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李大力把人都送走之后,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用汗巾抹了一把脸对支书说,“怎么安排分配这些同志也是个头疼的问题。”
    支书幽默地说:“还管啥,他们自己没有长手?”
    李大力拍了拍额头,了然地说:“那就让他们自己选,管着管那的,可不累死俺?”
    下午的时候李大力到临时的知青点宣布了他的决定,让这些知青自个儿选择落脚的地方,直到年尾大队交了粮食富足了再给他们盖新的宿舍。
    名单里一共有八户人家愿意接收知青,赵兰香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老男人的影子。
    她在小账本上又给老男人记上了一笔,面上却是笑吟吟地说:“报告队长,我已经解决了自己的住宿问题,不必给队里增添负担了。”
    李大力瞅了眼她,这个大眼睛水汪汪女知青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的心一阵发热猛跳,黑炭似的脸不太自在地别了过去,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说:“晓得哩,是哪家?”
    赵兰香清脆地咬出了那个名:“贺松柏家。”
    李大力双手交握,做出了一副思考的状态,实则脑子已经被这个女知青的笑容笑晃了眼。怎么能有笑得这么好看的人哩,一笑起来眼睛汪汪地跟口清泉似的,直击内心深处,令人心口一阵酥麻。
    “哦……是贺松柏家啊,贺松——”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贺松柏,不就是村里那个不学无术还游手好闲的混混头子贺松柏?
    李大力陡然摇头,严肃地说:“你换一家,这家人不行。”
    第5章
    赵兰香对于队长不容拒绝的严肃口吻,有些诧异。
    李大力看着女知青眼里闪起的疑惑,隐晦地说:“那家人风评不好,不是借宿的好去处。我另外帮你安排另一户。”
    赵兰香没有错过李大力语气之中的鄙夷,她知道老男人祖上是当地主的,六七十年代日子过得很艰难,在大队里恐怕也没有什么地位。这个阳刚正直的队长看不起贺家也是情有可原。
    她婉拒道:“我就不麻烦——”
    李大力打断她的话:“整个大队除了这户人家,别的都可以商量。不然你就是不认我这个队长。”
    他黝黑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严厉,估计是训人训得多了,有点像赵兰香她爷爷。那一瞬之间赵兰香竟有种被噎住的感觉。
    李大力不明白这个刚来女知青怎么跟贺松柏扯上关系了。
    贺松柏是谁,那不就是贺老二么?
    他的名字是当地主的曾祖请了大师来取的,满月那天请了全村人吃了好几天的流水宴,吃得满嘴流油。大家恭维的话不绝于耳,什么此子必有大作为、有大出息、必定光宗耀祖啦……
    然而事与愿违——革命来了,贺家被抄光了家底。贺老二打小从未上过一天学、读过一天书,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村头打到村尾,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混刺头,浑身有股孤傲的狠劲儿。闹批.斗闹得厉害的那一阵,贺家不是没有遭过难。前脚贺家人挨事了,后一天贺老二拎着块石头把闹事份子的脑袋都砸破了,那股不要命的狠劲令人心惊胆战。
    从此以后整个大队没人敢惹贺松柏。
    最最重要的是那个贺老二去年还因为犯了流.氓罪被抓去劳动改造了一段时间,这才是李大力反对赵兰香的主要原因。
    把这个性子软绵绵,还长得如花似玉的女知青送到二流子家里住,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一口吞下去都不带个挣扎的。
    李大力打了个手势,“这样……今晚你收拾一下行李,到我家里住下。我给你单独收拾一个屋子出来——”我家里人都是很好相处的。
    他后边半截话没说完,就被女知青微笑地摇头拒绝。
    赵兰香说:“贺家跟我有亲戚关系,住在那里我父母也比较放心。”
    她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般地道:“贺松柏,57年人。家里一姐一妹,祖母李氏光绪二十四年人,生有一子二女。我妈是李奶奶的表姐的女儿,也就是贺二哥的表姨。”
    赵兰香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
    对不住了妈妈,让你平白无故多了个表外甥。改天我会帮你多添一个优秀的女婿的。
    李大力顿时头如斗牛大,想要从女知青的脸上辨出她说谎的迹象,但那汪清泉似的清澈眼眸又闪又亮,直能晃花人的眼。而现在她的眉梢微微挑起,眼里含了些了然的笑意,盈盈闪动,仿佛能够看穿人的心思。
    李大力窘迫地收回打量的目光。
    “这、这样啊,这样也好。”
    人家都说是亲戚了,李大力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难道他还在人面前数落人亲戚思想品质有问题不成?
    于是乎,赵兰香就这样成功地把自己的住宿忽悠了过去。
    下午的时候知青们聚在临时知青点一块打牌,闲聊,赵兰香从柴房取出了一筐没吃完的肉包子放入布袋里装好,三两油足够做二十只包子、一顿汤面。她和周家珍还有几个相熟的知青一块也只吃了十只。
    她拎着包子绕去了牛角山的另一头,走到田埂边寻了一处坐下,她把装着包子的布袋解开一个口子。
    刚刚上过蒸笼加热的包子呼呼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很快赵兰香面前就多出了一双趿着草鞋的脚。她抬起头往上,一张馋得掉口水的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远远地看着,不敢接近,也不想离开。
    女人大概二十来岁,脸上却有饱经沧桑的皱纹。她的手指关节肿大,是干惯了粗活累活的缘故。
    她张开嘴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干脆静默地盯着赵兰香吃包子。赵兰香当着她的面吃完了一只包子,撕开包子白嫩的皮儿,一口咬着油嫩的瘦肉芯,一脸幸福满足地把包子吞入了腹中。
    女人眼里的羡慕更加深了,然而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时不时地瞅上一眼,又低头割她的牛草。硕大的背篓足足有一个她那么大,压在她瘦弱的肩上,不堪重负。
    赵兰香秋水一样的杏眸轻易地泻出了笑意,她把包子往前一推,递到女人的面前。
    这就是贺松柏的大姐,贺松叶。赵兰香没有说话,而是冲着她打了几个手势。
    过来,一起,吃。
    肉包,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她做手势的时候,腰板挺直,嘴角翘起面露笑容,姿势正确又敞亮。
    赵兰香打完手势后,贺松枝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惊喜,又多了一抹迟疑。
    赵兰香又继续“说”:“我,吃饱了。”
    “包子,香,好吃。你试一试。”
    贺松叶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侵害了听觉神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渐渐地也就不懂得说话了。贺家父母相继离世,是她把一双弟妹拉扯大的。可以说她是贺松柏最尊敬的人,没有之一。
    赵兰香跟贺松叶相处了好多年,日常的沟通完全没问题。婚后她发现了大姑姐贺松叶实际上就是个吃货,以前过的日子太苦了,几乎没有吃过好的东西,老了之后特别喜欢吃,尤其喜欢吃肉包子。
    赵兰香弯起唇,循循善诱地说:“尝尝看?”
    她把包子塞到了贺松叶的嘴里,贺松叶浑身一震,用舌头顶了顶柔软的包子皮,眼眶突然湿润起来。
    她佝偻着腰,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嘴里这只包子,胃中刺痛的饥饿感促使她机械地嚼动腮帮。
    滑腻松泛的猪肉溢出了鲜美的汁液,流到她的嘴里。一股甜蜜浓郁的滋味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不知不觉之中贺松叶吃完了一只包子,感受到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可是她还没饱。
    为了省下家里的口粮,她今天只带了一只黑面馍馍,早上干的活太重了她把馍馍全都吃光了,中午只能喝点水混了个水饱。
    贺松叶在浑然无觉的时候吃了一只又一只的包子,她吃干净了手里的,赵兰香就递给她一只。
    最后赵兰香装包子的布袋都瘪了下去,她笑眯眯地打着手势说:“贺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想要,住你们家。”
    ……
    傍晚,当贺松柏挑着一担子鸡粪正在给家里的自留地追肥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家长姐背了一大袋东西回来。她走到空置了多年的屋子前,把东西放下。一声不吭地拿出扫把里里外外地捯饬了一番,把里面吃了灰尘的鸡圈扔了出来,又陆续地扔了簸箕、锄头、犁……
    贺松柏也没有问他姐要做什么,直到她笑眯眯地把新弹的那床单棉被也抱了出来,贺松柏才终于正视起来了,桀骜不驯的眼暗了暗。
    那床被子可是她攒了许久的钱才给自己置备下的嫁妆,她从来都不舍得用的。
    第6章
    很快贺松叶打扫出了一间屋子,她本来就是手脚干净麻利的人,一旦闲下来就坐不住,家里哪个角落都不落灰尘。贺家的老屋子虽然陈旧破败,却被她收拾得整洁有序,不见一点衰颓败落之态。
    适时地贺松柏听到周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看向前方,一道窈窕的身影映入了眼帘。女人背着笨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贺家老屋。她把行李放到地上后,提起袖子擦了擦额,晶莹的汗珠贴着肌肤流下,乌黑的发丝贴顺地粘在脸颊边,杏眼透露出疲态。
    贺松叶摇了摇腰间的铃,朝着自留地里的弟弟挥了挥手。
    贺松柏放下手里的粪肥,沉默地到井边洗手,走到了这位不速之客面前。
    自家长姐朝他打了手势说:“帮,拿行李。”
    贺松柏皱紧了浓眉,漆黑而凶狠的眼瞳微微一沉。
    贺松叶见了大弟的眼里透出的浓浓的警惕,说:“让她,住这里。”
    “她,没有,地方住。”
    贺松柏粗粝的指腹压在女人的肩上,把她稍微往后推了推,颀长的身躯顺势挡在了门栏上,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干什么?”
    说话之间他用一只手把贺松叶往屋子里赶。
    赵兰香眼睁睁地看着老男人嘭地一声把门给甩上,将贺松叶关在了屋子里,任凭贺松叶在里边不住地叩门也无动于衷。
    他浓密的眉眼透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漠和提防,微哑的声音透露出不正经的意味,“知道我是谁么?”
    说完男人肆意地将目光流连在女人的胸脯之上,直到把人的脸闹红了,他才光明正大地移开目光。
    赵兰香没有想到——她那个谦和风度得一本正经的丈夫,居然还有这么流里流气的一面。
    她的心居然还悄悄地怦然跳了几下。
    这个“又穷又潦倒”的老男人,慵懒散漫起来还是挺有那么几分九十年代流行的古惑仔大哥的味道。锋利深邃的眉眼,桀骜不驯的面容,看起来凶得随时能跳起来打人似的。
    可惜……他的意识超前了二十年,在那时是万人追捧,搁现在就是被人指着脊梁唾骂的二流子。
    男人今天穿着洗得发白的破衣衫,眼里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跟他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赵兰香却明白,自家男人就是头狼崽子,他的语气听着随意,心里指不定早就在怀疑她是不是哄骗了他老实的大姐。
    赵兰香掏出三块钱,迎上他懒散怠慢的目光,一副浑然不怕的模样:“这是房租,我也不是白住的。”
    “知青集体宿舍垮了,我没有地方落脚。你家人口少地方大,我爱住。年底盖了新的知青宿舍后我会搬出去。”
    不管他跟几十年后对比起来有多青涩稚嫩,她深信他本质上还是那个聪明的男人。眼下这个家庭太穷太穷,空了好多年的屋子如果能换来一笔微薄的租金,于情于理不该拒绝。何况……她看起来又不像不安分的人。
    这时贺松叶又使劲地敲了几下门,咿咿呀呀地焦急地喊着,甚至还为自己被锁在屋子里恼怒地踹了踹门。
    看在长姐的份上,看在这个女人柔弱得毫无伤害力的份上,贺松柏暂且退让了。
    他接过了女人手里的一叠钞票,看也没看随意地塞入口袋中,警告般地说:“我把丑话说在前边,不许惹事。惹事就收拾包袱滚。”
    赵兰香点头,用脚踢了踢包裹:“辛苦你了,劳动力。”
    赵兰香暂时不会对他客气的,左右也是交了房租的陌生人,太客气了反而动机不良的嫌疑。贺松柏从小到大也受惯了整个大队的冷眼,陡然碰见个热情得不像话的陌生人,不是怀疑她是个傻的,就是怀疑她动机不良。
    赵兰香从上次在玉米地的冷遇中汲取了教训。
    贺松柏这人不爱欠人情,上次帮她估计是为了那几颗糖。他认为还清了债就干脆利落地走人。再吃她几只馍馍,这账又该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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