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心沉吟片刻,出声问道:“晨曦为何会问起牧羊?”
“说来奇怪。牧羊公子还在天都之时,我们相识日短,接触的也不过是寥寥几次。可是,我却不自觉的将其视为知已好友——他的眼神很明亮,一看就是坦诚无私之人。”
“——”崔小心心想,李牧羊以前确实当得上“坦诚无私”这四个字的评价。只是龙魂魄觉醒之后,他的心思就变得重了起来。又或许受那龙魂的影响,他的心智计谋也大幅提高,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从这一年多时间的表现就能够看出端倪。
“而且牧羊公子又多才多艺,特别是丹青之道已经登堂入室,就算书画双绝的一代宗师顾荒芜也对他礼遇有加。我受其指点,也总算是初窥门径——和以前相比,晨曦的画技提高许多,可惜却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将它们拿去请牧羊公子提点了。每次和牧羊公子相处起来的时候都是让人如沐春风,而且丝毫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压力——实在难以相信,牧羊公子怎么会是一头龙呢?”
“晨曦,你的身体不好,就不要去想那些让人烦心的事情。还是好好休养身体——牧羊是不是龙,也仍然是你初识的那个李牧羊。与我们这些女子而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我只是担心——怕我都要死了,也没机会再见牧羊公子一面。”宋晨曦声音虚弱的说道。
只不过简单的说了这么几句话,她就已经气喘嘘嘘,面色紫红。一幅精疲劳力尽的模样。
“不会的。”崔小心声音坚定的说道。她的眼神看向那床头熄灭了的龙血灯,说道:“牧羊若是回了天都,定然会来看望晨曦的。”
“牧羊公子——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牧羊公子——怎么可能还回到这伤心之地?”
宋晨曦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竟然已经是眼睛紧闭,睡熟过去了。
崔小心把宋晨曦的手放进被子里,仔细端详着她的俏脸,沉沉叹息,然后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崔小心走进院子,一个孤傲的老人正站在院子下面的那棵梅树下面,仰脸看天。
天上无月,也无星星。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据说宋家的这位老神仙因花悟道,所以宋家上上下下都对院子里面这棵老梅树视若珍宝。日日悉心照料,生怕它死了枯了。
崔小心仔细打量了一眼那棵老梅,也不见有什么寻常之处。
“见过宋爷爷。”崔小心远远福了一礼,主动和宋孤独打招呼。
“晨曦睡了?”宋孤独出声问道。
“睡了。”崔小心出声说道。“晨曦身体虚弱,小心不便过多打扰。天已经不早了,小心就告辞了。宋爷爷也早些休息。”
“小心——”
崔小心脚步停顿,转身看向宋孤独,问道:“宋爷爷还有事吗?”
“据说你不愿意嫁到我宋家?”
崔小心一愣,没想到宋家的这位从来都不问世事的老神仙竟然和自己谈起了这种事情。
崔小心收拾了一番心情,轻声说道:“小心不会让宋爷爷还有崔宋两家的长辈失望的。”
“那你自己呢?”宋孤独问道。“你自己失望了吗?”
“小心失望不失望,倒是无关紧要了。”
宋孤独的视线终于转移到了崔小心的脸上,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深邃、睿智、温和、但是那温和下面却又隐藏着狂风暴雨。
“每个人都很重要。”宋孤独叹息着道:“晨曦也很重要。”
“晨曦是宋爷爷最宠爱的孙女,自然是重要的。”崔小心柔声说道,话语里面倒是不无讽刺的味道。
为了崔宋两家的联姻,你们牺牲掉一个无辜女子的自由。这样的事情,你舍得让它发生在宋晨曦身上吗?
宋孤独意味深长的看了崔小心一眼,笑着说道:“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小心告辞。”崔小心再次恭敬行礼,走出了这幢让人感觉到压抑紧张的小院。
“小姐。”看到崔小心出来,宁心海和丫鬟桃红柳绿立即迎了过来。
“回去吧。”崔小心说道。
宁心海看了一眼面前的这座小院,小小的院落,潜伏在黑夜之中,天都城的东城门侧口。
青砖黑瓦,大门古旧。院子的占地面积也不大,和其它的豪门世家几十数百亩的庄园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是,无论是在民间,还是西风朝堂,甚至整个神州,这处小院都是让人仰视和仰慕的存在。
“宋孤独!”
宁心海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心想,男人当如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名字也能够如此的耀眼,成为一个帝国的支柱,那也不枉白来这人世间走一遭了。
可惜,奈何——
像是心有所感似的,宁心海突然间觉得心神一震,头颅里面响起了闪电霹雳,要把脑袋给炸裂开来似的。
宁心海脸色剧变,身体剧烈的颤抖。
他吃惊之极,难道仅仅是自己想了一番宋孤独的名字,就已经被他发现,然后给予自己如此惩罚——
“宁叔叔,你怎么了?”看到宁心海脸色难堪,崔小心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宁心海赶紧收回心神,说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好的。”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崔小心坐进了马车。
桃红和柳绿一左一右的坐在崔小心的两侧,马车嘎吱嘎吱的朝着天都城进发。
“小姐,你没事吧?”桃红心细,看到崔小心脸色阴郁,沉声问道。
“没事。”崔小心摇头。
“晨曦小姐吉人天相,又有宋老神仙出手相救,一定不会有事的。”柳绿以为崔小心是在担忧宋晨曦的病情,出声安慰着说道。
“我没事。”崔小心轻轻摇头。
她着实担忧宋晨曦的病情,宋晨曦的身体太虚弱了,说了那么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已经累得睡着了。或许,那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晨曦的身体或许当真熬不过今年的寒冬。
不过,她此时正在思考宋孤独和其说话的意图动机。
每个人都很重要,晨曦也很重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崔小心虽然小心谨慎,但是心思却是非常细腻,她总觉得宋孤独这句话若有所指。
见到小姐没有说话的兴致,两个丫鬟也不敢再来打扰小姐想心事。
天色黑暗,夜风冷洌。
路上不见行人,也没有什么声响。只能够听见车轮碾动地上泥土的声音。
嘎吱嘎吱——
回城路上,要经过一座小桥。因为小桥年岁已久,还断了半截,所以又被人称之为断桥。
马车经过断桥的时候,也不知道压到了什么硬物,咯嘣一声弹跳而起。
“啊——”
桃红和柳绿坐立不稳,身体摇摇欲坠,脑袋也朝着上面的顶棚撞击而去。
等到马车回复平衡,桃红柳绿也能够重新坐稳身体的时候,却发现车厢之内多了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
“啊——”桃红张嘴欲叫,嘴巴却被人给捂住了。
桃红瞪大眼睛,因为发现捂住她嘴巴的人竟然是自家小姐。
柳绿也是瞳孔胀大,不过看到崔小心的动作之后,也放下了出声示警的念头。
崔小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放开了桃红的嘴巴。
“小姐,你没事吧?”宁心海在外面问道。
“我没事。”崔小心一脸深情的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出声答道。
于是马车外面再无声响,只有嘎吱嘎吱的碾路声音。
“不好看。”崔小心看着面前的男人,出声说道:“还没有我刚刚见到你的时候好看。”
崔小心初见李牧羊的时候,李牧羊应当还是一个瘦弱的黑炭。不过,即便如此,崔小心仍然觉得那个时候的李牧羊比他现在易容过的李牧羊要好看许多。
毕竟,那张脸是李牧羊的脸,这张脸却不是。
李牧羊一脸苦笑,说道:“为了掩人耳目,哪里还能够在意容貌之美?若是太好看了,必然会引人瞩目。那样的话,想要从这天都城脱身怕就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了。”
“那你怎么还敢来?”崔小心嘴角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出声问道。
“你上午让人给我传纸条,晚上就来拜访晨曦小姐——倘若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那我不是太愚蠢了?”李牧羊笑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故意制造机会让邀你来的喽?”
“不是吗?”看到崔小心灵动的眼神,李牧羊赶紧改口,说道:“也不算是——主要是我见今夜夜凉如水,景色迷人,所以情不自禁的出来走走。没想到恰好在这断桥旁边遇到了小心小姐的车驾,便想着上来和小心小姐见上一面,畅谈一番。”
“哦。那可不是我请你来的,是你自己要来的。”崔小心笑着说道。
“是是是。”李牧羊连连点头。“是我自己求着来的,小心小姐完全没有邀请之意。”
噗嗤——
崔小心再也忍不住了,轻笑出声。
看到崔小心那如春花般绚烂的笑脸,桃红柳绿心酸不已。小姐有多长时间没有这般开怀的笑过了?
小姐只要和牧羊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般开心,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面沉如水,就是宁公主有心想要逗小姐开心,小姐也只是浅笑即止,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敷衍。
可是,小姐已经和停云公子订婚,再过些时日就要大婚,和牧羊公子终究是有缘无份——而且据说牧羊公子有龙族身份,就算他不是龙族,也是陆氏嫡系,崔家又和陆家结下死仇——他们终究是不可能的。
桃红柳绿对视一眼,都对崔小心有着深深的怜惜和担忧。
崔小心俏脸微红,眼眸含情,娇嗔说道:“那么长时间不见,你倒是变得越发油嘴滑舌了。”
李牧羊看着崔小心容光焕发的可人模样,笑着说道:“证明我心态良好,没有被现实打跨压断。也没有变成那种一言不发阴沉沉的变态恶人。”
崔小心注视着李牧羊的眼睛,说道:“是啊。我真是很担心——怕你变成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人。我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你经历了些什么,你所有的痛苦我都能感同身受。可惜,我被困居天都,什么事情都帮不了你。就连想对你说几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机会——索性君且安好,无病无灾。我看到也是心喜。”
李牧羊沉默良久,轻声说道:“我经历了最残忍的事情,我见证过最恶毒的人性。在我从风城死里逃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实变成了我所说的那种样子——带着满腔仇恨和怒火,想要毁灭人族,想要毁灭世界。我想要报复,想要杀死所有欺负过我的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李牧羊的表情平静,云淡风轻。
可是,崔小心却能够感受到他那个时候的绝望和疯狂,以及能看到他悲伤欲绝时的模样。
“我走了很多的路,看了很多的风景,像个没有灵魂的尸体,大脑馄饨,心如死灰。他们都说我是龙族——”
李牧羊看了一眼桃红柳绿,发现两个丫鬟即是害怕又是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笑着说道:“我想,索性我就做一个龙族吧。做一头恶龙,他们所说的那种恶龙,烧杀抢,无恶不作。每日都挖取人心下酒喝。”
桃红和柳绿吓坏了,却仍然朝着小姐所在的位置靠拢。就算这头恶龙想要挖取人心,那也得让他先吃掉她们的心脏才是。不能让他害了小姐。
“后来我想,我的父母家人是人族,我的朋友同窗也是人族,思念是人族,小心也是人族——那么多诚心待我的人族,我怎么能够将整个人族都给毁灭呢?所以,我又放下了那些心事,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倘若那个时候你没有想开的话,怕是——现在我们就难以相见了。”崔小心心有余悸的模样。“消息传到天都,我就想着要和你联络。可是,我能够信任的人就只有相马,相马却又因为之前办事不利而难以出京。”
“我知道你身不由已。”李牧羊出声安慰着说道。
“话虽如此,可是心里终究是有愧的——还记得在江南时,你以手挡刀,将我从杀手的刀剑下救了回来。千佛寺内,你再次舍得命相救——李牧羊,我欠你如此之多,应当如何偿还呢?”崔小心看着李牧羊,心事重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