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现在,正理所当然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后面,他的办公椅上,连正眼都不瞧他半下的女人,就是他绝对招惹不起的存在。
厉明辉像只冻僵的龙虾那样弓着腰,额头和背后都冷汗涔涔,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气都不敢出。
并不单单因为对方的修为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乃是凶名卓著的资深化神。
更因为对方是革新派的核心人物,皇后殿下的左膀右臂,天魔审判庭的主人,所有猎魔女的首领,月无双!
随着帝国首相东方望的倒台,猎妖师协会亦分崩离析,其首领东方明月也不知所踪,眼下的帝国就只剩下天魔审判庭这个特务机构一家独大。
在革新派驱逐四大选帝侯家族的战斗中,天魔审判庭亦立下汗马功劳,甚至有好几名帝国元老都是被请到天魔审判庭去做客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连半根汗毛都没留下。
随着革新派彻底占据极天界、天极星,眼下的天魔审判庭更成为所有帝都修仙者都闻之色变,望而生畏的存在,真有那些被天魔审判庭点名,就自我了断的修仙者存在。
天魔审判庭的女主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喝茶,厉明辉还能坚持住双腿不打晃,已经算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了。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月魔”月无双的注意力完全没集中到他身上,甚至来到地底这么久都没正眼瞧过他一次,完全把他当一条无足轻重,摇尾乞怜的狗。
就连现在,月无双也依旧全神贯注盯着悬浮在办公桌上的三维立体战斗视频。
视频记录的就是大半个月之前,无忧教暴动时,整座大铁厂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战斗场面。
虽然已经看了至少三百次,但月无双还是像第一次看到那样,简直要把脸埋到立体光幕里去。
特别是当画面中出现李耀、龙扬君和厉嘉陵时,她更是要将视频暂停,仔仔细细从每一个角度去观察,像是要从每一个斑斑驳驳,模糊不清的细节中,看出一朵朵花来。
将战斗视频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月无双才将冰冷的视线从立体光幕中抽离出来,却是用斗篷遮掩住自己的表情,看都不看厉明辉一眼,淡淡道:“厉长老和宋教官,由你的人带着下去追杀,有没有最新消息?”
厉长老就是“魔渊”厉建义。
宋教官就是“碎星剑”宋还真。
两人原本都是四大选帝侯家族的顶尖强者,却是在地下皇宫一战中被黑星大帝武英奇收服,转而投向革新派的阵营。
这次深入地底镇压无忧教暴动,并追捕李耀、厉嘉陵和“东方明月”的三名化神,就是月无双、厉建义和宋还真。
在三人联手将东方明月龙扬君打伤之后,厉建义和宋还真就带着精兵强将一路追杀下去。
月无双另有要务,则留在大铁厂坐镇指挥。
听到她的声音,厉明辉心里冷冷打了个哆嗦,喘了口气道:“回月庭长的话,还、还没有,地底世界盘根错节,缝隙和岔路极多,各种性质不同的岩层又阻碍了搜索神念的激发,对方随便往犄角旮旯里一钻,想要找出来就难于登天了还有,如果对方干脆就死在地底深处,那想要找到尸骸,就更是大海捞针。
“我,我的人虽然在地底待了几十年,却也并非这里的土著,平时行动范围极少离开大铁厂太远,所以、所以……”
“嗯?”
月无双冷哼一声,道,“既然没有消息,你又来干什么?”
一声冷哼,几乎哼飞了厉明辉的三魂七魄,他面如土色地站了很久,把脑袋低得更深,毕恭毕敬道:“我……属下是想问问月庭长,那些关在牢里的无忧教首领该如何处置?
“他们好像在前几天的审问中受了重伤,好几个都烧坏了脑子,今早又死了两个,属下不知道是否该留下这些人,有心帮他们治疗,留他们一条狗命,又怕月庭长另有安排,这个……”
“这是小事,你看着办就是。”
月无双道,“无忧教只是小鱼,重要的是小鱼背后的养鱼人,他们的脑子统统都被掏空了,本来就没什么利用价值,想怎么处理都行。
“等等,你的炼制进度现在如何,好像比预计目标落后15%是吧?”
“是,是……落后15.5%。”
厉明辉苦着脸道,“月庭长明鉴,大半个月前才刚刚爆发了一场骚乱,好几座配套工厂几乎都被夷为平地,工人也损失了大半,能这么快就恢复生产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属下实在使出浑身解数了。”
“我不懂生产,这是你的事,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把你自己填到炼器炉里去,都要在接下来一个月之内追上计划,否则,我亲手把你填进去。”
月无双面无表情道,“包括徐志成在内的无忧教首领,下午拖出去当着所有工人的面,明正典刑吧。
“然后,你告诉工人们,一个月,能完成目标的话,我赦免他们的所有罪过,包括他们的家人都能得到宽恕;完不成,那徐志成今天的样子,就是他们明天的样子。
“让他们千万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别逼我大开杀戒真有那天,大铁厂连一只活着的蚂蚁,都不会留下的!”
第2409章 古老的儿歌
大铁厂,牢房。
这间牢房已经有近百年历史,几乎是在大铁厂诞生的第一天,就跟着一起建立起来,近百年来,不知道多少工人被关押在这里,惨遭折磨和杀戮,作为“杀鸡儆猴”的牺牲品,维护修仙者的高压统治。
黑黢黢的钢铁刑具上沾满了斑斑驳驳的血迹和可疑液体,虽然颜色已经黯淡到近乎看不见,却依旧萦绕着浓烈的血腥味,那是困死在这里百年的冤魂,正在低低地呻吟。
此刻,牢房如腐败变质的罐头那样,挤满了上百号人,一个个都遍体鳞伤,七窍流血,口吐白沫,如烂泥般瘫软在地上,若非胸口依旧有着微弱的喘息,简直和死人毫无二致。
他们就是无忧教暴动的骨干力量。
徐志成抱着一团锈迹斑斑的镣铐,蜷缩在角落里,胸口几乎凝固,如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却还有最后一丝神采,倔强地绽放着,久久都不肯熄灭。
“志成哥”
身边一条身形矮壮,如石墩般的汉子比他伤得稍微轻些,一边照顾他,一边低声道,“老孟和石头没、没撑过去,刚才已经被修仙者抬走了,这一战,咱们是彻彻底底输啦!”
徐志成凝视着牢房上方蛛网般的裂纹,这裂纹映照到眼眸深处,如同两朵花儿般冉冉绽放,他似乎没听到同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四,我刚才眯了一会儿,你猜我梦见谁了?”
那矮壮如石墩的汉子“老四”微微一怔,道:“梦见小宝和小奇了?”
“不是,我家那两个小子啊,只要眼皮一睁开就老是在我眼前晃,哪里还用梦中相见?”
徐志成咧嘴,艰难笑道,“我梦见你爹了。”
“啥玩意儿?”石墩汉子愣住。
“我梦见你爹和我爹了,他们两个不是拜把子的兄弟吗?”
徐志成虚弱道,“老四,你还记不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咱们两个小时候,那两个老家伙还在时,那时候咱们两个是真皮啊,东家偷鸡西家摸狗,偷厂里的皮条和钢珠出来做弹弓,专门去打大姑娘的屁股,谁穿得花哨就打谁,有一次还被别人告到家里,结果你爹和我爹联合起来逮咱们,咱们两个当然就跑啊,跑了好几座厂,在管道上面爬来爬去,终于还是被他们堵住了,那叫一顿好打,打得昏天暗地,屁股都快打没了。
“两个老家伙打累了,就坐在一块儿笑眯眯地喝酒,咱们两个就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屁股,连坐都坐不下去,哭都哭不出来你还记得吗?”
石墩汉子“老四”愣了很久,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活络开来,哑然失笑道:“记得,记得,这还能忘啊?这会儿一想起来,我的屁股还疼着呢!”
“哈哈哈哈!”
徐志成笑道,“可是啊,两个老家伙把咱们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之后,第二天又一人送了咱们一把精心打磨出来的大弹弓,还带滑轨和瞄准的,比那会儿厂里所有孩子的弹弓都要好,好一百倍,还让咱们以后都不许用弹弓打人和砸窗户,只让咱们去大铁厂周围的废弃矿道里打‘地虎子’。”
“有这事!”
石墩汉子“老四”的笑容愈发灿烂,“打大姑娘的屁股,我不如你,但说到打‘地虎子’嘛,志成哥你就远远不是我的对手啦!”
“是,哪次你不打几十个‘地虎子’回来,拿铁丝一串,放在火上烤,香,真香!‘哧了咔嚓’一通大嚼,满嘴流油,那些淡出鸟来的肉泥罐头,真是没法比!”
徐志成微微闭上眼睛,眼角有晶莹在闪烁,“老四,你还记得你那把弹弓后来去哪儿了吗?”
石墩汉子“老四”摇了摇头:“年头太多,那谁还记得!”
“是啊,我那把弹弓也丢了。”
徐志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味道,“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串烤‘地虎子’的味道,那个油啊,真想再痛痛快快吃一回,只可惜这几十年大铁厂向四周扩大了十几倍,所有矿洞和隧道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已经很久没找到‘地虎子’了,是吧?”
“没错。”
石墩汉子“老四”道,“现在的小孩儿没口福,活几十年连‘地虎子’都没吃过,真是……那什么,志成哥……”
老四吃不准徐志成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忧教大护法徐志成说完自己的父亲、弹弓和“地虎子”,又沉默了很久,轻轻咳嗽几声,道:“老四,掏心窝子说话,跟着志成哥走上这条路,后悔吗?”
石墩汉子“老四”毫不犹豫,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后悔,从来没后悔过!在这帮狗日的修仙者手里,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至少咱们还拉了那么多修仙者垫背呢!
“老四活了一辈子,都没想过临死前还能痛痛快快干一回修仙者,死一百次都值了!
“志成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大家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所有兄弟没一个会怪你的,即便时间再重来一次,兄弟们还是会跟你一起干,干死修仙者!”
徐志成笑起来:“说得好,干死修仙者!我知道这件事谁都不会后悔的,我也从来没后悔过,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无忧教的事,你们后悔和我一起搞了个无忧教出来吗?”
石墩汉子“老四”满不在乎的笑意凝固了,犹豫了很久,勉强道:“那、那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做都做了,当时的情况,我们根本没第二条路可走,机会来了就得抓住,不抓住,再活五百年都是被人踩在脚底下当烂泥!
“不后悔,不后悔!”
“但我却有些后悔,不对,应该说是后怕。”
徐志成眼里的裂纹化作闪烁的涟漪,喃喃道,“我好像睡了很长很长一觉,但却没有做半个梦,连噩梦都没做,直到现在一觉醒来,才能咂摸出害怕来。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起自己的老爹和老娘了。
“也有很久很久没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事了,真奇怪,咱们小时候明明过得那么苦,吃没得吃,玩没得玩,每天还要去厂里帮着大人做工,但现在想起来,苦和累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开心的事情。
“还有我那两个小子,那两个和咱们小时候一样棒的小家伙,我原本以为《忘忧决》可以帮我彻底忘记失去他们的痛苦,但失去他们的痛苦还没忘记,反倒是和他们在一块儿那些开心快活的时候,险些要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幸好,就在我即将彻底遗忘的一刹那,有人及时打醒了我,打醒了我们所有人,真是好险啊,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要全都忘记了,要把怎么做弹弓,怎么打‘地虎子’的本事都忘记了老四,你还没忘吧?”
“没有,就算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我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石墩汉子“老四”眉飞色舞道,“志成哥,这你就不懂了,打‘地虎子’不是光凭眼力和耳力,还有个诀窍,几十年我都没传人,今天,今天就告诉你吧!”
老四凑到徐志成耳边,轻言细语片刻,徐志成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恍然大悟道:“好啊,真有你的老四,你可太坏了,你可太坏了!”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牢房里别的囚犯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四”
徐志成笑了半天,混浊的眼泪都笑出来,在脸上纵横流淌,又问道,“你女儿和外孙都逃出去了吧,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嗯,都逃出去了,没他们的消息,应该没有被修仙者抓回来。”
石墩汉子“老四”道,“这年头,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咱们留在这儿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足够他们逃到地底深处,修仙者不屑于去抓捕的地方了,之后、之后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吧!”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吧,人啊,活着虽然不容易,但只要咬紧牙关,要死,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咱们的老祖宗能在地底坚持了一万年,或许这些孩子们还能继续再坚持一万年,谁知道呢?”
徐志成叹息一声,道,“老四啊,咱们都没忘记自己的父亲和过去的好日子,而你的孩子们又已经安全逃了出去,所以,谁说咱们这一战输了呢?依我说,咱们赢了,至少咱们的孩子们,不用再受大铁厂的奴役和折磨了,是不是?”
石墩汉子“老四”愣了一下,自拍大腿,咧嘴大笑:“没错,志成哥说得对,咱们赢了,咱们的孩子绝不会再受大铁厂的奴役,受修仙者的折磨了!”
徐志成得到了想听的答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唱着什么。
年纪稍微轻一些的工友都不知道他唱的究竟是什么,只有石墩汉子“老四”这一辈的人,听了很久之后,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这旋律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父辈曾经给他们哼过的儿歌。
歌词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但那熟悉的旋律,却依旧深埋在每个人心里。
“哗啦!”
黑铁牢房的大门被粗暴拉开,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闯进来:“所有人,出来!”
回应这声音的,是无数人齐声应和的,古老的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