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铎自然不觉得孙司佐只是伪造证词,他的问题还有很多,可是孙司佐背后还有孙家,一时半会萧景铎很难拿孙司佐怎么样。所以萧景铎只能依着渎职之过,对孙司佐小惩一二,剩下的事情,只能从长计议。
孙司佐是孙家的嫡出子弟,从小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被这样下过脸面,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孙司佐暗中紧握了拳头,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
孙家人在晋江县作福作威已久,看到孙司佐丢了个大丑,不少人都暗中快意不已。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喊道:“县丞,那你说县令到底是怎么死的?”
“对啊,凶手到底是谁?”
孙司佐低下头,冰凉地扯了下嘴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竟然敢给他难堪,很好,这个梁子结下了。萧景铎仗着运气识破了他的证词就罢了,孙司佐就不信,萧景铎能把真正动手的人找出来。
百姓愿意发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开端,至少证明他们在慢慢接纳他这个新官。萧景铎笑了笑,道:“这个,就要问陈县令身边的人了。”
“来人,带老仆上来。”
孙司佐的眉头不经意地跳了跳,老仆被带到正堂,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参见各位官爷,老奴只是一个下人,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这是怎么了……”
“什么都不知道?”萧景铎反问,“我问你,这几日县令醉酒之后,醒酒汤是不是你来熬的?”
“是老奴,可是醒酒汤每个人都能喝,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县丞因此就怀疑到老奴身上,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醒酒汤每个人都能喝不假,可是若是加了料呢?”萧景铎挥手,让人将厨房里的证物呈上来,“老仆,你可认得此物?”
人群中已经有人喊了出来:“这不是葛花么,我在山里见过这种药材,确实可以加到汤里解酒啊……”
“葛花可以醒酒不假,滇南本草曾言,葛花治头晕,憎寒,壮热,解酒醒脾,酒毒伤胃。其他许多古籍都曾记载葛花醒酒之功效。可是,野葛花药性很烈,并不能大量服用,若是服用过量,当日会上吐下泻,大伤脾胃。更严重的是,若是第二日再次饮酒,一些人会产生剧烈反应,轻则抽搐不止,重则中毒窒息。陈县令,就是后一种情况。”
此话引得满堂哗然,许多人都不可置信地感叹:“不过是山阴里常见的葛花,竟然……”
“老仆,你明知陈县令体弱,很容易中酒毒,却还是故意在醒酒汤里加了许多葛花。当日陈县令喝下醒酒汤之后,立刻腹泻不止,第二日你刻意送了许多烈酒到县令屋里,陈县令不明内情,毫无所觉地喝下烈酒,导致野葛花药性和烈酒相冲,很快就抽搐窒息而死。而你这个所谓忠仆,是眼睁睁看着陈县令断气之后,才收拾餐具离开的吧!”
众人惊讶地嘴都合不上,不可置信地看向老仆。老仆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萧景铎猛地一拍醒木:“说,为何杀害县令?”
“老奴没有,老奴没有啊……”老仆跪在地上,豆大的冷汗不断滑落,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来人,立刻去搜他的住所。”
不消萧景铎说,许多人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快步跑到老仆的屋子里搜查。没过多久,两个衙役就捧着药渣和没用完的葛花回来了:“萧县丞,这些是在这个刁仆屋子里发现的。”
老仆到底是做贼心虚,不敢将药渣倒在厨房,于是就偷偷藏在自己屋里,打算等风头过去后再处理,可是没想到这样反而便宜了萧景铎。萧景铎接过药渣,摊在桌子上拨了拨,就指着渣滓说道:“这是木香,这是橘皮,这是白茯苓、白术,这些是葛花。显然这是个醒酒的方子,葛花最多五钱,看你这汤里的分量,恐怕已远远超了。”
萧景铎这随手扒拉就能指认药渣的功夫着实吓坏了好些人,主簿和县丞委实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同僚非但才学一流,竟然还精通医术。
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老仆也撑不住了,委顿在地上痛哭道:“是老奴对不住县令,老奴罪该万死啊……”
主簿拍案而起,怒斥道:“陈县令特意体恤你,让你留在县衙里做些轻省活,而你不感恩就罢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老奴该死……”
主簿情绪激动,萧景铎连忙挥手,示意旁边的衙吏拦住主簿。除了主簿,县衙里许多人都气愤非常,就连萧景铎也沉重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要杀害陈县令?”
老仆跪伏在地上,满是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摇着头说道:“萧县丞断案若神,老奴心服口服。是老奴给陈县令下的毒,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萧县丞定案吧!”
萧景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老仆却只是摇头,拒不多说,只是不住地催促:“老奴认罪,请县丞定案!”
物证齐全,显然老仆是凶手没跑了,主簿等人也在催促,萧景铎只好重重一拍惊堂木,给今日的公审做出最后的定论:“依斗讼律,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堂下老仆蓄意给晋江县陈县令下毒,按律,处以斩刑。”
堂下许多人都发出惊呼,隐隐还有人叫好。晋江县许久没有发生过这等大事,直到散去时,百姓都在兴奋地和旁人谈论此事。
萧景铎这些官员则收了堂,到后院继续撰写文书。陈县令之死虽然已经定案,但后续的工作还有许多,现在朝廷还没有派下新的县令,所以只能由萧景铎牵头,详细书写此案的证词、证据、审案经过等,然后整理成卷宗送到长安,由大理寺和刑部统一批阅,若是刑部认可此案的审理结果,那么老仆才真正定了罪,并于秋后问斩。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整理卷宗。
萧景铎是县丞,是县令的副手,主要负责讼案、仓廪等,定案后按理应该是他最忙的时候,可是萧景铎却避开其他人,专程去找了冯屠户一趟。
冯屠户被冤为凶手,进了趟大牢,上了次公堂,现在却毫发无伤地无罪释放。他大感骄傲,正挺着胸膛和赶来接他的妹妹吹牛。冯家小娘子冯娇吓了个半死,现在听到兄长非但不后怕,反而还骄傲的不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要好好说道说道,却不经意看到后面走来一个人。
见到来人,冯娇脸上的表情怔了怔,立刻收敛了脾气,低声对冯屠户说了一声,就主动避开了。
冯屠户转身,意外地看向来人:“萧县丞,怎么是你?”
“我还有一事不明,想来问问你。”
经过今日这件事,冯屠户是彻底服了萧景铎。他是个莽夫,虽然横行霸道不服管教,但是一旦他真心承认了什么人,那便是掏心挖肺地对对方好,而萧景铎,显然就是这极少数人之一。
“萧县丞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行了!”
萧景铎笑了笑,感慨这个呆子倒也是个一根筋。他问:“你说你深夜潜入县衙是循了陈县令的指示,你可有凭证留下?”
“这……”冯屠户挠头,“陈县令就传了句口信过来,这我也没办法证明啊!”
唉,果然如此。冯屠户不识字,想来陈县令也不会通过纸条来和他联络,靠纸条来比对字迹并不能行得通。萧景铎又问了传话之人的长相,暗自记下后,就告辞离开了。
萧景铎等人忙着写卷宗的同时,孙司佐的处罚也下来了。孙司佐故意做伪证,按律应当夺职,但是念在他这些年勤恳办事,所以减罪一等,停职查办,这段时间不再享受公俸,待在县衙里戴罪立功,酌情复职。
如果晋江县县令在此,那么直接就可以按律处罚,可是陈县令已死,新的县令也没有派遣来,萧景铎虽然暂代县令之务,但终究受品秩限制,并不能直接惩处底下人,所以只能绕一圈,上报到戎州长官那里,让州官下发命令。
不光惩赏大费周折,就连卷宗整理也并不顺利。晋江县衙的人松散惯了,卷宗也写的马马虎虎、糊弄了事,萧景铎几次都被他们气得头疼。
主簿等人被骂的不敢抬头,一个人鼓足了勇气说:“可是萧县丞,我们县以前就是这样的啊!”
“对啊。”萧景铎端起茶盏呷了口水,异常平静地说,“所以以前的案子,全部核查重审。”
“啊……”议事堂里顿时一片哀嚎。
新来的萧县丞要重审陈年旧案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了,萧景铎亲口说了,所有家里有冤案错案的百姓,都可以来公堂报案。许多人都对那日萧景铎断案的英姿历历在目,于是断断续续的,少数几人敲响了公堂前的大鼓。
人虽然少,但好歹开了头,萧景铎安慰自己,凡事都要一步一步得来,县衙无能的形象深入人心,想要树立公信力,扭转百姓对县衙甚至县官的看法,还需慢慢筹谋。
入夜,萧景铎在灯下翻看往年的卷宗,他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会有这么多失踪案呢?”
卷宗上赫然写着,陈县令之女陈词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葛花功效出自《滇南本草》,醒酒汤的方子出自《脾胃论》,葛花致死出自唐朝的一个鬼故事,名字不详。
本章所有中药知识都是照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请勿模仿,萧景铎表示他还需要早日回长安升官发财娶公主,并不想因为命案而被捕。
第65章 失踪
陈县令一事已经结案,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清楚, 比如孙司佐为什么说谎, 陈县令脖子上的砍痕又是谁做的, 陈县令为什么要偷偷唤冯屠户见面, 但是在百姓眼中, 这件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了。
停尸三日后, 陈县令正式下葬。萧景铎写信将此事上报朝廷,让朝廷留意陈县令的亲族, 日后好将陈县令的遗骸迁回故土。
而县衙则拆去白幡, 拂去尘垢, 展现出焕然一新的全新面貌来。
同时, 另一桩要事也提上议程。
“陈县令的屋子, 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县衙里上上下下争论了好几日,有人觉得官府一身正气,根本不须惧怕鬼神之言,也有人说, 死了人终究晦气, 最好还是做场法事, 散散阴气。
是否做法事这个问题甚至都传到了女眷耳中, 一日秋菊擦拭书架时, 无意和萧景铎说起了此事:“郎君,西院死了人, 要不要请太离教的人来祛一祛晦气?”
“你说什么?”
“祛一祛晦气……”
“不是,是前面。”
“请太离教的人来……”
“你怎么知道太离教的?”萧景铎也奇怪了。
“这谁不知道, 晋江县有一位得道仙人,非但飞升有道,还能吞云驾雾。”秋菊很快就和县衙内外的娘子们混熟了,此刻说起这些街坊传言头头是道,“我还没见过仙人呢,听别人说,太离教的仙人腾雾而来,驾云而去,山腰上起雾时,就是仙人们在修炼。听说有他们在,连收成都会比往年好三分呢!”
“倒是还真敢说……”剑南多雾乃是地形所致,数百年来一直如此,他们居然敢安到自己头上,萧景铎都不知该说他们胆子大,还是该说他们狂妄无知。
萧景铎没料到太离教在女眷中居然这样盛行,这才几天,竟然连秋菊都知道了。
不期然,萧景铎想起了那些无因无果的女子失踪案。
出门时,萧景铎特意嘱咐了萧林:“这些天,秋菊她们如果要出门,你务必要跟着。”
萧林不明白萧景铎为什么要特意嘱咐一遍,但还是躬身应道:“遵命。”
今日照常在东院处理公务,主簿把晋江县历年的赋税情况交给萧景铎,萧景铎低头翻看,他就站在萧景铎身边念叨:“县丞啊,陈县令的屋子一直空着也不像样,我们什么时候请仙师来做一场法事吧……”
“你是说太离教的人?”
“正是。”
萧景铎放下赋税册子,转过头问:“太离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几年前县里出现了一个仙师,这才兴起了太离教。据说太离教的创始人已然是半个仙身,非但能腾云驾雾,更甚者还能长生不老,县里许多人家都供奉着这位仙师,好些乡绅门路广,时不时还能见着仙师,受仙师点化。运气再好些,还能得到仙师亲手赐药呢!”主簿话中不无向往。
“长生不老?”萧景铎这些年一直待在长安,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就警惕起来。长生不老,这是秦皇汉武都挣脱不开的执念,若是放任他们发展下去……
萧景铎不想再想下去。在他看来,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就如叶生叶落一般自然,没有人可以挣脱,更何况萧景铎还是半个郎中,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信太离教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反倒是另一条,太离教之人可以腾云驾雾,颇值得琢磨。
萧景铎也好奇起来,问主簿:“你说太离教之人可以腾云驾雾,可有人亲眼看到?”
“当然!”主簿激动起来,“两年前,我有幸亲眼看到仙师施法,那时是个阴天,仙师踏着云涉水而来,凭空立在水上,遥遥地向我们传道。那时陈县令也在场,县令本来像萧县丞一样不相信,直到亲眼看到,顿时被这些仙家手段折服,佩服的五体投地。说来也是造化弄人,要是陈县令没有被仙师放弃,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场面?如今陈县令死了,让仙师来给他做场法事,倒也算圆满。”
“陈县令从前和太离教相从甚密?”
“对,县令也受过仙师点化,对仙师颇为尊崇呢。”
萧景铎觉得有意思了:“那么后来,他们为什么闹翻了?”
“什么叫闹翻,分明是陈县令没有仙缘,这才被仙师放下了。”主簿执拗地纠正道,“能被仙师点化,这得是多大的机缘。陈县令吃了许多丹药,可惜到最后也没向仙师一样脱胎换骨,成为仙身,也不怪被仙师放弃。”
萧景铎听着听着就笑了:“如果我猜的没错,陈县令和太离教分道没多久,陈小姐就失踪了,是吗?”
“这倒确实。”
“被你这样一说,我都想会会这太离教了。”萧景铎道,“我想亲眼见太离教之人施法,不知可行?”
新来的萧县丞仰慕太离教,想亲眼见识仙家手段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太离教之人颇为端架子,县衙的人三请五请,他们终于同意了。像是忍受了多大的麻烦一般,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小童不耐烦地对传信之人说道:“五日之后在神迹湖边,仙师会下凡传道,你们须得沐浴焚香,早些前去恭候。”
神迹湖就是当初太离教创建人得道飞升的地方,创建人被太离教的人称为尊者,就连那个湖也被命名为神迹湖。
五日后,萧景铎随着县衙众人站到湖边,身后还围着许多慕名前来瞻仰神迹的百姓。这个位置是太离教童子仰着鼻孔指给他们的,说是站在此处,看到的神迹最明显,沾染的仙气也最多。
萧景铎忍着身边的嘈杂声,在湖边站了许久,也不见湖上有任何神迹。此时大概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可是其他人没有丝毫不耐,萧景铎也耐着心思,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毫无预兆的,人群猛然躁动起来。许多人举起手指着一处,激动地大声喊道:“快看,仙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