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段老先生”,说的自是他祖父,撑起段家半壁荣华的段鹰。段鹰年岁已大,如今退居京城荣养,早已不出江湖。
    是什么样的事儿,能惊动祖父段鹰?
    段千刀半信半疑,接过了王延递来的信。启信一阅后,段千刀表情微变,对王延冷笑一声,道:“真难为你一介穷书生,还劳动我祖父差我关照你,说你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不用做这个当家的了。”
    王延笑笑,道:“谢过段大少关照。”
    段千刀有些恼,又道:“老子可没说过放这姓江的离开。”眼珠子一转,他又有了个主意,对王延道,“这样吧,俗话说‘杯酒释恩仇’,你若卖我一个面子,喝了我的三杯酒,我就放这姓江的走。”
    江月心怒道:“我不过是来捉拿探子,不偷不抢,你凭什么扣我?”
    段千刀道:“在这入春楼里,我段千刀就是王法!我说了江月心不准来,来了就不准走!”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王延叹道:“段大少,我喝就是了。”
    段千刀见他应得爽快,哈哈大笑起来,立即差花姑娘去厨房打了三杯烈酒来。没一会儿,便有三个小金盏搁在了桌上,酒香扑鼻,极是郁烈。
    段千刀坐了下来,指着那酒杯,道:“喝!”
    王延瞥一眼酒杯,伸手就要去拿。
    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的手横了过来,抢在他之前,夺起那小金杯便往喉中倒。
    她一口闷了第一杯,以手背抹唇,哈一口气,道:“王先生看模样就是不会喝酒的,我代他喝!”说罢,掷了金盏,又如牛饮茶似地喝了余下两杯,滴酒不剩。
    三杯酒饮罢,她拽了王延的手,喝道:“我们走。”
    说罢,气势汹汹地扭身而去,直直地出了三道门,一眼都不看那段千刀。
    出了门,立时便是泼天盖地的雨水。
    江月心看着雨水,顷刻间傻了眼,她这才想起王延的伞还在屋里头。可折过身去段千刀面前拿伞,似乎有输了些气魄。更何况,现在再回去,指不定那段千刀还要怎么折辱人。
    “要不这样吧,”江月心与王延商量道,“我家就在附近……”
    她说话时,王延一直盯着自己胳膊瞧。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王延的衣袖子不曾松手。当即,她便涨红了脸,立时放开了手去。
    “我家就在附近,”她咳了咳,小声道,“王先生若是不嫌麻烦,借我披风撑一撑,去我家中拿把伞吧?我怕回了入春楼,段千刀会对你不客气。”
    王延伸手接了雨丝,颔首道:“倒也可以。”
    于是,江月心利索地抽出披风,抖在了王延头顶,要他跟着自己一块儿跑。
    好在江家就在附近,前后不过一条巷子,跑几步就到了。两人俱是没怎么淋湿,只让头发和衣袖处沾了些水珠子。
    周大嫂子原本正搂着孙子在门口看雨,见到江月心匆忙跑来,立刻嚷道:“心心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有差要办?”说罢,搓了手要去接江月心手里披风。
    披风一掀,看到偌大一个男人,周大嫂子还吓了一跳。
    “中道落雨,便想着回来取柄伞。”江月心对周嫂子道,“给我和王先生各自备伞。”
    周嫂子“诶”了一声,便匆匆去找伞了。好半晌,她才挂着讪讪笑容跑回来,为难道,“小姐啊,你爹与大富今日去上香,一道撑走了两把伞,家中只余下一把破了口子的。要不然……等雨势小了再走?”
    周嫂子话里话外都是不好意思,可江月心却迅速地紧张了起来。
    ——她……她可不是故意要把王延留在这儿的啊!
    ——这一切都是巧合!
    她微呼了一口气,转向王延,问道:“要不然,先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小了再去寻顾镜?”
    她说话时,眼眸微亮,璨若明星,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王延倚在屋檐下,垂着眼帘瞧雨水,身影瘦瘦长长的。听了江月心的话,他微张了唇,似想答复什么。就在此时,雨水中忽然跑来一道人影。
    “公子——公子——我给你送伞来了!”
    是手提一柄伞的王六。
    王六跑得气喘吁吁,披着浑身的雨珠子,在王延面前停下。他将伞递给王延,露出讨好笑容来,道,“见公子没带伞出来,我就赶紧偷偷摸摸去入春楼拿了,总算是没碍事。”
    王延点头,接了伞。
    一转眸,却瞥见旁边的江月心露出微微失望之色,模样颇像是失了家的幼犬,怪可怜的。
    想到方才江月心那副满怀希冀的样子,王延眸光微动,唇边忽有了一道笑意。
    他试着开了开伞,慢悠悠道:“这伞怎么坏了?我还是在这儿避一会儿雨吧。”半晌,又眼眸带笑地望向王六,问,“是不是你把我的伞给折腾坏了?小六子。”
    江月心立时大喜,王六却是摸不着头脑。
    ——这伞,怎么就坏了呢?明明方才还能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六:?怎么肥四啊?
    第12章 猜不破(一)
    雨声沙沙,未有绝断。
    江月心与王延立在屋檐下,一起瞧那不绝雨幕。江月心看了会儿雨水,便扭头去望王延,有些纳闷道:“王先生,那日,你怎么会答应了做我的副手?”
    王延默了一阵子,唇角微扬,道:“小郎将的性子,像极了在下一位故人。”
    江月心晃了晃神,忽觉得有一分小小失落。
    ——原来,是因为旧友之故,并非是因着她有何特殊之处。
    她方想问是怎样故人、现在何处,却见得面前那雨幕渐渐散去,竟是阴霾悄散、雨过天晴了。铅云已散开,只留下屋顶与叶片上成串的水珠子朝下淌去。
    “雨停了。”王延道,“去霍将军处吧。”
    于是,江月心压下心底万般思绪,跟上了他的脚步。
    到了霍将军面前,江月心才知顾镜只捉着了四个大燕探子,还漏了一个走。这也难怪顾镜不力,是段千刀打草惊蛇在先,给了探子们一个逃跑时机。
    霍将军问完那些探子的事儿,又贴近了江月心,压低声,问:“段千刀那儿,没惹出大事来吧?来年要雇向导,还得让段千刀出人,可惹不得他。”
    江月心讪笑起来:“哎,这个,应该是不曾出事的……段大少还让我跟他一道儿喝酒了,喝酒!”
    霍天正点头,道:“既然都一块儿喝酒了,那就是还相处得来,没甚么大事,去歇吧。”
    ***
    这天夜里,关城又下起了雨。这雨势比白日还要瓢泼,惹得人梦里也尽是一片雨水。
    王延靠在枕上,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不破关。
    梦里也下着哗然不绝的大雨,雨幕把周遭都遮了去。他站在树下,借着枝叶的荫蔽来挡雨。他那时不过是少年初长之龄,身姿瘦弱,浑似一只落了水的可怜小狗。
    虽身上的衣衫都湿得狼狈,可他的神态却是一点儿都不狼狈的,从容得不似个孩子。他只是站在树下,举起手来,不紧不慢地晃着一个简陋的木盅子,反反复复听着骰子在其中滚动的咕噜声响。
    那木盅子晃一会儿、停一会儿,天上的云便慢慢地走了。待雨势微小的时候,便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钻过草叶,扑到了他面前。
    “阿乔,阿乔。”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唤他的小名,掰着手指说,“又是一天过去了,也就是说,离阿乔长大娶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她撩一下发丝,便露出脖颈上耳根处的四颗小红痣来,如妙笔所点。
    没一会儿,这场莫名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这小姑娘起了身,撑开伞,转身没入雨中,身影渐渐消失,再也没回来过。
    而这场梦里的大雨,也再未停下。
    这个梦纠葛了王延一整个夜晚,令他睡得不安稳。待天明他睁眼,才发觉原是关城真的下了一夜雨,这才让他在梦里梦外都听得了雨声。
    膝盖微微作痛,想来是一整夜骤雨令潮意浸入骨髓。他少时历尽颠沛,留下难愈旧疾;每逢阴雨日,曾被打断的双腿便会隐隐泛痛。
    王延揉了下膝盖,忍着疼楚披衣起身,眉宇间不显露任何异样,只做寻常模样。他见房间里已搁了盛着热水的铜盆,便简单洗漱了番,披衣去了外间。
    本该空无一人的外间,此刻却有个不速之客——江月心坐在靠门处的太师椅上,正抬着眼,努力远眺着王延桌案上的仕女图。
    王六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来解释道:“小郎将一早就过来了,小的看外头下着大雨,也不方便,就自作主张请小郎将进来坐了。”
    王延扯了下肩上披衣,道:“请进来是对的。”又随手扯过一本书,将那副缺了五官的仕女图给盖上了,“小郎将有什么吩咐?”
    说“吩咐”,可江月心也是不大敢吩咐他的。这王先生身上带着一股子清贵之气,一看就不是粗人能使唤得动的。于是,她先仔细说了一阵子公事,叮嘱了些巡逻调查之流的活儿。继而,她又小心问道:“王公子,我,我问一桩私事,替……替别家姑娘问的。你若是不愿答,就不答。”
    “怎么?”王延持了书,翻过一页。
    “王先生可有定了哪家的女儿?”江月心问。
    “……”
    关城的姑娘,于婚嫁一事上,也是如此耿直率真。
    王延合上了手中书,目光扫过那副仕女图一角,脑海里蓦然回忆起那场梦中的大雨来。那唤着他“阿乔”的小姑娘,似乎还在面前,哪怕十数年的时光已悄然模糊了她的面容。
    李延棠流落到不破关时,世情早已大变。宣帝李律被挟去大燕国,而国又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帝的弟弟李弘接了天恭国祚,登基为帝。
    李弘有子有女,甫一登基,便册封好了储君。先帝之子李延棠,便成了李弘眼中的一颗碍眼钉子。李延棠有国不可归,有乡无处回,只能以“阿乔”这个名字,活在霍天正的荫蔽之下。
    后来世事辗转,他费劲艰辛,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宫中。
    “王先生?先生?”江月心的唤声,令王延回过了神。
    他望见江月心话语中似有期盼之意,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可这份动容,最终也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多贪看江月心两眼,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子像极了少时的思思。如此,便能令他存一丝幻念,在梦中猜测思思若能活到现在,可也是小郎将如今这般泼辣率真的模样。
    可……
    他多贪看的那两眼,却好像令小郎将多想了些。
    王延在心底道:如此怕是不行。怎能因着自己的念想,而耽误了人家姑娘?
    于是他道:“虽已定下了人家,但那要娶的姑娘在前两年染了病,人去了。盖因此故,一时半会儿的,再无娶妻成家的念头了。”
    王延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眸,打量着那副桌上仕女图,若有所思。
    江月心愣了愣,忽觉得心间苦涩起来。一股莫名情绪自心底涌出,叫她如喝了一碗苦药似地难受。她压着这莫名情绪,故作从容地问道:“可是王先生口中说的那位‘故人’?”
    “正是。”
    江月心的眸光乱转起来,似在四处逃着;再看到桌上那副仕女图时,她便觉得有些微微刺目了。半晌后,她才想起要答复一句,便道:“原是如此,王先生真是长情。”
    要说不难受,那是绝无可能的。王延话里意味说得明显,他偶尔会对她多笑一下、多说一句,也只是因为她像他那未过门便去世的未婚妻子。
    可是,他对她从来都是温厚有礼、谦逊彬彬的,更不曾越一步雷池。从头至尾,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月心强笑了一下,露出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安慰道:“我也知此事乃人间一痛,王先生惦念故人,也是人之常理。我且去回了那差我来问的姑娘,让她另寻高明吧。”
    说罢,便再无闲心多说了,借口公务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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