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并非清明,也不是过年祭祖的时节,公墓中格外冷清。郗长林站在支摊前喊了好几声,老板才慢吞吞地转出来。
郗长林买了两束花,和贺迟一起沿着并不宽敞的石板路不慢不紧地往前走。他们不知道谢盏的墓碑在哪个区域,便干脆一排一排找过去。
常青的松柏夹道,雨滴声声清脆,忽然的,道路旁边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两只喜鹊蹿上树梢,叽叽喳喳叫不个不停。
“听说喜鹊报喜。”郗长林驻足望了一会儿枝头上那两只鸟儿,低声对贺迟说。
贺迟也抬眼看过去,“预示着心烦的事情都能够得到解决,有喜事要来了。”
“你居然相信这种玄学?”郗长林偏了一下脑袋,眸眼中浮现惊讶。
“不仅如此,我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贺迟笑起来,伸手在郗长林脑袋上薅了一把,“神无处不在,如果你陷入绝望,祈求一番,指不定会有用。”
郗长林翻着白眼拍开贺迟的手,提步继续朝前。
在双方系统的帮助下,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找来了谢盏墓碑的位置。宫酌来时放在旁边的花已经被大雨打歪、滚进泥土中,还有几片花瓣被风吹落,黏在了石碑上。
郗长林没有好心清理,只是将手里的花挨着先前那束放下,再看了一会儿墓碑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便拉着贺迟走了。
“今天不是谢盏的忌日,也不是习俗中扫墓的日子,除非宫酌时不时会来看他,或者今天是他们之间的某种纪念日,否则宫酌来这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和谢盏有关联的事情。”郗长林边走,边对贺迟道,“上午他们为什么离开得这么匆忙?”
“宫家旗下一家制药厂出了问题。”贺迟说。
郗长林“咦”了一声,“是突发状况吗?”
贺迟摇头:“看样子不像,因为早在三个月前,就有了些端倪。”
“什么端倪?”
“是关于员工的,有好个员工在流水线作业途中突然晕倒,送去医院抢救,一死两伤。”
郗长林又蹙了一下眉。
今天发生的、以及今天听说的事,处处透着一种诡异感,仿佛能串联起来,但又找不到这之间明确的联系点。
青年想让系统帮忙分析一下,但系统本就忙着查找当年谢盏患病时各方面情况,刚才又被追加了宫家制药厂这一任务,为了避免这货负担过于沉重cpu烧坏顿卡好几天,郗长林便没打扰,独自一人边走边沉思。
贺迟偏头看了青年一眼,拉住他手臂,将险些歪出伞外的人带回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郗长林漫声一应,根本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从上头下来,郗长林和贺迟没有马上离开,他们去了公墓管理员的值班房,找了个借口,说车被人刮花了,问停车场附近有没有监控摄像头,能不能看看。
管理员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着“我们可是正规公墓,该配备的都配备上了”,一边带他们去安保处调录像,但没想到监控摄像头只是明面上根据规定安装好了,根本没有打开投入使用。
“真是凑巧。”郗长林似笑非笑地刚坐进车内。
“正是因为凑巧,所以也将你心中的猜想证实得差不多了,不是吗?”贺迟低声反问。
郗长林拖长调子“哦”了声,“原来贺先生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他正在系安全带,手机忽然催命般响起来,打断了思路,拿出一看,竟然是贾国平。
青年心中隐隐有了个预感,瞥了眼将安全带扣接过去、替他插上的贺迟,才将按钮滑向接听。
“长林,你下午不应该在剧组吗?为什么会出现在xx区的肯德基?还不做伪装!路人把在肯德基拍到的你的照片发到了微博上,不止你,还有贺、贺董!这事被人买了热搜,现在一大片水军过来带节奏控评,说你不干净,仗着有后台……”
贾国平的大嗓门顿时震出来,这位经纪人先生又惊又怒,估计正一边讲电话一边跳脚,发愁这件事要如何处理。
郗长林听了前面两句话就将手机拿远,过了大概三十秒,估摸着对方说完了,才把手机重新放回耳边,轻描淡写道:“这件事不用处理……哦,如果你非要处理的话,那就再请一批水军,黑我黑得更厉害一些。”
“你不会真的想走黑红……”
经纪人的话还没说完,郗长林便将通讯挂断。他垂着眉眼思考几秒,按下了关机,然后一边在手里把玩着,一边撩起眼皮看向贺迟。
“贺董。”郗长林朝左倾身,头凑到贺迟肩旁,声音压低,“你刚才都听到了吧?”
贺迟轻哼一声,没做明确表态。
郗长林用手机拍了拍这人手臂,双眼轻轻弯起,“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会这么帮我了。”
“我帮了你,作为交换,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目的。”贺迟眸光垂下来,瞬也不瞬地笑望郗长林,“你在得知宫酌出事的消息那刻,似乎就清楚了这件事背后有人搞鬼。在肯德基高调取餐,又明知庵山上不会留存证据的情况下,还晃到交警眼前……你跟我说说,你是想让谁看见你的这一串行为?又或者,你想引哪条蛇出洞?”
贺迟话音落地,片刻后,郗长林眼中的笑意渐渐加深。
他将手机丢到操作台上,伸直的五指缓慢曲起,接着上抬,抓住贺迟衣领。
青年拉着贺迟将头靠近自己,脸颊在这人脸颊上蹭了一下后,贴着他耳旁道:“贺迟,你该不该先告诉我,你是谁?”这声音极轻,仿若情人间的呢喃。
男人用食指撩了撩郗长林垂在颈后的头发,对于郗长林的主动靠近颇为享受,却是没回答问题,而是说:“向别人提问之前,应该先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不愿意告诉我?”郗长林轻垂的睫毛从贺迟眼角扫过,惹得后者眼睛眨了眨,这令他像是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这个动作惹得贺迟喉结轻动。
他敛下眸眼,就要侧过头来时,郗长林却飞快地抬起脑袋,伸舌头在那处被戏弄过许久的眼角舔了一下,紧接着倒回副驾驶座,抱起他的咸鱼,用绵中带哑的声线说话:
“贺迟哥哥,你真的不告诉我?”
贺迟被他撩得火大,但郗长林明显一副撩完就跑不负责的架势,十分理直气壮。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刚“啧”出一声,听得身边的人竟又换了语气,透着点淡淡的无奈与沉重,但更多的是狡黠和揶揄:
“哦——哥哥,我知道了,你是怕告诉了我你的身份,我会嫌弃你。”
说完,这混账还一边抓着咸鱼的腿来碰贺迟的手,一边低着头对咸鱼讲话:“你看,哥哥怕被我们嫌弃,都不敢告诉我们他到底是谁。该怎么办才好呢?要用什么手段才能哄骗贺迟哥哥说出真相呢?该不会到我临死,才能知道吧——”
贺迟忍无可忍地抓住那条咸鱼腿,压低声音喊了声“郗长林”。
“哎,贺迟哥哥——”青年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弯成好看的弧度,“你是打算告诉我了吗?”
“如果告诉了你,你真的会嫌弃我。”沉默半晌,贺迟苦笑着开口,“因为你从来都不喜欢我待在你身边,巴不得我滚远。”
“哦?”郗长林挑起半边眉梢,“你是香菇还是羊肉,我会不喜欢你待在我身边。”
菌类和羊肉都不是郗长林爱吃的东西,不,准确来说,它们都是郗长林极其厌恶的食物,如若出现在餐桌上,那么这顿饭是别想请动他老人家了。
现在将贺迟和这两种东西摆在一起,有那么几分真心,也带着些许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不至于,但也……”贺迟欲言又止,抬手在郗长林眼角碰了碰,又顺着脸庞的线条下移,摩挲他唇角。
郗长林任由他摆弄了几秒,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偏头,在贺迟指尖咬了一口。
“我不排斥你接触我,怎么会不让你待在我身边?”郗长林用咸鱼腿把贺迟的手扒开,按回方向盘上,问。
贺迟冷冷地哼笑出声:“毕竟你和谁都玩得起来,只要脸合眼缘。”
“那你真是相当了解我了。”郗长林不由眯起眼睛。
青年不再与贺迟纠结这个问题,也不问贺迟接下来要带他去哪,抱着咸鱼从储物匣里翻出眼罩,戴上后把头偏向车窗玻璃。
他并不是真的要睡觉,只是不想说话了。系统也不再专心致志于手边的工作,冒出头来,三心二意地边查资料边和郗长林讨论。
九次穿越,九个不同的世界,也相当于九世轮回,时间太长太远,一些人一些事,郗长林已经记不太清楚。
但印象中,他好像没怎么拒绝过主动送上门来的人,除非是长得实在太抱歉——当然,他老人家的标准线很高,若非贺迟这种脸,都叫做抱歉。
哦,在九次穿越中,他还赶走过一条狗,因为那狗对他实在太过热情,每次见面都想舔他脸,委实受不住。
贺迟怎么都不可能是那条狗吧?
不过若贺迟口中的嫌弃不是指床上的嫌弃,那范围就太大了——下属、上司、合作人、同门师兄弟等等数不尽数。
但被他嫌弃还能如此了解他的……这虽然是个特征,却极不妥当,无法利用,因为一旦被郗长林嫌弃上,那么就不会再获得他的关注。
这些年来郗长林遇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嫌弃过的更是占其中大半,根本无从下手将贺迟给揪出来——所以他干脆懒得揪了,眼罩一摘,问贺迟借手机开了盘游戏。
郗长林两枪干死一个、收了一波肥得流油的过路费却没人炫耀,让他觉得单排实在是没意思。
“吃鸡游戏的精髓就在于和朋友一起苟草丛、苟房间里聊天打屁啊。”青年拖长调子一叹。
贺迟笑道:“你是在暗示我把车停到前面的加油站去,陪你打几盘游戏?”
“不是。”郗长林否认得没半点犹豫,“我是在后悔没有拉上施洛那小傻子一起,开局之前我扫了一眼,他在线呢。”
“啧。”
“毕竟贺迟哥哥是老年人,和我们有代沟,玩个游戏只知道砰砰砰开枪,根本不懂得游戏内置语音的意义。”
“……你是在怪我,玩游戏的时候不和你瞎扯淡?”
“当然不是。”郗长林下巴挑了挑,语气肯定。
“那你在想什么?”贺迟低声问。
“我在想啊——”郗长林没有从屏幕前抬头,不过轻轻笑了起来,“我在想一个关键的问题,但我不认为你会如实回答我。”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不会如实回答?”
郗长林并不信任贺迟,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你真的会如实回答?”
贺迟竟真的在收费站将车停下,摇下车窗,问郗长林要不要喝水,然后回到之前的话题上,“只要不是继续问我曾经扮演过哪些角色,我不认为现在是给出答案的时候。”
“我已经不再纠结那个问题了。”郗长林轻声哼笑,又道,“我想喝苏打水。”
男人当即推开车门下车,到自动贩售机前买来两瓶苏打水。回来时,他拉开副驾驶车门,将水拧开递过去,空出的手按在郗长林肩膀边上,维持着这个姿势,说:“那么你问。”
“好的吧。”郗长林点着头,手指在屏幕上轻划,三梭子爆掉决赛圈中另一个人的脑壳,等跳出胜利界面,才弯起眼睛看向贺迟,话语带笑,眼神认真。
他问:“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第34章
思来想去, 郗长林并不认为贺迟是在快穿世界中才与他认识。
贺迟来找他的时间点太巧了,完全是掐着他回归本源世界了才来的。可那时候, 贺迟被郗长林的表演所欺骗, 但依旧对他好得过分。
从这一点来看,郗长林有理由认为,贺迟对他的喜欢, 并非基于那段漂泊时光中所发生的事情——
两段不同的经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尚且对世界抱着天真态度,纯良谦卑;一个是在时光中遭受苦厄打磨过的灵魂,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然他们名字都叫做“郗长林”,但青年并不认为两者能够等同。
这样的情况,就像玩游戏开出了两条支线, 通过一个又一个选择,塑造出两种人生, 打出的结局也是相去甚远。
如果那个时候郗长林没有读档重来, 那么贺迟守着的, 将是一个软弱的年轻人。他不强大, 受人欺凌侮辱后只知道慌不择路逃离,跑到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抱着膝盖舔舐伤口, 不会找人倾诉, 也不会伺机报复。
那样的软弱无能,连郗长林自己都嫌弃,可贺迟竟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而后来发生的事情, 又给了郗长林一种感觉,好似弱小卑微的他、任性肆意的他、冷漠心狠的他,甚至是和任何人都能逢场作戏的他,无论是哪一个,贺迟都能接受。
那么,贺迟喜欢的起点到底在哪里?他又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认识了他?
郗长林望向贺迟的目光很轻,不远处便利店的灯光投射过来,在漆黑眼眸间被揉成细碎微屑,静谧无声地流淌。而加油站顶棚外大雨哗然,豆大的雨珠在地面溅起透亮水花,风夹带着绿叶狂舞,起起落落呼啸远去。
“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我?”凝视着贺迟的双眼,郗长林重复了一声。
被拧开的苏打水隔在两人之间,捏在瓶身的手指紧了一下,紧接着,听得贺迟低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