这处禅院便彻底清净了,冷风有意,密雪无声。
    周文棠身披鹤氅,那漆黑的鸷羽更衬得他肤白胜雪,俊美无俦。他坐在桌边,神色清肃,提笔挥毫,细细翻译着据说是妙应禅师送来的异域佛经。
    而徐三却是偷起了懒来,倚在软榻之上,半耷拉着眼儿,瞧着帘外那细密风雪,发着呆,并不吭声。只是她看着看着,这视线便不由自主,移到了周文棠身上来。
    近几月来,二人也没甚么独处的机会。然而今时今日,她静静地看着他,恍然间仿佛身处竹林小轩。
    她猛然间想起了甚么,随即坐起身子,对着周文棠平声道:“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可一直拖着,总是忘了说,今日可要好好审一审你。”
    如今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先前还一口一个中贵人、周内侍,玩笑起来还喊过周阿爹,现在却是一口一个你,真是出息了。
    周文棠闻言,搁下笔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淡说道:“不知徐府尹要如何审我?”
    徐挽澜一下子忆起了中元节时,她被他按在膝上的屈辱景象。她抬起头,眯眼说道:“你过来,我也要对你严刑拷打。此仇不报非君子。”
    周文棠嗤笑一声,却是并不睬她,复又拾起笔来,一字一句的翻译。
    他笔墨劲挺,银钩铁画,在纸上写下“爱欲莫甚于色”一句后,稍稍顿笔,直起身来,便感觉到徐三坐在榻上,手里正扯着他那大氅。
    周文棠眯起眼来,搁笔起身,长身玉立于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沉声说道:“想打我?”
    他威势十足,徐挽澜却是不怕,直接点了点头。
    周文棠勾唇一哂,眯起眼来,让她往软塌里侧靠些,接着就坐到了软榻外侧上来。徐挽澜因觉得他身份有异,哪怕跟他同倚一榻,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之处,见他坐上榻来,反倒有些兴奋地坐起身来,上下扫量着他那结实的身子,口中说道:
    “我问你,先前你可跟我说好了,只要我考上了状元,你就将最后一色十色笺亲自送来我手上。我可打听过了,这十色笺里,唯有那一色的制法,你没有告与旁人。这张纸,你甚么时候做给我?”
    周文棠倚在榻上,慵懒应道:“制起来麻烦,提不起兴致。”
    徐三皱眉道:“你怎么能食言?”
    周文棠淡淡笑了笑,却是不言不语。徐三见状,抬手就在他那腹部拍了一下。周文棠勤于习武,腹部肌肉分明,徐三这一打下去,跟拍到了石头上似的,她不知道周文棠疼不疼,但她自己确实是有些痛感。
    她垂下眼来,一把扯起自己的袖口,将那袖口处的绣纹呈给他看,口中又凝声问道:“我的衣裳,大多都绣了这种花。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甚么花?你该不会是在变着法子,暗地里揶揄我罢?”
    周文棠却仍不说话,只淡淡抬眼,凝视着她。
    被那种眼神看着,徐挽澜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异样来。她方才缓缓抬手,周文棠便猛地抬起胳膊,紧紧扼住了她的细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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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二)
    我欲攀龙见明主(二)
    爱欲莫甚于色。
    这六个字,乃是佛家用来劝人莫要沉湎于色的。但在周文棠看来, 却有更深的意味。
    见色而心动, 心动而气浮。若是这爱, 乃是因色相或欲望而起, 一旦色相衰老,欲望消退, 以此为根基建立起来的爱, 便也会于倏然间轰然倒塌, 荡然无存。
    他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少女,今日的她铅华不染,身着常服, 裹着件厚实袄裙,发髻不似平常那般高高束起,青丝长发披散而下, 宝髻珠花, 翠玉闲淡,少了几分为官时的肃正, 多了些许少女的俏丽。
    在周文棠看来, 她比他小了十余岁, 虽说平日里为人处世, 甚是老成干练, 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心性不坚。
    徐三当宋祁是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哪知在周文棠的眼中,她也不过是个心粗气浮的小女孩呢?
    徐挽澜见他盯着自己看, 没来由地感觉面上发烫。她试着想收回腕子,可男人的手却箍得那样紧,指间薄茧亦在她的腕上微微摩挲,她挣了两下,却都未能挣开。
    外间风雪大作,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二人倚在云纹暖榻之上,呼吸相闻,发丝相接,挨得这样近,竟是一时僵持住了。
    徐三拿不定他的心思,手上便泄了劲儿,也不再想着挣脱,手腕一搭,便靠在了他手心里。
    周文棠回过神来,淡淡松开手来,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拢着黑色大氅,稍稍坐直身子,转而沉声说道:“最近都做了甚么好事,和我一一说说。”
    徐挽澜随意应道:“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去官家跟前露个脸儿,再去府衙里头,审审案子,处理处理公务,再跟底下人周旋一番。幸而我那两个副手,一个罗砚,虽说性子还是那般不咸不淡,但也与我亲近了不少,至于另一个,那姓尤的妇人,她是官家派来的,虽说官腔十足,正经的老油子,但好在也知礼数,中规中矩,惹不出乱子。”
    周文棠静静听着,缓声说道:“我听说,你从大理寺右寺要了个人?”
    周文棠提起的这人,正是秦娇娥。
    秦小娘子去了大理寺右寺之后,乃是从位阶最低的员役做起。她出身微末,虽说对于法理也有几分钻研,但在为人处世上,却远不如徐三圆滑。
    起初到了大理寺,她干劲儿十足,熬更守夜也要将手头的活儿给做好,哪知她那上司看了之后,却是不咸不淡,不夸赞也不贬损,实在让秦娇娥觉得有些受挫。
    她十几岁时,也是心高气傲的小娘子,可当讼师的时候,遇上了徐挽澜,后来去庐州读书,又见识了不少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再来了开封府内,更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一切都让她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那所谓骄傲,更似是眼高手低。
    进了大理寺后,她拼命努力,一心想要求得上级认可,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如此努力了数月之后,得到提拔的,反倒是另一个敷衍了事的同级。
    秦娇娥抗压能力不行,一跌了跟头,就锋芒挫缩,跌而不振。徐挽澜见她独身一个,远离家乡,在这开封府中谋生也实属不易,便抽出空子,与她吃了几回酒,言谈之间,也试了试她在大理寺中的长进。
    秦娇娥有两个优点,一来,她做过讼师,虽说在辩讼在比不过徐三的剑走偏锋,但她对于律法的熟悉程度,要远远胜过大部分三法司的官员。二来,秦娇娥认真,对徐三服气,听徐三的话,这就占了一个忠字。
    有言道是“高树靡阴,独木不林”,徐挽澜身处这官场鬼蜮,自然不能独身孤立,她必须要有可以倚仗的伙伴,可以放心差使的下属。
    便是出于这般考虑,她私底下跟那大理寺少卿吃了几回酒,说秦娇娥是自己老乡,有同乡之谊,便将秦小娘子给要了过来。只是现如今还在走流程,向上头申报,估摸着再过几日,秦娇娥便能来开封府衙就职。
    眼下听得周文棠问起,徐三点了点头,也不隐瞒,平声说道:“是个同乡,我瞧着可用,人也是在,便跟大理寺少卿要了过来。现如今在开封府衙,我审大案要案,凡是出了人命的,都归我管,罗砚审剩下的,有那我不想牵扯的,我也全都推给她。”
    她稍稍一顿,又继续说道:“只是罗砚这人,虽说公平无私,不偏不倚,铁面御史一个,但她有时候,还是按着自己心里的道理走,有那么几次,没按着律法判,量刑过重,让人告到了我这儿来。我那同乡懂律法,能在旁边帮扶着她,如此一来,便能少些纰漏。”
    方才二人一个译经,一个小憩,只闻纷纷霰雪落,远离红尘之嚣扰。然而周文棠却将这般的局面打破了,提起了官场之事来,徐三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心里,却是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她斜倚软榻,把玩着自己的发丝,瞥了周文棠的宽阔的后背两眼,接着又听得男人沉沉说道:“金元祯那日跟官家提的皇商之事,你当时也在场,可有甚么想法?”
    按照从前的规矩,但凡是金人,就不得跨过边境一带,最远也出不了燕云十六州。金元祯也清楚,若想扩大这个范围,实在难以达成,说不定还会惹恼大宋,他便退而求其次,想出了别的主意来。
    金国拟将设立皇商,垄断外贸,寻常人等无法跨过燕云府,但是皇商,却可以在每年的某几个月,来到大宋内陆经商贸易。他倒是有诚意的很,还说这皇商的名单,皆会呈献给官家,由宋国审定。
    眼下两国正在合力攻打西夏,金国虽只出了三成兵力,但若是少了这些人马,战局便会立即向西夏倾斜。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金元祯所提出的主意也并不过分,官家自然也有些意动。
    徐挽澜听得周文棠之语,叹了口气,缓声说道:“金人狼子野心,断然不可轻信。依我之见,他们上赶着来和咱们结盟,说不定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探咱们的底儿——盔甲、武器、兵力、兵法……他们全都摸清了,为的就是‘知己知彼’。派三成兵力,拿到这么多情报,这买卖可真是不亏。”
    “至于皇商之事,”徐挽澜微微蹙眉,“我倒是猜不透金元祯的目的。”
    周文棠眼睑低垂,掀摆横卧于榻上,靴履搭在榻外。他面色沉静,微微闭上眼来,薄唇微启,淡淡说道:“蒲察晃斡出,也在皇商之列。”
    徐挽澜一惊,蓦然忆起那双炽热而又赤诚的琥珀眼眸,心中所思,甚是复杂。
    她骤然倾身向前,靠近周文棠身侧,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沉声说道:“中贵人信我,我既然说断了,那就断的一干二净。他便是来了京都府,我也只当他是陌路,绝不会再有一分牵扯。”
    周文棠默然半晌,缓缓睁开眼来。
    他眼睑低垂,扫了两眼徐挽澜放在他胳膊上的手。
    她那小手,手指纤细,可手掌却又有些肉鼓鼓的,也不知若是把玩爱抚起来,该是何等滋味。那手儿和那漆黑大氅搁在一起,黑白分明,显得愈发白皙,仿佛连帘外的细雪都比了过去。
    他扯唇一笑,淡淡说道:“只是你有所不知,之后金元祯又递了一份单子。蒲察晃斡出,却是被剔除了去。”
    徐挽澜心上一惊,立时有些担忧。
    蒲察被除名,乃是出于甚么原因?是因为他也决心要和她断个干净,因而不想见她?还是说,是他太过忙碌,无暇于金宋两地来回奔波?又或者……是他和金元祯之间,生出了甚么事?
    她虽对周文棠起了誓,定然要和蒲察一刀两断,但她对那个异族男子,虽远远称不上爱,却也是她真心喜欢过的。蒲察的安危,依然是她的牵挂。
    徐挽澜虽遮掩的极好,但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却是决然瞒不过周文棠那鹰隼一般的眼力。
    男人扯起唇角,眸中却是泛起冷意。
    徐三的手搁在他的臂上,宽大的袖子垂搭在他的肩上。周文棠垂下眼睑,缓缓伸手,一寸一寸,轻轻抚过徐三袖上的绣纹,最终在那花心处微微流连。
    这些绣纹,都是他在纸上一笔一笔,勾绘而出,之后遣了宫人,细心赶制。衣裳最好之后,他便会差人送与梅岭,让梅岭不动声色,给徐三穿上这些衣裳。
    周文棠对此倒是很有兴致。真好似阿爹一般,费尽心思,打扮女儿。
    至于徐三袖上所绣的花,并非大宋所有,乃是生于海外。周文棠先前随官家出巡之时,也只见过那么一次。
    这花的名字,换作萝卜海棠。它倒还有个别名,叫做兔子花,只因白色的萝卜海棠,瞧起来仿佛兔耳一般。
    兔罝,乃是捕兔之笼。至于这朵小兔子花,迟早也要被他收入笼中。
    周文棠抚着她那绣纹,不由缓缓勾唇。
    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会等来一个,来了就不再走的兔子花。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明天一口气回留言。。今天实在是没空儿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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