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助理率先带路,走向阔大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他推开那面墙壁上的一扇门,侧身等待谷妙语的进入。
谷妙语走过去,停在门口。她问马助理:“您知道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马助理笑笑说:“我只管上传下达,董事长找你到底有什么事,得等下董事长来了由她亲自跟你说。”
谷妙语迟疑了一下,抬脚走进套间房间。马助理在她身后虚掩地关了门。
她一眼就看出这里的设计风格是属于骆峰的。她还看得出内侧墙壁那面柜子其实不是柜子,它拉开一定是张床。她想这里应该是董兰工作累了时短暂休息的地方。
靠窗的位置有茶桌和椅子。她走到椅子前坐下。
外间有了响动。董兰的办公室地面没有铺地毯,大理石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
董兰走进了办公室。地面上除了传出她半高鞋跟敲出的声音,还有一道平钝的声音。那是一道男人的脚步声。
她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谷妙语迟疑着,现在是否要出去。
外间忽然传来董兰的说话声。
“小远,你知道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吗?”
谷妙语怔在那。虽然另一个人没有出声回答问题,但她已经知道,那是邵远。
董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应该是不知道的。没关系,妈妈来告诉你,谷妙语,她的父亲原来是非重点小学的合同工,教体育的,现在年纪大了,学校不再用他了,所以他现在是无业无收入状态。她的母亲是工厂的下岗女工,在农贸市场卖窗帘。他们全家的年收入,可能就是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请客吃几顿饭的钱。”
邵远还是没有出声。董兰在问他:“你找一个这样人家的女孩,找这样的岳父母,吃饭用筷子剔牙,用牙起啤酒瓶,说出去你觉得会有面子吗?”
邵远还是没有说话。
谷妙语在小套间里,握紧了拳头。她父母的一些习惯确实不太好,那是由他们的生活环境所决定。但告诉他们他们可以改的,为什么要以此作为奚落鄙视他们的谈资?
她打算走出去,为父母挽回尊严。
手搭在门把手上,还来不及拧动,她听到邵远说话了。
他说:“妈,我和谷妙语……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她打算推门走出去的动作停了下来。
董兰笑着问:“哦,不是吗?”顿了顿,她又问,“你不是喜欢她吗?”
她听到邵远回答董兰:“没有。”他说:“我没喜欢她。”
谷妙语的手死死地握住门把手。
董兰在确认:“你确定没有喜欢她吗?”
邵远的回答声隔着一道虚掩的薄木门,铿锵而坚定地响进谷妙语的耳朵里。
“没有。”
一刹里谷妙语觉得耳膜发出嗡嗡声,外面的对话在嗡嗡声里变得缥缈起来在这片缥缈中,董兰关怀了邵远不久后出国的一些情况,而后叮嘱他:这几天回我和你爸那里住吧,你就快走了,走前多陪陪我们。
邵远说好。而后那间屋子响起平钝的脚步声。他出去了。
谷妙语站在小套间的门里,听着他离开。她的心一点点地发了凉。
他们在瞧不起她的家庭,她的父母。他在她母亲面前,矢口否认喜欢她。
有脚步声向小套间传来。谷妙语松了门把手的瞬间,门被人向外拉开。
谷妙语觉得马助理拉开门后看到自己就站在门口时,应该意外一下。但他没有。似乎他已经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般。
他对谷妙语说:“请跟我过来吧,董事长这边忙完了。”
他说得礼貌得体,好像她在套间里一定不会听到外面的声音似的。
谷妙语觉得董兰真可怕,她不仅自己可怕,她还培养出一个得她衣钵同样可怕的助理。
她挺直了腰板。本来没着没落的心,已经沉沉实实地落了下去。人的忐忑都是出于对坏情况还有一丝好期盼。当一丝好期盼都没有了,也就不必忐忑了。
董兰的厉害招数已经让她自己亲自看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处境——邵远连在他母亲面前承认喜欢她的勇气都没有。
谷妙语挺直自己的脊梁骨,走到董兰的办公桌前。
董兰坐在办公桌后,靠在皮椅上,像个命运主宰者似的,微笑着,不怒而威。
她对谷妙语先开了口,不疾不徐地,不冷不热的。
“严格说起来,以你的级别,我不会单独见你,但为了我儿子,我见了。看得出,你是个明白姑娘,所以我长话短说,你和我儿子,你们不合适。”
谷妙语让自己像董兰那样,像马助理那样,笑出职业的无懈可击的面具般的笑容。
“董事长,”谷妙语说,“我想您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和邵远并不是那种关系。”
邵远对喜欢她的矢口否认,让她心里裂出一道伤口。现在她自己动手,把这道伤口更扒开了些。
否认而已,她也可以的。
“另外,董事长,”她昂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里,但脸上的笑容很美很得体,“我们家确实没什么钱,但我们也没欠什么债,没给别人也没给社会填什么麻烦。我父母靠着做合同工和卖窗帘把我养大,我觉得他们很伟大。没钱人有没钱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有的习惯或许不优雅,我们可以改,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脸的,谁生来都不是完人。反而把这些事情拿出来,作为鄙视和嘲笑的谈资,我觉得这才真的不够优雅。”
谷妙语说完一大串话,保持微笑,看向董兰。
董兰的脸色变了变,她直视着谷妙语双眼,她的眼神中夹着无形无色的刀枪剑戟。
谷妙语迎视着她的目光,丝毫不闪躲。
眼神在无声中对峙着,马助理在一旁小小的暗惊了下。
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董兰的眼神瞪视,可这个谷妙语招架住了。她还真不是个简单角色。
但这场对峙的最后,还是董兰占了上风。她的阅历和城府让她更加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她蓦地笑了,对谷妙语说了句:“口才不错。”
谷妙语淡定应对:“谢谢董事长夸奖。”
董兰依然笑得雍容高贵:“你把话说得很漂亮很有骨气,希望你做的能和你说的一样。”
谷妙语微一弯腰行了个礼:“您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做事了。”
她转身走了,走出去时脊梁骨挺得直直的。
董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办公室的红木大门外。
她又一笑,嗤的一声,淡淡说:“牙尖嘴利。”
-------
谷妙语回到办公室后,她镇定的盔甲一下碎掉了。她坐在座位上,浑身都在抖。气愤,悲哀,屈辱,所有刚刚来不及体会的情绪现在通通冒出来,一起把她浸了个透。
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在颤抖,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晰。
她知道自己该打一份辞职报告,明天就交上去。再在这里工作下去,她收获的将是羞耻和屈辱。
她抬手打开文档,两手架在键盘上,手抖得几乎不受控制。她想稳住自己,却适得其反,碰翻了放在一旁的水杯。
小亚和金晶闻声过来,关心地问:“怎么了妙语?哪里不舒服吗?”
她连忙笑着说没事,可没事两个字被她颤出了许多个细碎的音节。
右手臂忽然被人提了起来,力道大得带动她全身都向上站。
“你们都坐回去,干自己该干的事。”骆峰一边冷声下达着指令,一边把谷妙语带向办公室外。
他把谷妙语拉进电梯,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片露台,他带着谷妙语到了露台上。
“说吧,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和证券部那个男生,你到底是在谈恋爱还是失恋了。”骆峰松开谷妙语,冷声说。
谷妙语抓住露台栏杆。手里有点抓握的东西,指尖的颤抖就被隐藏在了与异物的接触中。
她回答骆峰:“都不是。我和他,是不该恋。”
骆峰冷声嗤的一笑:“因为他是董事长的儿子?”
谷妙语一下愣在那。
*
谷妙语问骆峰是怎么知道邵远是董兰儿子的。骆峰说:“陶星宇请我吃饭,向我讨教事情。席间他那秘书莫名其妙说出来的。”
他顿了顿,问谷妙语:“董事长棒打鸳鸯,顺便羞辱你了?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对手下人不算薄,就是门第观念重,掌控欲太强。”
谷妙语低头,没承认,也没否认。
头顶忽然罩上一个东西揉了揉。
是骆峰的手。他揉了揉她的头。
“你是傻子吗?有什么事都自己憋着?邵远有他妈撑腰,你不是也有你师父吗?董事长再难为你,来告诉我,我去给你出头。”
谷妙语眼眶都热了。
“谢谢师父!”
-------
谷妙语回到办公室后终于不再抖了。小亚想凑过来问她怎么了,被骆峰一个冰冷眼刀砍了回去。
已近午休时间,谷妙语的手机响起来。
是邵远给她打电话。
他等不到她的回信,于是直接把电话打过来。
谷妙语接了电话,说了声“好,这就过去”。
随后她起身向外走。骆峰在她身后问:“一个人行吗?”
谷妙语停住脚步,回身,点头:“可以的,师父。”
骆峰也点点头:“去吧。”
谷妙语走了出去。
她到了和邵远约好的公司后门背阴处。
邵远已经等在那,她看得清楚,他眼里对她的等待是迫切的,对她的喜欢也是浓烈的。可他并不敢把它们当着他母亲的面公诸于世。
她走向他。她好像从来也没有用这样的心情走向过他——每一步都带着即将诀别的决然和沉重。
她走近到他面前。他腼腆而期待地,向她递过来一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