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找了几日没趣,魏璎珞愈发心事重重,去食堂拿饭的路上,一不留神撞到一个人。
“小心些。”张管事瞥她一眼,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魏璎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回身打开锅盖,里头只剩下一个馒头,她摇摇头,将馒头包了起来。
“给。”再次找到袁春望,她将手中余温尚存的馒头递了过去。
仍是那口深井,仍是一桶井水,袁春望坐在水桶旁,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递水,这就是他一天的食物,这就是他仅有的食物。
一直到魏璎珞手酸,袁春望也没转头看她一眼,更别提接过她手里的馒头。
“人活着就得吃东西,不然迟早扛不住倒下。”魏璎珞将馒头,连同包裹馒头的手帕一同放在他身旁草地上,“你若是倒下了,粪车就得我送出宫了,吃吧。”
料定自己在此,他一口都不会吃,于是留下馒头后,魏璎珞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身后,袁春望停下了舀水的手,面色复杂的看了她半晌,然后视线缓缓落在地上那馒头上。
良久,一只苍白的手终于慢慢伸向馒头。
树后的人偷窥到这一幕,开始在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到五十的时候,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心下大喜,几步从树后走了出来。
吃了一半的馒头落在地上,滚在泥里,袁春望单手扶着井沿,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可试了几次,都跌坐回了原地。
“……谁?”他猛然回头。
张管事已从树后走到他身旁,脸上欲望膨胀,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油腻的嘴往他脸上一阵猛亲:“小春望,这回看你往哪儿躲!”
袁春望脸色铁青,奋力挣扎起来,只是手脚酸软,打在对方身上,不疼不痒。
“我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乖乖受着,我会好好疼你的。”见此,张管事愈发得意,开始解起对方的腰带来,腰带解至一半,忽然动作一止,两眼睁得又圆又大,缓缓从袁春望身上滚了下来。
在他身后,立着魏璎珞,手上一根挑恭桶的扁担,扁担一头沾着些头发与鲜血。略喘片刻,魏璎珞对袁春望道:“自己起得来吗?”
袁春望以肘支地,却没能将自己撑起来。
魏璎珞丢下手里的扁担,正要将他从地上扶起,袁春望却伸手推开她。
“把这东西收起来,别让人瞧见了。”他指了指地上沾血的扁担,然后目光转向不省人事的张管事,极冷静地说,“还有他——若让他活下来,你我都活不下去。”
魏璎珞沉默片刻,走到张管事身旁,抓住他一条手臂,用力将他往粪车旁拖,女孩子家家,没多少力气,不多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袁春望在地上看了她半晌,终于积累了些力气,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几步走过来,抓住张管事另外一条手臂,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张管事丢进粪车里。
完事之后,袁春望还解下张管事的腰带,绑住他的手脚,又从地上捏了一团带着草屑的泥土,填进张管事的嘴里,魏璎珞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一举一动慎密到了极点。
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扯下张管事的腰牌,对他说:“明日清晨,粪车会运出紫禁城,粪车污秽,护军习以为常,不会检查,他身上没有腰牌,就是私逃出宫,回宫死罪一条,定不敢再回来。”
袁春望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
他不爱说话,仅凭脸色,魏璎珞很难猜测到他心中所想。小心翼翼将腰牌收好,她犹豫片刻,安慰一声:“没有他,你就能安心回去吃饭,再也不用避着人吃倒入水沟的馊饭剩菜,或是喝凉水充饥了。”
“你跟踪我。”袁春望忽然开了口,笃定的语气。
魏璎珞楞了楞。
“否则你怎知我除了井水,还会从水沟里翻吃的?”袁春望眯起眼睛笑道,“你刚刚都说了,我是‘避着人’吃这些东西的。”
这回轮到魏璎珞沉默不语。
就在她思考要如何解释的时候,袁春望忽将目光转至张管事身上,淡淡道:“不过,首先要解决的还是这个麻烦,你也是,先处理掉你手里的扁担吧。”
两人暂时分开行动,处理好扁担上的血迹后,魏璎珞回到辛者库宫女房内,时间已晚,宫女们大多已经进了被窝,少数几个还醒着的,正凑在一块说悄悄话,只不过房间这样小,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放大,那悄悄话断断续续的传进魏璎珞耳里,她听见她们在讨论张管事。
“刚才小六子到处找张管事,真奇怪,这老家伙跑哪儿去了!”
“说不定喝多了酒,在什么地方猫着!”
“少提那个畜生,还记得小年和柳儿怎么死的吗?柳儿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他祸害了多少宫女,连长相俊俏的太监也不肯放过,哪天醒不过来才好!”
魏璎珞来得晚,不清楚张管事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这些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在她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又或者不是人,仅是个畜生。
讨论声渐渐消失了,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魏璎珞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清冷月色,不知怎地,脑海中竟浮现出袁春望的脸,以及他望着张管事时说的那句:“不过,首先要解决的还是这个麻烦……”
魏璎珞猛然从床上坐起。
第七十七章 毒蛇
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或许就是眼前这辆盖着盖子的粪车了。
一路避人耳目,魏璎珞来到停放粪车的院子里,揭盖一看,然后啊的一声,后退了几步。
月色惨淡,照进粪车内。
张管事早已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但他的死因绝非后脑勺那一棍,而是爬满全身的毒蛇,其中一条卷在他的脖子上,立着色彩斑斓的上半身,朝魏璎珞嘶嘶吐着信子。
哪来的毒蛇,不,是谁放的毒蛇?
“你是来杀人灭口的吗?”一个好听的声音在魏璎珞身后响起,字字清冽,犹如泉水叮咚。
魏璎珞缓缓转过头,见袁春望从树后转出,不紧不慢的朝她走了过来,从容的姿态仿佛此地主人,出来会见他等待多时的客人。
“……不是我杀的。”魏璎珞声音有些沙哑,“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被这些蛇……”
“这个死法多适合他啊。”袁春望笑道,“一棍子打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样就好多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享受了一整晚,最后死不瞑目。”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说出来的内容也太过详尽,以至于魏璎珞脱口而出:“……是你?”
“不是我的话,就是你。”袁春望目光朝她身后一瞥。
魏璎珞将扁担往身后藏了藏,摇摇头道:“你错了,我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会杀人呢?”
“哦?”袁春望似笑非笑,“真的吗?”
片刻之后,魏璎珞笑了起来,那笑容与袁春望如出一辙:“假的。你不杀他,我就会杀他,这样凌虐宫女致死的混账,我自然要除掉他,免得放到宫外,继续祸害别人。”
“也免得他醒过来,找我们报仇。”袁春望负手踱向魏璎珞面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终于不再装作天真善良的小宫女了!魏璎珞,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因为——我们骨子里,根本是一样的人!”
魏璎珞静静望着他,她先前怎会认为他是一头敏感可怜的小兽呢?这分明是一条斑斓的毒蛇,外表有多鲜艳,毒性就有多强。
脚步停在魏璎珞面前,袁春望对她轻轻一笑:“现在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魏璎珞眨了眨眼。
“是啊。”袁春望朝张管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我都有份,你包庇我,我也包庇你,咱们不是自己人是什么?”
风从张管事的方向吹过来,淡淡的尸气,以及毒蛇的嘶鸣。
魏璎珞抿了抿嘴唇,一缕发丝黏在她的唇瓣间,她正要伸手摘下来,袁春望却先一步伸出手,挑过她的嘴唇。
“……你干什么?”魏璎珞忙退开一步,秀眉皱起,“你这样对待女人很失礼,你知不知道?”
“你忘了我的身份吗?”袁春望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我之间,没有男女大防,你紧张什么!再说,我可不是循规蹈矩的名门公子,从未受过礼教训化,又何来失礼二字。”
魏璎珞咬了咬唇,自打在他在自己面前暴露出真面目,就愈发的大胆起来,最后她只得无奈道:“辛者库的宫女们都那么喜欢你,我可不要成为众矢之的!”
袁春望冷笑一声:“你放心吧,这里是永巷!”
魏璎珞一楞:“什么意思?”
“最低贱的辛者库宫女,照样瞧不起拉粪车的净军。她们的喜欢, 不过是对皮相的追逐,譬如你房内的锦绣——”顿了顿,袁春望蛇一样艳丽地笑了。
魏璎珞心中一凛,他谁也不提,却提锦绣,什么意思,莫非与她一样,他也暗地里跟踪了她,晓得她与锦绣之间的恩怨?
“……锦绣也从不踏足这里一步!这样的喜欢,我可受不起。”袁春望补完了先前说了一半的话。
魏璎珞深深打量他,有些干涩道:“袁春望,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讨厌她们?”
“我不爱女人。”袁春望淡淡道。
魏璎珞一楞:“那你喜欢……男人?”
袁春望哈哈大笑:“我也不爱男人。”
“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魏璎珞望着他,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只爱自己。”袁春望坦然道,一只手轻轻挑起魏璎珞的下巴,他垂眸俯视她,柔声道,“你也一样。魏璎珞,富察傅恒站在阳光下,你只能站在阴暗角落,你们两个,绝不会有未来,到了最后,你会发现没人爱你,会爱你的只有你自己。”
魏璎珞瞪了瞪眼,忽然一把抓住他那只不规矩的手,沉声问道:“那天你没走,你在一旁偷看,对不对?”
这个问题她问过好几次,可是每一次都没有答案。
直至今日,袁春望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分不清是戏谑还是嘲笑,他笑着说:“是,我没走,我看见了……我什么都看见了。”
只因这句话,魏璎珞几晚上没睡着。
三天后,她顶着两只熊猫眼,心事重重的做着拔草的活。
日头高烧,一同拔草的宫女热得汗水直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立刻被太阳给蒸干。
一个宫女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哎,你们听说没,张管事真的失踪了!吴总管恼火,说他做事没着没落,要抓回来重重惩治呢!”
“哼。”身旁宫女道,“这种畜生,最好永远消失!”
“还有力气聊天?活干完了吗?”刘嬷嬷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等等……起来起来!都起来,给主子让道!”
所有干活的宫女纷纷停了动作,面向墙壁而立,唯独魏璎珞忘了回避,仍蹲在地上,痴痴望着渐行渐近的皇后仪架。
啪的一声!魏璎珞背上火辣辣的疼,转头一看,刘嬷嬷手持鞭子立在她身后,眼神凶厉的可怕。
魏璎珞咬紧牙关,跪倒退避,如同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滴,汇入宫女们的汪洋大海里。
仪架来到她身后,仪架离她远去,她不知道上头的人是否看见她,她不知道上头的人是否为她叹息。
“魏璎珞,你现在是辛者库贱婢。”刘嬷嬷走到她身旁,鞭柄抬起她的下巴,笑容充满恶意,提醒她道,“皇后主子还能记得你吗?别指望脱离苦海,老老实实干活!”
魏璎珞慢慢垂下头。
张管事虽死,但她的处境却未好转,相反,她的日子越来越苦,差事越来越重,就仿佛背后有人……有个特别位高权重的主子,下令要整她一样。
第七十八章 相互取暖
拔完草之后,其余人都回去休息了,魏璎珞却仍要洗一堆恭桶。
手上几道豁口,是拔草时被韧草割伤的,如今一沾水,钻心似的疼。魏璎珞一边龇着牙,一边将手泡进水里,洗到一半,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受伤的手从水桶内拔出来。
魏璎珞转过头:“袁春望!”
袁春望瞥她一眼:“叫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