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岚闻言便笑,坐了她的身边:“我儿聪慧,但也别想太多,你好好读书,这机会不多,也不知我们还能在京中住上多久,一旦离了京中,怕是再不能有去书院的时候了。”
顾今朝才不以为意,放下笔来:“阿娘不必担心我,上书院虽是一介草民的唯一的别样出路,但是真正去了的人,就该知道,光靠小聪明是不行的。说的到底你看从书院当中出去的人,看看谢聿,看看秦凤祤,看看穆二,无非不是老子是干什么的,将来他们还干什么,是传承,也是命数,我本是女子,既不能去朝堂,也不能上战场,当然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平头百姓才好。阿娘家财万贯,我自当更强,对吧?”
话虽这么说,还觉得是委屈了她。
景岚握住了她手,放了自己额头上,抵住了好一会儿,才是缓过这口气来:“你这个孩子,就这样不好,什么事都太像我了。太识时务有时候也不好,看他们那些干什么,你爹比起他们,不知强多少,论什么传承,你小时候阿娘和姑姑是没有办法,才把你当个儿子养,等以后咱们离开京中了,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朝笑,站了起来。
她自后面抱住了景岚,让阿娘靠了自己怀里:“我习惯了当个小子,到时候我就娶个媳妇儿,可不想当回姑娘,好没意思。”
景岚失笑,又搂着她亲近片刻,不知怎么着,想起那边还病着那个,也是心疼:“是啊,咱们娘俩好歹日日在一起,你看谢聿多可怜,他爹就是不会哄人,是个闷葫芦,一小没娘的,身边也没什么好人,人的命啊,真是奇怪,总不能叫人圆满。”
今朝听她唏嘘,忙是打探,多问了几句。
景岚叹了口气,这就将当年的事简单说了,临了,才想起谢聿的生母:“我曾经听谢晋元提过两句,从前徐家悔婚,他当妹子的个姑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那时候因选秀名单上有她,不能成婚,那徐姑娘为了他与徐家决裂,径自进了晋王府,后来他出去打仗的空,早产生下了谢聿,等他自千里之外赶回来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顾今朝闻言,只觉心疼:“太可怜了。”
景岚也叹着气:“谁说不是呢,更可怜的是他以为他娘还活着,刚才我不小心说漏嘴了,生生打消了他这念头,这会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今朝:“……”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敲门,找景岚找到了书房来。
她上前开门,是被放进来的一个侍卫,常在谢晋元身边的,他进门便跪,徐老太医比对了所有药膳,众位御医当堂对质,他老人家判定药膳属于无心之过,王爷特意命他来请她过去说话。
请她过去说话,说什么?
景岚顿时咬牙:“好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这分明是偏袒他家孙女,一个无心之过便能了事?这是欺负谢晋元不懂药性,他这个嘴笨的,你等着,我这就过去,看看他们到底能把我怎么着?”
说着拂袖,匆忙去里面拿了一件斗篷披了身上,叮嘱今朝照看好家里,转身走了。
顾今朝听得分明,更是叹息。
送了阿娘出去,她原本想回书房继续整理药膳单子,心思一转就拐了院里去,房中亮着灯,来宝坐在桌边,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似乎在做针线活,顾今朝推门而入,来宝看见是她,忙是拉住了她:“别过去了,那老管事被撵出去了,我收拾了客房让他去歇着,我来回走动倒没撵我,这会世子好像心情不大好,药碗都摔了地上了。”
显然,来宝都受了惊吓了,今朝心疼地拍拍她后背:“没事,我过去看看,今个你去和翠姨挤一挤,我看着他就行。”
来宝当然不放心:“那怎么行,你个姑……家家的,不行,还是叫别人来吧!”
顾今朝只说没事,给她推了出去。
里屋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她的床上根本没有住人一样,送了来宝出去,今朝关好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药碗还在地上,想必来宝都不敢上前了。
谢聿半阖着眼,听见脚步声,微抬了眼,他长发披在肩头,脸边都是汗,和打湿了的碎发。
今朝弯腰捡起药碗碎片:“你吃我家汤药,住我的床,怎么还摔我家的碗?”
他眸色渐沉,定定看着她。
顾今朝收了碎片走回床前,见他这副模样,转身去拧手巾:“你刚才那样对我我都想打死你了,你得了便宜怎还这么伤心模样?我也只当被狗啃了,算了不与你计较了……”
拧了水,她还湿着手,抖了两下,摊开手巾过来坐了床边:“过来些,我给你擦擦脸。”
她脸边的碎发微垂了下来,眼帘微颤,像是有什么在他心上刷了几下,谢聿手尖一动,目光沉沉:“你过来。”
她还怎么过去,今朝往前凑了凑:“好吧,好吧,我过来。”
说着低头,抚着他脸,给他擦脸。
四目相对,谢聿嗓音沙哑,薄唇微动:“嗯,你过来,你过来抱抱我。”
今朝怔住,随即想起阿娘说的话来,原本还以为亲娘还活着,不小心竟是说错话了,低眸看着他那眉眼,心也疼了起来。
她回手将手巾放了一旁的矮桌上面,随即上前一步,走了床头去,张开了双臂:“那你得起来,你病快些好,我来抱你。”
话音才落,谢聿一下坐起,抱住了她腰身。
今朝咬唇,便也环住了他。
第84章 名动天下
书房的房门开了,一人提灯走进。
火红的斗篷犹如一团火, 在暗夜当中, 一下扎进众人的眼, 景岚向来不喜欢身边带着小丫鬟, 她独来独往惯了, 脚下生风,稳稳地, 又爽利得很。
书房当中, 徐老太医坐在一头,围着长桌站了一圈的人,谢晋元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快步走了过来。
他接过她手里的灯笼, 还虚扶了一把:“怎么自己来的,不让个人跟着点,好歹也给你提个灯。”
景岚淡淡目光扫过书房内众人,她眼睛也毒,看过的人从来过目不忘, 徐贵妃站在老太医的身边,犹如小白花一样的。
桌边站着大小六个御医,御医也分等级,从他们穿着打扮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亲手解开了斗篷的带子, 随手递了谢晋元的手里, 走了徐老太医面前, 翩翩施礼。
徐老太医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听说谢聿的药单是你比对出来的?”
景岚站直了,坦然看着他:“对,是我亲自比对出来的。”
她长得与自己的小孙女实在相像,徐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你这丫头,倒有些能耐,只不过是误会了,实在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女不懂药性,好心办出了坏事,御医们可以作证,药膳的单子并非一起出的,药性相冲分量太小,也不足以致命,现在查出来就好了,老夫可特意给那孩子调理身体,此事到此为止。”
景岚点头:“既然老太医下了定论了,那还叫我来干什么呢?”
徐老太医瞥向谢晋元,扶着桌边的手顿时紧了紧:“药膳的单子,是你比对的,现在你来告诉他,怎么个结果。”
景岚不急不慢地嗯了一长声,之后挑眉笑笑:“这可做不到,老太医恕罪,小女子本来也是识时务的个人,但是事关重大,不能说假话。偏巧了,谢聿那孩子从前唤过我阿娘,一日为母,也终究是个为人母,虽然不是亲生,但是听说我长得与他娘还有些像,这苦命的娘俩个,别人心疼不心疼我不知道,我真心疼,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药膳的单子有问题,这无需置疑,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我想,老太医心中也是知道的吧!”
徐淑宁在旁红着眼睛:“这位夫人,不怕你笑话,论起药性,其实我只懂一二,若不是这般无知,也不会闯下大祸,当然了,错就是错了……”
话未说完,泪已落下。
她一说话,一旁的御医纷纷出来作证,哪个单子是谁所出,因为牵扯的御医也多,一时间药单比对出来的时间线就乱了。
景岚都了在眼里,她见老太医不说话,开始卷袖子,左手卷右手的,右手卷左手的,露出雪白的一截肌肤。
谢晋元忙是过来遮掩:“这是干什么?”
景岚横眉立目,顿时瞪了他:“让开。”
虽是不愿,他还是跟了她的身后。
景岚上前,站了长桌的一角上,笑对几位御医:“敢问几位大人,都是太医院的吗?”
徐老太医在太医院德高望重,太医院多是他的门下弟子辈的,当着他的面,都毕恭毕敬的,不过面对景岚,自然不屑。
碍于谢晋元在,也都应了,说是。
景岚浑不在意,只扬声说道:“药性相冲是大事,学医是为救人,不是杀人,是以入门的第一课,想必老师们都教过你们的吧,什么被反,什么相畏?”
她看向徐老太医,老太医隐隐点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觉他唇边似有笑意。
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有谁能不知道呢,景岚淡淡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徐淑宁身上:“即使是对药性只知一二,也会从反畏学起,半夏、瓜蒌,瓜蒌皮、蒌仁、天花粉、贝母不管是浙贝母、还是川贝母、白鼓、白及反乌头,这些包括川乌、草乌、附子、天雄、侧子。海藻、大戟、甘遂、芫花反甘草。人参、党参、太子参、丹参、玄参、沙参、苦参、细辛、白芍、赤芍反藜芦。硫磺畏朴硝,水银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牵牛,丁香畏郁金,川乌、草乌畏犀角,牙硝畏三棱,官桂畏赤石脂,人参畏五灵脂。这些,大人们,可有不知道的吗?”
有心还是无意,全屏一张嘴。
御医们纷纷看着景岚,想打马虎眼也不好说话,正是一个瞧着都犹豫着,景岚声色俱厉,冷哼出声:“我一个江湖游医都知道的,最基本的道行,你们若是不知,我看太医院可以清查了,医者仁心,首先得会医,大人们该不会连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的吧?”
说着又看向徐老太医:“徐老太医德高望重,现在太医院弟子也都师出名门,若是这般无知,却不知太医院是个什么地方了?”
老太医脸色顿沉。
其中一人,忙是回道:“夫人说的没错,这些反畏,开方子的时候,需要注意避讳。”
轻描淡写的一句,景岚眸光微动,不慌不忙又道:“这么说来,大人们应该是都知道的了。”
当然知道,若再说无意,不知,岂不是要被太医院撵出去了?
一个说是,立即就有两个三个,景岚又道:“大黄、黄芩、黄连、石膏、知母、夏枯草这些大寒的药性,你们又有谁不知?”
御医们忙是低头,不等他们回话,景岚拿起了药膳的单子:“中药之温、凉、寒、热、平,谓之“气”;酸、苦、甘、辛、咸、淡,谓之“味”;发表、攻里、化痰、消积、软坚、散结、疏肝、理气、利小便等,讲的是药物的“用”一个用字,能进太医院的列位,不会不知,药性相冲,哪有那么多的偏巧,冲的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地令人体虚,渐病,从血中,肾气,一点点瓦解生意,这是不小心能出的药方吗?我看倒像是千方百计避开常用药,连起日日夜夜的药膳,能置人于死地的。”
她从怀中,拿出自己列出的每一样的错处,轻轻放在了桌上:“所以,是你们刻意联起手想要谋害世子的吧?”
御医们纷纷跪下,不敢抬头。
景岚按着自己所列之册,推到徐老太医的面前:“老太医可以详细看看,每次药膳当中,多少量,这般无意可很不巧,每次都那么不易察觉呢!”
徐老太医伸手拿了过去,先还面无表情,待仔细看清景岚所书字迹,两手竟是隐隐发抖,他惊疑未定,一把扣下药册,瞥向了景岚。
徐淑宁在旁扶着他胳膊,察觉到祖父的异常,也是皱眉:“景夫人说这话未免太过刻意,我的确不大懂药性,药方的确也是御医们决策出来,就是我过一眼……”
景岚根本就不搭理她,只是定定看着徐老太医,扬眉一笑:“我知老太医身份,也十分仰慕,却不想您这孙女说不懂药性,天下人都知道徐贵妃是老太医的亲孙女,若有心袒护,也总得有说得过去的证据,不然,天下人会说,哟,那就是徐老太医的孙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的是谁过错,全听在了老太医身上,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其实想做医,还得先学会做个人,您说呢?”
她对徐家,本就存着一口恶气。
也知道谢晋元定然护得住自己,自然放开了胆子说,一个不得宠的贵妃,因着外臣子,偷离出宫,徐家也定然不会张扬此事,现在御医们都被请了来,说明谢晋元不打算草草了事。皇帝还得让他三分颜色,她不替他说这些话,又有哪个能懂药性,敢怼老太医呢!
徐老太医一口气梗在嗓子里,也是火冒三丈,腾地站了起来:“我孙女……我孙女怎么了?宜宁要在,天下人也早知道她了,我那孙女谁能比的上……我那孙女……”
一口气没缓好,他直直往后一仰,竟是昏了过去!
幸好旁边有人,给接个正着。
也不敢乱动,先放平在地上了。
徐淑宁尖叫一声,顿时大哭起来,谁也不叫上前,景岚实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其实她从第一面见到徐老太医,就觉得亲切。只不过因恼怒他袒护徐贵妃,才牙尖嘴利,一句不饶,眼见着老人家倒下,她心里也咯噔一下。
到了跟前,眼见着徐淑宁还护着心口哭,一把将她推开了。
她上前急救,幸而只是气梗住了,只按压几下,人就幽幽醒过来了。
院中又有嘈杂之声,谢晋元得了消息,宫里来人接徐贵妃了,徐家事 ,还得自徐太医这了,他让人搀着徐淑宁,这就给人先行送了出去。
至于太医院的这些御医们,也各自摘录在案,还得细审,被人拖了下去。
徐老太医人气还不大顺,先不能移动,景岚给人救了过来,长长出了口气,跪坐了他的身侧,慢慢给他顺着气。
寒冬腊月,地上还有点凉,这口气顺过来了,她回头叫了丫鬟去找有力气的男人过来,想给人扶起,才一动,老太医就抓住了她的手臂。
景岚心生愧疚,自然柔和许多:“老太医见谅,景岚只是为了给那孩子争一口气,谢聿与你徐家也有些渊源,想必您也知道,如果他娘还在,定然不会有此事发生。世上哪有那么多偏巧呢,分明就是人为的……”
话未说完,老太医的手又抖了起来,他手一滑,又狠狠钳住了她的手腕:“你……你究竟是谁?”
景岚怔住,不明所以:“我名景岚。”
徐老太医定定盯着她眉眼,再三确认了,眼睛顿时红了,就连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他挣扎着要坐起,扯了她手已是老泪纵横。
“不,你是我孙女宜宁,你是我孙女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