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可到现在圣眷一点不衰,君臣之间几乎知无不言,雍和帝对顾文这个王行之唯一的入门弟子也是照顾有加极为信任,不是没有原因的。
    君臣之间那点默契,差点就被自己给打破了。
    直到敲响顾文家大门时,李文柏还有些后怕。
    顾文似乎早就料到李文柏回来找他,敲了没几下大门便已经打开,一位约摸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在门后施礼:“李少爷,我家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文柏迈步进去,跟在中年人的身后穿过前院,顾文居住的地方并不大,也就是个二进大小的院子,家中似乎只有这一个下人,显得十分冷清。
    第75章 局势复杂
    顾文的书房比王行之的要简单很多, 多宝阁上少了玉石山水摆件, 墙壁上没有贴着琴瑟, 只是简单悬了字画, 房间里甚至连屏风也没有, 只有两排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放着各类杂书,话本故事、各地县志。经史子集意外的少。
    书房的门半开,从李文柏的角度可以看到顾文正在书桌旁写些什么, 中年仆人微微抬手示意李文柏稍后, 自己上前一步躬身道:“老爷,李少爷来了。”
    顾文笔下不停:“知道了, 忠叔,你下去吧。”
    “是, 老爷。”忠叔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后就离开了。
    李文柏坐在茶几边,看向顾文的眼神有些奇特。
    顾文似有所察,停下笔,抬起头笑问:“怎么?”
    “没什么。”李文柏摸摸鼻子, “原以为师兄居所会更奢华一些,没想到比老师的还要简朴。”
    “住惯了贺府一般的大宅子, 再看这里自然觉得简朴。”顾文失笑, “京城寸土寸金,你师兄我能在此处住上个二进的院子,已经够六部同僚眼红了。至于老师,半山书院的土地是圣上批下来的, 住在里面不过只是图个方便,老师真正的居所也在城内,离此处不远。”
    李文柏点点头,想想贺府佣人如云,从南走到北能走到腿酸的样子,再对比文官们的待遇,不禁有些心有戚戚。
    似乎猜到李文柏在想些什么,顾文放下笔,颇为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大作,而后行至桌边,为李文柏倒了杯温水:“文人惜名武将爱才,人之常情,贺大将军劳苦功高,又是京城有名的世家,你莫要想歪了。”
    李文柏点头表示明白,转又问道:“师兄方才在写些什么?师弟不请自来,没有打扰到师兄吧?”
    “明日交与陛下的例行奏折而已,不是什么大事。”顾文说,“还想着你熬不了三五日就会来找我,没想到足足等了半个月,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了。”
    李文柏讶然:“师兄在等我?”
    “从半月前散朝开始就等你上门了。”顾文笑得无奈,“左等右等不见人,在书院见面时又半天憋不出一句正经话,本想干脆找你说个清楚,但奈何老师不许,说除非你主动相问,否则不许我说哪怕一句多余的话,师命难违啊。”
    没想到这半个月王行之竟和顾文就此事商量过,李文柏有些脸热:“李文柏愚钝,不曾发现老师真意。”
    “不,恰恰相反,你行事有度,处事周全让老师很是欣慰。”顾文给李文柏斟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笑道,“怎么,还是没忍住问了贺将军的事吧?”
    “师兄所言正是。”李文柏挠挠头,“一时冲动与老师谈论了政事,还好老师及时阻止才没有酿成大错,还要请师兄指教。”
    顾文轻笑:“有老师在,大错没那么容易酿成。不过这贺将军之事...还真不能与你多说。”
    “为何?”李文柏皱着眉头,“师兄,关中军若真出战,胜则功高盖主,败则难辞其咎,乃是双输的局面啊!”
    “那又如何?”顾文嘴角虽是弯着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你我能想到的事,陛下会想不到,王相国、兵部、会想不到?”
    “关内军尾大不掉,但还有河北、陇右、安西三军以逸待劳随时可以动用,为何非要动刚才结束白夷之战的关中军,你就没想过其中缘由吗?”
    “难道...”想到顾文话中的含义,李文柏不由得全身冰凉,心里的那些话,终于在这样一个明朗的午后,说出了口,“难道陛下是有意如此,让贺大将军陷入两难而不可自拔吗?可贺家世代忠良,贺大将军也并无拥兵自重之意,据我所知对此次作战也并非百姓传说中的那么积极,陛下为何?”
    “为何?伴君如伴虎,李文柏,切莫随意揣摩圣意。”顾文抚摸着手边的茶盏,“总之,此战由关中军为主已是既定的事,至于后果如何,就要看贺大将军与圣上间的默契有几分了。”
    敏感地察觉到顾文话中有话,李文柏忙问:“师兄所言何意?莫非这还不是一个死局吗?”
    “圣上既然还敢用他,当然不会故意布下死局逼其起异心。”顾文挑眉,“师弟,若要破解此局让君臣重归和谐,你有何想法?”
    “我?”李文柏不解,想到了朝堂上的那一次事,谨慎开口,“我只是一名学子罢了。”
    顾文笑了笑,“莫要谦虚,这里不是那次朝会。”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你好好想想,这事,无论是老师还是我,插手反倒不美。老师乃是贺大将军姻亲,按理说帮忙理所应当,但就如你所知,若他老人家插手此事,就破坏了君臣间长达十数年的默契,反而会让陛下以为贺家的手已经插到文臣中间了,反倒得不偿失。而你师兄我,虽为王门弟子,与贺家却从没有过多往来,此时插手,不论是劝谏还是献计,都难免会被认为是老师授意。”目光落在李文柏身上,“而你,蒙广陵府尹举荐得以入关中军,又受贺大将军知遇提携之恩,和贺小将军是知己之交,暂时寄居在贺府,又未曾入仕,若是有什么想法,直接同贺将军说,是最好的。要知道,有时候身为局中人难免看不清楚,局外之人跳出这个局反而可以看得清明。”
    李文柏受教:“师兄所言不便多说,原来是这般意思。”
    “正是如此,所以,我不会主动与你献计,亦不会听你的想法。”顾文笑容温和,“只提醒你一句,武将生死荣辱不在是否功高盖主,而在是否能得到圣上的信任,只要为贺大将军重新赢得陛下的信任,功高也好兵权也罢,都不再是问题。”
    顾文的话说的简单透彻,李文柏珍重点头。
    “记住。”顾文压低声音,“常备五军,哪一军才是当今圣上如臂指使的力量,从未有过最终定论。”
    李文柏连连点头,末了起身郑重抱拳:“谢过师兄教诲。”
    “行了。”顾文笑着摆手,“有你横插一杆,许多事就又了变故,也是好事。坐吧,这才来了多久,此时就走,和昭告天下我顾文指教过你有何区别?”
    从顾文的口中听出了些微妙的含义,李文柏犹豫再三,终了还是低声试探道:“莫非...”
    “想什么呢。”顾文朗声而笑,“你师兄我还没位高权重到被圣上耳目眷顾的地步,只不过盯着这府邸的人确实不少,你往后出入,还要多费些心思,虽然不至于被抓到什么把柄,但一旦被苍蝇缠上,也着实会很烦人。”
    虽然还惦记着贺青的事情,但就如顾文所说,来去太过如风难免会引人注意,李文柏从善如流地坐下,顺着顾文的话头问道:“师兄口中的苍蝇,不知是姓王,还是姓孙?”
    “两者兼而有之。”提到这事,顾文非但没有半点忌讳,反而看起来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考功司郎中顾敬元,可早就是满朝上下烦之入骨,偏又无可奈何的角色啦,你还年轻,遇事多学着点儿。”
    “是是是,师兄英明神武,师弟愧之不如。”李文柏笑着恭维,“可李文柏有一事不解,重整考评之事,一定还有更为和缓些的法子,师兄为何偏偏如此激进,执意得罪满朝文武呢?”
    顾文含笑说道:“你猜是为何?”
    李文柏眼珠转了转:“依师弟猜想,师兄可是为了独善其身?莫非这两年发生过什么事,让...以为师兄偏向了朝中的某一方?”
    “不愧是我顾文的师弟,脑子确实转得挺快。”顾文没有否认,“身为王门弟子,天然能得到陛下更大的宽容,陛下能容忍你狂妄、容忍你乖吝、容忍你闹得天翻地覆、甚至能容忍你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只要不踩上那条底线,一切都不是问题。”
    “所谓的底线,就是必须不偏不倚?”李文柏问。
    “没错。”顾文看了看李文柏,“是不是不明白,陛下为何忌惮老师参政议政,却不忌讳我等学生横行朝堂?”
    李文柏没立刻回答,但表情却泄露了心中所想。
    这确实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按理来说,雍和帝不许王行之参政可以理解,毕竟这个时代师生间天然的政治羁绊太过牢固,还没有哪个文人敢在老师还在世的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师长持不同政见的。
    在“天地君亲师”的桎梏下,即使政见真的不同,也只能忍着、憋着,憋到老师退隐山林或一命归西,才可自立门户。
    能称作王行之学生的人实在太多了,和普通的世家族学不同,半山书院所有学生都曾蒙受过王行之的教导,规规矩矩地行过束脩礼,虽没有李文柏和顾文这般亲近,但走出去,也都必须称王行之一声“老师”,不管当了多大的官,在王行之面前还是得执弟子礼。
    这之间的羁绊,比会试考官那名义上的“座师”名分牢固太多。
    如果换了李文柏,肯定也不会让王行之这座大山压在朝堂之上。
    可换做顾文也不遑多让啊,王行之是门生故吏遍天下,顾文则是师兄师弟满朝堂,比如半月前在朝堂上当出头鸟参李文柏一本的监察御史许迈,就出自半山书院,是顾文正正经经的师兄。
    虽然灭起李文柏这个新出炉的师弟一点手软的意思都没有。
    但这也可归结为顾文暂时没有整合同门师兄弟的原因,作为王行之的嫡传学生,顾文若摆出振臂一呼的架势,按理来说,比之王行之的排场也不会低上多少啊。
    毕竟在官场上,最为难得的就是牢固的政治联盟。
    虽然由于半山书院建立不过十几年的原因,门生中还没出现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三品实权大员,但大齐十五道,刺史以下的官吏还是有上不少的。三省六部二台九寺五监,除了太常寺这种安置皇室宗族长辈的地方之外,中下级官员出身半山书院的也占了三分之一以上,更别提出身国子监那群世家贵族子弟。
    他们虽然不比半山书院来得亲近,但勉强也能算作是“师出同门”,顾文要扯着王行之这面大旗拉关系,想必还是会挺管用的。
    李文柏越想越奇怪:“陛下为何就不忌惮师兄?”
    顾文将茶盏中的水一饮而尽,“别事事都等着师兄为你解惑,此事不复杂,再想想看?”顾文循循善诱,“比如说监察御史许迈,此人是先我三年入学的师兄,他对我的态度你也看到过。”
    李文柏无语,看顾文这样子,竟然是教书育人上了瘾?
    不过这也证明其对自己是真心想要提拔,否则不愿说不说便是,关中军的事情也是,虽说做了避嫌的准备,但若有心人故意提起,顾文一个不注意仍旧会惹得一身骚。
    但王行之也好,顾文也罢,都从未表示过对提点自己有什么意见,甚至会主动提及到敏感的范围之中,以免自己不注意掉进眼前的大坑里面。
    可...等等!
    感动过后,李文柏突然发现自己掌握到了问题的关键。
    “陛下并不是不忌惮老师的学生,而是不忌惮师兄您?”
    这话虽然听起来绕口,顾文却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不错,若单单只是老师的嫡亲弟子,陛下是决计不会如此信任的。当然了,如果我自己行事太过,陛下也不会过多维护。”
    李文柏点点头,转眼间便明白了顾文跟他提起这个的含义。
    不过是王行之的学生这一身份,就让顾文在朝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做一件事,即使有更为高效缓和的方法也不得不趁机会走个极端。除了死死跟在雍和帝身后的“帝党”之外,顾文不能有第二个身份。而顾文的年末考核之事,看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实际上是让他斩断了微妙的派系关系,让他只有一个身份,那边是“帝党”身份。
    而他李文柏呢?背景要比顾文更加微妙。
    和顾文一样出身寒门,却被王行之收为了学生,这还不够,他和贺家的亲密关系人尽皆知,贺青为了为其请功不惜和皇帝争吵,和贺飞宇更是形影不离,如果李文柏有心从军,恐怕早就披上了将军战袍。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大堆产业,虽然距离富可敌国还远,却也足够让人眼红了,有了这些产业,若李文柏想自立门户,根本无需去考虑资金从哪里来,一声令下,李家各大工场就会源源不断为他赚得无数金银。
    且现今作为王敦茹心腹的赵成义对其态度暧昧,孙家在出了那趟子事之后,似乎也想着和李文柏缓和消息,孙显午已经好几次派人去贺家向李文柏当面表示过歉意,俨然一副愿意折节下交的样子。
    出身不高,身份却十分复杂,李文柏若进入朝堂,遇上的局面怕是要比顾文复杂许多倍。
    凭心而论,顾文是个走钢丝的天才,所以才能把握好得罪每个派系的度,不偏不倚,不让皇帝心怀不满,却也不会让王敦茹和孙显午想要除掉这个后辈,同时还一点不耽误为百姓做点实事。
    这种天赋,李文柏扪心自问远不如顾文。
    思及至此,会试后想办法远离京城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这话题让书房里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重,顾文看了看李文柏沉默不语的样子,突然笑出声:“说起来,师弟,师兄有个事情要问你。”
    李文柏从思绪中惊醒,问道:“何事?师兄尽管问,李文柏必知无不答。”
    “无需这么严肃,不是什么大事。”顾文笑道,“再有不到两年师弟就要及冠了,不知可有婚配?”
    “咳,咳咳咳!”话题的跨度实在太大,本来已经做好受教准备的李文柏一个不防之下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师弟这是何意?”顾文疑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已经有了婚配,也不至于做如此姿态吧?”
    “师兄莫要说笑了。”李文柏哭笑不得,“李文柏少年执掌家事,忙得停不下脚,后来又是办场又是随军,再后来便上了京城,男子汉大业未称,哪里来的时间想这种事?”
    “那便是没有了。”顾文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文柏半晌,满意地笑了,“好小子,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
    李文柏浑身有些不自在,故作轻松说道:“师兄,不会是干上了做媒的买卖吧?”
    “有何不可?”顾文抽出折扇在李文柏头上轻敲两下,“小子,觉得你师兄我长得如何?”
    “...师兄自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李文柏的视线游移不定,这几个意思?这位古道热肠的师兄不会是个断背吧?
    “啊!”李文柏捂着头顶叫,“师兄打我作甚?”
    “打的就是你!臭小子毛都没长齐,这是什么眼神?”顾文气不打一处来,“你师兄有个表亲妹子,正值豆蔻年华,尚未婚配,家里拖信让我打听打听你的意思,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咳咳...”李文柏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也松了口气,“师兄说笑了,我能想到哪里去...”
    顾文瞪眼:“快说,你怎么想?”
    “额...”对于顾文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妹,李文柏其实是拒绝的。
    原因很简单,豆蔻年华什么概念?十三四岁啊!女生这个年岁在现代就是个初中生,他李文柏可是个根正苗红的三好青年,一点恋童癖的倾向都没有啊!
    但看顾文略带期待的眼神,这拒绝的话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去,忽的想到李大海的去世,就想用守孝来做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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