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判提着她的后领,轻而易举的将人扔向了寒松的脚边。寒松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将手垫在了灵璧将要落下的位置,怕她磕碰着。
然而他识海里乱做了一团,计算起来并不清醒,灵璧没有跌在他的臂弯,而是倒在了寒松的怀里。
掌心贴着他的胸膛,心砰砰的剧烈跳动着,灵璧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上寒松的双眼,头一次觉得寒松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和同门师兄的手感不一样,一拳上去都是骨头,硌手。
灵璧捏了捏,弹就不说了,还烫手。
“女菩萨,你摸贫僧干什么?”
寒松喉结上下滑动,几日来滴水未进,双唇有些干裂,问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院判是个过来人,耸耸肩上了木栈桥,踢踹着将卢致远带了出去,还拉走了想要留下观望的封鸿道人。
“道友,随我来。”
封鸿纠结了一番,是留下看看两位小友的进展,还是随老友去看看他这些年来的作为好。
“男女之事不就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能生出什么新花样来?”
院判示意门下弟子锁好牢房门,拖着封鸿:“在下就不一样了,修魔不就是讲究个新意么……”
不似修道,有一条定好的路走,每个魔修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有自己的法子。
正派修士千篇一律,十个高岭门的弟子,十个御剑。百个北山寺的和尚,百个化缘。魔修就不一样了,狭路相逢时,你永远不知到魔修会在下一息祭出什么法宝来。
是故封鸿就这般轻易的被老友说服了,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彼时在溪谷,我穷极一切能够想到的法子,做尽了有违天道之事。”
院判一边向前走,一边提起旧事。
“谷内枣木栽了成千上万,唯有一株叫天雷劈斩了两次,道友可知为何?”
封鸿摇摇头,那他怎么会知道,正如若自己问起院判,元冥蛊虫的饲养方法及其副作用,儒修也同样不解一样。
“还望道友解惑。”
“解惑什么的道友言重了,说出来你我二人探讨探讨。”
院判在一间牢房前停下了脚步,手掌贴在石门上,推开之前道:“不管用什么方法虐杀凡人,都只能叫天道赐一道雷劫。而我欺师灭祖,在树下斩了上任院判,才换来了第二道。”
他压低声音,拉着封鸿道人走进石门之中。
“第三道雷我引了数百年也不曾成功,不过如今却也有了些想法。叫儒修欺师灭祖,法修将师门规矩置之不顾,道修入世,佛修统统破戒,叫这修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日月换个新天。届时我往树下一站……”
“轰!”
双手高举又猛的放下,口中学着雷声,院判双眸中皆是痴狂。
“第三道雷便能斩下了。”
封鸿看着昔日老友,两个念头涌上心头。一来若修士的执念太深,如他想成仙,亦院判欲求惊木,便会入魔。
二来,封鸿深吸一口气。
他将蛟蛇藏在枣木之下,盼着雷击是能叫枣木挡一挡。可等了许久天道劫云愣是不往下劈,还把寒松和灵璧两位小友给等来了,合着全是因为你。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下看两位小友呢。
寒松和灵璧不知自己被人惦记着,他二人有别的要担心,比如寒松烫的厉害,哪还像个心如止水的和尚,昔日古井无波,现下都要沸腾了。
第80章【一更】
“修界残酷, 人心都黑求了。”
北山寺的扫地僧年轻时看破红尘, 一脚踢开了寺门,骂骂咧咧的问站在门前的小和尚。
“你们这儿要不要人?给口饭吃就行。”
寺里别的没有,傍着莽莽北山, 绿叶菜是一年到头都不缺的, 是故他便留在了寺中。每日每夜扛着大扫帚扫扫这里,擦擦那里。春去秋来几十载, 黑发变幻白发, 青年也佝偻了腰。
住持和尚在秋冬天气转凉后, 很喜欢带着寺中的大小和尚们下山化缘。春夏炎炎, 凡间女子衣衫轻薄, 即便和尚没有别的心思, 可万一多看一眼, 有人容易招惹口舌。
秋日下山化缘,一来是讨些香火, 与施主结善缘,二来不入世该如何出世呢?
化缘便是佛修们入世的唯一途径。
去山下看看凡人的炊烟袅袅,瞧瞧红尘嚣嚣。
寺中的大小和尚们, 只有两人不愿意。
一个是小寒松,在他看来,化缘与讨饭无异。再一个就是那扫地的老和尚,每每住持问起今日谁人愿意与他下山化缘, 扫地僧都会把扫帚一扔, 躲到后头藏在树后, 一如他入寺一般,骂骂咧咧。
“外头人心都黑求了,我不去,我要留下侍奉佛祖。”
彼时寒松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沙弥,如今心砰砰跳个不停,他才知晓了扫地僧口中的人心都黑求了是什么意思。
“北山寺对你们这种游方在外的和尚就没有什么提点吗?”
身上的气力恢复了些,灵璧盘腿坐在了寒松的对面,紧张兮兮的看着面色潮红的他。万一遇上了危险该如何应对,师门里总得有个说法吧?
巨剑尊者那么醉心修行的一个人,每当灵璧去凡间玩耍时,他都会拽着徒儿的袖子,语重心长的说:“若是遇上打不过的,你就报为师的名号。”
高岭门巨剑尊者的名号还是很有用的。
寒松听了灵璧的询问点点头。
对每个出外游方的和尚,住持都会在其离开之前叫进禅房里点拨一番。寒松在离寺去往金杯秘境时,也听过他那一套话。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上了千万要躲开。”
比起杀人,饮酒食肉来,对自小长在北山寺的和尚们来说,女色这戒更来势汹汹。
曾有位高僧去凡间,立誓要渡一位青楼女子。该女子叫无数男子拜倒在了他的石榴裙下,毁了数不清的姻缘,实不能忍。后青楼女子的确是从良了,可惜嫁的却是渡她的高僧。
还有一位高僧,听闻修罗海里出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便也去渡。他去了之后对女魔头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女魔头呵呵一笑,成佛有什么好,她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及至后来,女魔头也放下屠刀了,只是代价是高僧入世,与她结了连理,成了鸳鸯。
有了前车之鉴,住持就上心了,对每个要出寺云游的和尚们都要提点一番。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上了千万要躲开。”
对禅僧们来说,住持说什么便是什么。寒松不一样,他觉得女人怎么会是老虎呢?即便北山寺没有多少信徒,隔三差五也仍有女施主上山来拜菩萨求子,一个个的走起路来弱柳扶风。
后山的老虎寒松不知打了多少头,和女施主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是故住持这项提点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尤其是在遇到灵璧的时候,瞧见她身上有劫难,寒松毫不犹豫便跟了上去。
且灵璧让他越发认定,藏在玄色披风下的女修,和一口獠牙的老虎没有分毫的可比性,住持和尚也有说错的时候。
此刻甜腻的气息还为散去,萦绕在识海之间,横冲直撞,让寒松不清醒。他脸是红的,眼是红的,耳垂亦是红的。
佛门以厚耳垂为美,神台上的罗汉也好,佛祖也好,各个耳垂都能垂到肩上。即便是寺门里心如止水的和尚们,无人的时候也会揪揪自己的耳垂,试图让它更长,更厚一些,看起来与佛祖更像一些。
然耳垂的薄厚实是天生,是爹娘给的,哪能轻易改变呢。寒松自己也偷偷拽过无数次,却仍是薄薄的一片。
近些年来还好,年幼时尚不能心如止水的小寒松,不管是开心时,激动时,抑或是受了师兄们的气,薄薄的耳垂总是染上血色,将内心情绪展露无遗。
修行多年后,佛心稳了才好些。
可今日闻嗅了瓶中的甜腻香气,视线落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灵璧身上,识海里乱成一团。恍惚之间,便再藏不住情绪了。
他紧紧的闭上双眼,两手也握成了拳,别过了头去。
或许眼前的灵璧与后山的猛虎没有相似之处,可猛虎不能叫寒松为惧,灵璧却能。
“施主你坐到那边去。”
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罢。
“和尚,那老混账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灵璧自然是不能退了,先不说自己与寒松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单就说她此刻回过神来,好像是恍惚之间把人家北山寺的佛堂给劈了,灵璧就更不能退。
若能搭救寒松,日后北山寺的住持回来,念在救下北山寺首徒的这份情谊上,也许会对自己从轻发落也说不定。
是故灵璧不仅没有退,还弓着腰探前了身子,凑到了距离寒松不过几寸的距离。
“你也知道,我这人以前怕死,现在稍稍好上一些。师门里有关药石的书册都看过,我要认第二,高岭门没人敢认第一。”
是文能提笔开中药,武能施法肉白骨,初遇寒松时她这手段还叫百子尊者惦记来着。
问诊的第一步,望。
望神态,望五官。寒松的神态有些紧张,五官有些英俊。
五官红润,双眼澄澈有神,体态上即不臃肿,也不瘦弱,可以说再康健不过了。
啧啧咂了咂舌,灵璧掰过寒松看向别处的脑袋,进入了问诊的第二步,闻。
猛的凑近寒松的口鼻处,在距离他一寸左右处停下,灵璧吸吸鼻子嗅了嗅。
不管体内外有任何创患伤口,在气息上都与常人有异,修士的五感灵敏,瞬息之间就能嗅出不妥来。
寒松的口鼻之间没有丝毫异味,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甜腻香气。
“你说说话。”
灵璧拍拍寒松的肩头,闻诊还要听病患的声音呢。
“女菩萨,你退后些。”
寒松紧遵医嘱,往后爬了一步,拉开了与灵璧之间的距离。
从语气的清浊高低缓急上来看,和尚似也没有什么毛病。眉头蹙了蹙,灵璧急躁了起来。
和尚明明瞧着就不对劲,怎的找不到不妥之处呢……
落在地面上的手抬起,掌心贴在了寒松的额头上,似火一般的灼热。
“除了发热可还有别的症状?以前有没有类似的病史发作呢?发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掌心向下移,覆在了寒松的脖颈上,同样的炽热:“可是那老混账凑在你鼻下的小瓶?”
寒松一言不发,只是躲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僧,七八岁的时候在后山见了大虫就敢朝老虎面门来一记菩提拳的寒松,现下对上灵璧,一心只想逃了。
“女菩萨,你离我远些,休要管贫僧了,逃命去罢。”
“你瞧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