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沈拓见阿甲等人也是累得一身,扯了一串贼犯找了树荫歇脚。宜州公差见停了下来,忙拿了水囊喂贼犯喝水,一水囊的水哪经得起六个人喝,一乎就见底精光。
    阿甲看了,不满低语道:“都头看他,对贼犯倒上心。”
    “你多嘴什么。”沈拓道,“他有他的干系,与我们无关。”
    另一个叫陆仁的道:“这附近没池塘,他自己水囊空了,少不得要跟我们要。”
    沈拓盘腿在树荫坐着,将刀横放膝间,笑:“你倒是小器,一口水都要聒噪。”
    陆仁急道:“我却不是可惜水,我只……只……”只了半天才道,“他一来就拿狗眼看人,都是当差的,虽说他是州府的,我们是县衙的,就比他矮三分了?又疑心我们办差不利,故意与他作对。”
    “他明面不满,总比明里笑着敬着,暗里戳刀子强。”沈拓倒喜欢这种喜怒摆在脸上的。
    阿甲蹲那,瞪着眼:“都头这一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陆仁也点头:“都头识字,就是比我们这些笔都不会捏的强。”
    沈拓摇头:“闭嘴,这天耗精气,少些闲话。”
    一会儿,宜州公差过来,道:“都头可还有水,我这水囊却是空了。”
    阿甲听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暗暗撇了下嘴。
    沈拓拿自己水囊扔给他,道:“再赶些路,就有一家茶寮,用点吃食,他们晚间不营生,我们借来歇一宿,明日再走。”
    “好好。”宜州公差连忙点头,道,“不是我说,这天热,实不好急赶。早年我见人,热天缺水,一头栽倒送了命。”
    陆仁插嘴道:“李公差,这天白天是不好赶路,晚间却凉爽,要依了我们,趁了夜色走道更好些。”
    “诶,我们又不是地里的黄牛,倒是十二个时辰在土里犁着?又不是铜筋铁骨。”宜州公差微睐着眼,摇摇头,“这些再是杀头的罪犯,我们却不是送他上路的人,这一气没上来,死了。算你的?你也担待不起啊。”
    陆仁微恼,要发火,沈拓一伸手,挡了:“够了,我们一同办差,倒做口舌争斗?这六个贼怕不是在肚里笑话我们。”
    宜州公差笑:“到底是都头,见识强些。”将喝了一大半的水囊还给沈拓,舔舔嘴唇,后知后觉,“都头的水竟不一样,清凉解渴些。”
    “放了些银丹草。”沈拓哪会细说。
    阿甲和陆仁等人知道内情,在那挤眉弄眼,笑容猥琐。
    泥道曲折,两侧又是树林,桃溪不过一县,城墙低矮,这会早瞧不见了。
    只是回首却知:那里有一城,城中有一小院,院中有一佳人,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沈拓的目光带着缱绻的留念,他也奇怪,才离桃溪没多久,倒念起桃溪的好来。
    歇了会脚,大伙儿有了精神头,宜州公差也不叫唤了,又赶了近一个时辰的道,才见前面一家茶寮。
    茅檐低小,两三张破桌,一边垒了个土灶烧着滚水,卖茶水,也卖面片汤,一对中年夫妻在那擦桌抹凳。见着他们一行人,表情都有点惴惴。
    “店家沏六碗茶,再下十二碗的面片汤,其中六碗不要放盐。”沈拓将贼犯一窝儿绑在茶寮外的拴马柱上,在就近的桌边坐下吩咐道。
    “好勒,差爷稍等。”店主一甩汗巾,一手拿了一撂茶碗,一手提了大茶壶,倒茶时溜了六个贼犯一眼,见他们形容凄惨,连忙移开,低声问道,“差爷,这些人犯了什么事?”
    不待沈拓回答,宜州公差道:“有你什么事?”
    吓得店主一缩脖子不再多舌,沈拓又将水囊交给他,道:“劳烦店家再为我们装些滚水。”店主见他不像另一个这般恶声恶气,又看架式,倒像领头,弯腰称是。一并将他们的水囊都收了去灶台那装水,待装到宜州公差的那只水囊,左右见没人注意,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在里面。
    店家娘子在那做面片汤,睃眼见丈夫在那吐唾沫,吓得往他身边站站,帮着挡视线。
    沈拓让店家将六碗没加盐的面片汤给贼犯送上去,问了价后正待付钱,店家娘子连连摇手,道:“天差办差辛苦,只当孝敬天差的,也不值个几个钱。”
    “你们小本营生,我们也不是劫道,岂能白吃你们。”沈拓哪肯,温声道,“晚上还要借你们茶寮歇一宿,你们归家时将门锁了,我们只借你们桌子略躺躺。”
    店家接了一串铜钱,见富余很多,堆起一脸的笑意:“差爷你们随意,你们随意。小的念佛保佑差爷差事顺当。”他家娘子见他接了钱,略横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谢你吉言。”
    阿甲等人知道沈拓是不爱占这些便宜的,只宜州公差不以为然,在那歪鼻舔唇。
    沈拓哪会将他放在心上,拿回自己的水囊,又放了些银丹草进去,塞好木塞,挂回腰间。本想问宜州公差宜州的特产土仪,看他这模样,也只作罢,待到了宜州在另行打听。
    第三十一章
    沈拓一行人入夜将茶寮的桌子拼了,分了上下班睡觉,宜州公差非要与沈拓一班。
    沈拓无奈,道:“李兄,我值下半夜,你可撑得住?”
    “无妨无妨。”宜州官差笑眯眯的,“我别的不强,却是个能熬夜的,一宿不睡也算不得什么。”
    他既这么说,沈拓也不二话,只将他与自己安排一块。几人赶路赶得累,将行李垫了头,躺在桌子上,不稍片刻就鼾声如雷,阿甲更是不知梦到什么好吃的,呱唧着嘴巴傻乐,六个贼犯折腾了这一天,一个一个歪在那,垂头便睡。
    待到下半夜,不等陆仁来叫,沈拓先自醒了,跳下桌拿水洗了把脸,陆仁又一巴掌拍醒了阿甲,等叫宜州官差时,倒惹来一阵黑脸,气得陆仁鼓着肚子躺倒。
    长夜漫漫,月明星稀,风过林梢,偶有惊起的倦鸟扑楞了一下翅膀。
    沈拓抱了刀坐那监视着贼犯,宜州官差哈欠连天的过来,瞟着眼,道:“这几个贼犯睡得如同死猪,别说逃跑,扛起来扔河里也不醒。”
    沈拓眼皮都没抬,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宜州官差笑:“我也说说,哪敢掉以轻心的。”他话虽如此,挨了沈拓坐了,初时还睁着眼,不一会头一歪,张着嘴就靠着沈拓的肩膀睡着了。
    沈拓一刹的表情难以言喻,握刀的手一紧,差点就想抽刀劈过去。阿甲难得看沈拓吃憋,缩着脖子差点笑出声来。
    沈拓忍着性子,也不唤他,只将他往长凳上轻轻一推,由他趴那。宜州官差也是天赋异禀,饶是如此愣是没醒,拿手挖挖鼻孔,仍旧睡得死沉。
    沈拓抬手拍拭下自己的肩膀,若是阿圆靠他肩上,他必定半点也舍不得将人推开,不过,靠着睡也不舒服,躺在膝盖上睡或许好受些。这样胡思乱想着,倒找到打发时间的办法,长夜都变得不再难熬。
    一片月光鼾声中,阿甲低声问:“都头可是在想嫂嫂?”
    “嗯。”
    “都头年底就要与嫂嫂完婚了!”阿甲有点羡慕。
    “你也可以成家了。”沈拓道。
    阿甲苦笑:“谁个会把小娘子嫁我,家中一个瞎眼老娘,瘫了的老爹,连多的一间屋都没有。我一个差役,没个正经的奉禄,只靠赏银过活,这还是明府大方、都头厚道,有些个独的,自个填塞尚且不够,哪肯分出口食。”
    “我只道老天欺我良多,比之你,却还有几分运道。”沈拓道。
    他父亡之后,沈母急着改嫁,好事者指指点点,嘴唇一碰什么屁话都能乱嚼,连沈计乃是沈母背夫偷生之言都有。沈计年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因沈母之故,连邻里幼童都不与他玩耍,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差点送了小命。
    沈计病时正值寒冬,天下大雪,他拿睡得露了棉絮的被子裹了弟弟,赤脚跑去街市敲开了郎中家的大门。郎中披衣开门,只用手一探沈计的额头,便让他回去,死活不肯医治。道:“没救了。”
    他愣是抱了沈计在雪地里跪了半宿。
    郎中娘子掐自己的丈夫,骂道:“你是郎中,却不肯救死扶伤,学的本事通通喂了狗肚不成?”
    郎中叹道:“救生不救死,我连三成把握都无,你让我怎救?”又指着沈拓道,“他眉高目深,隐有戾气。我不出手,他只当我心硬;我若出手,他阿弟仍旧身死,他需恨上我。”
    沈拓一嗑头,道:“郎中只管治,别说三成,一成也好。沈拓立誓,即便小郎不能活命,但凡我心中有半丝怨怼,誓如此指。”
    他欲拿刀断指明誓,郎中娘子扑将上来道:“可不好如此,你少年郎君,莫学这些江湖习气。”
    郎中叹一口气,终于施针救治,也是沈计福大命大,好好歹歹治了半月,灵台渐渐清明过来。
    郎中娘子道:“阿弥陀佛,小郎君命大,必是个有福之人。”她是善心人,与他一杯滚水道,“大郎听我一言,你年少,将来有大好的日子,切莫走了偏道。我家开着医馆,也见大好的少年,与人斗殴,断腿断胳膊,家中有银还能过日,家中清贫的,只在街头角落一坐,讨些铜子馒头活命。佛说人脸苦字,哪有事事如意的,有了坎迈过去便是。”
    他听后半日无言,只长揖一礼久久不曾起身,目中之泪,尽数摔在地上隐入泥中。
    郎中夫妇没多时搬离了桃溪,他得了消息赶去时,邻舍道:他们投奔了禹京的亲戚,桃溪鼻屎点大的地方,哪留得住此等大医。唉,可惜了!那些个郎中铃医哦,烧捆艾草烫背就当能治百病。
    面前的大门已经除了牌匾,落了重锁,旧岁的桃符仍挂在上面,却已色陈斑驳。沈拓怔忡半晌,转身黯然离去,怕是此生无缘再道未曾出口的“谢”字。
    自那时起,他强自收起了戾气,磨去了尖锐。家中小郎又听话,沈母刚嫁了货郎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又生养了子女,倒是两相无事,互不相干。
    后来,又遇到了卢继。
    卢继这看相的功夫,是时准是不准,准的时候恨不得奉他为天师,不准时,恨不得打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
    对方请他与一个守活寡的妇人相面,那妇人打扮得新簇簇的,描眉画唇,由着叔叔陪同而来。卢继见他们神态亲昵,举止自然,只当他们是一对夫妇。便说夫妻和美,老时子孙绕膝,天伦共享。却不知妇人的正经夫君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喝盏都要人喂。
    那妇人听了,当下将脸一挂。
    她姘头在家里明目张胆睡嫂嫂,在外却恨失了颜面,招来无赖就要打卢继。卢继见势不妙,一扔卦旗,转身就逃。他是个体弱的,哪逃得过青壮,直被追到桥头逼得差点跳水。
    沈拓见不得欺弱之事,出手搭救,救了之后好生后悔,这厮一身土色道袍,贼眉鼠眼,尖嘴猴腮,又留两缕鼠须,怎看都是奸猾之相。
    卢继却不肯放他走,只拉了他的袖子要请他吃酒,挑了食肆角落,要了下酒,在那说得口沫飞溅,直把沈拓听得两耳生茧。
    又要与沈拓相命,说他父母宫日月角偏斜,父母之缘必薄;兄弟宫明朗,若有兄妹姊弟,必得守望相助;又看他妻妾宫,然后大摇其头,说:“观你财帛宫饱满,是个有财运的,中晚年生活富足宽裕,妻妾宫色泽,虽夫妻和谐,却没美妾红颜相伴的命,可惜、可惜。”
    沈拓那时精光穷,卢继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心道:我救他一命,他却还要糊弄我,此人不可交。
    偏卢继像是赖上了他,远远见了,便要招呼。往日不识得他,倒不觉得,现识得他了,只觉卢继神出鬼没,走在桃溪哪个街头巷尾都能撞见他。一撞见,便要拉他吃酒,一吃醉便东拉西扯。
    他又是厚颜的,沈拓自何斗金那得了包雪片糕,白如雪,软如云,甜如蜜,不是本州之物。沈拓打算带了家去给沈计甜嘴,半道撞见卢继。卢继见了稀罕物,两眼发光,他也不外道,非要分走一半。
    沈拓本不想分他,又想不过一些糕点,倒显自家小气。
    卢继得了糕点,摸着老鼠须很是高兴,二人同道走了一段,就见一个走道还摇摆的瘦瘦小小的幼童,鸭子一般跌跌撞撞过来,一把抱了卢继的腿这,唤道:“阿爹。”
    “啊呀,我家的小三郎竟走了这些道。”卢继只手抱起他,眉开眼笑,“阿爹得好生稀罕的吃食,小三见都没见过,归家后与你吃。”
    “给阿……兄!”幼童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含糊道。
    沈拓倒不曾想竟是卢继的孩子,见他瘦小,道:“弱小些。”
    卢继抱着幼子,解释道:“大郎不知,他生□□弱,胃脾虚弱,口中无味,不爱吃东西。我家娘子为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几次生怕他活不下来,得些精粮细米,也是熬了米油喂他。他的两个兄长也懂事,好东西自己不到嘴,都俭省给了幼弟。将将养到这么大,才稍稍好些。就是头发还是稀黄,走道也不稳。”
    卢继一幅慈父心肠,细声细气哄逗着幼子,爱若珍宝,倒把奸相都衬得好看了些。
    “这是阿叔。”卢继教小三郎唤人。
    小三郎很是听话,乖乖唤了声阿叔,抱了卢继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沈拓。许是见他身量高,满目惊叹。
    沈拓把对卢继的七分厌恶去了六分,摸摸小三郎的头,道:“今日不趁巧,改日阿叔补上见面礼。”
    “这使不得。”卢继摇头,“大郎也不宽裕,不讲这些虚礼。”又狡黠一笑,“只往日碰见大郎拉你吃酒,别躲着就行。”
    沈拓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往日避开之态卢继皆看在眼里,当下拱手告饶。
    一笑两相得,相交莫逆中。
    卢继得知沈家种种,长叹一声:“我长你几岁,却是个摇铃儿的,不比大郎有本事。只一样,人情世故比你通些,大郎若是不嫌我多管闲事,有不解的事,只管告诉我。二人相商,总比你一人拿主意强些。”
    沈拓脾气算不得好,却是能听进话的,又有卢继相劝,身上的匪气又收敛了几分。待得季明府的赏识,做了都头,日子渐渐有了模样。
    二人相交多年,卢继虽自认平辈长兄,操的却是长辈的心,一力促成他与阿圆的亲事。
    这么算来,他也算得了老天眷顾。
    阿甲蹲那,似又忘了先头的伤感,掏了一个青皮李子出来,拿衣角擦了,放进了嘴里,酸得皱紧了眉眼,又舍不得吐出来,歪着嘴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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