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似热恋中的男女,背着家中长辈,偷偷在对方掌心写下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魏璎珞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朝着对方的背影一笑。
    是夜,弘历久违的再临延禧宫。
    李玉的眼珠子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随着他的步伐来来去去,却一直徘徊在宫门外,不曾进到宫门里。
    忽见一行宫女从远至近,为首是明玉,手里提着一只红木食盒,似乎刚刚去御茶坊替主子拿夜宵归来,抬头一见弘历,忙行了个礼要走,弘历不说话,李玉却恼了:“你这什么规矩,看见皇上来了,还不请你家主子相迎?”
    明玉低眉顺眼道:“主子说,皇上肯定过门不入,她就不白费力气了。”
    弘历原有些踌躇于进与不进,如今受她激将,反而脸色一沉,下定决心:“她又自作聪明!”
    说完,再不犹豫,抬脚朝寝殿方向走去。
    背后,明玉微不可查翘了翘嘴角,耳畔冷不丁响起李玉的声音,慢条斯理:“你家主子又算计皇上吧?”
    明玉忙收敛起脸上那一抹笑,状似无辜道:“瞧李总管说的,我家主子可是实话实说!”
    “装,你接着装。”李玉啧啧两声,“不过我可告诉你,皇上心里窝着火呢,就算令 嫔引来了皇上,也未必是好事!”
    明玉一愣,望向寝殿方向,满目担忧。
    寝宫们一开一关,将太监宫女们关在门外。
    “令嫔。”弘历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人,“你这是什么打扮?”
    魏璎珞朝他款款而来,身上竟仍旧是白天那身沽酒女的衣裳,绿蚁新醅酒的裙色,云鬓上斜插一根木簪,右手一抬,指头上勾着一只小小的白玉酒壶。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魏璎珞转动着手指头,酒壶随之叮叮咚咚地响,“客官今晚想喝什么酒。”
    弘历不接她的酒,也不接她的话,似一个走错店的客人,仿佛下一脚就会离开此地,离她而去。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身民女打扮,最多只能让他惊艳一瞬,一句江南小调,最多只能将他引来,魏璎珞心知肚明,两者作用有限,皆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想要冰释前嫌……
    ——唯看她接下来的表演。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赃物
    魏璎珞将白玉酒壶提到自己嘴边,对着壶嘴灌了一口,在弘历皱眉之际,忽然身子一扭,声音又娇又作:“皇上,嫔妾一心一意待您,您却看上那只狐狸精,把嫔妾丢在一边,嫔妾一时想不开,才会故意针对她!哪怕嫔妾千万个不好,也是因为爱您呀!”
    那副模样,那副做派,那告状时的语气动作,竟与小嘉嫔如出一辙!
    弘历正目瞪口呆,魏璎珞忽丢了手中酒壶,举止间也没了先前的矫揉造作,缓缓踱到花瓶旁,素手摘一朵兰花,别在面前轻嗅,静美如闺阁千金。
    ……俨然是纯贵妃的模样。
    “令嫔和富察大人从前便熟识,不过偶然撞见,说上两句话罢了。”她神色温柔,竟连声音也变得与对方三分相似,“就算真有私情,也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如今令嫔入了宫,往事便成了过眼云烟。皇上,臣妾相信令嫔,绝不是那种红杏出墙,不知廉耻的女人。”
    “魏璎珞……”弘历又惊又疑地看着她,“你到底在干什么?”
    魏璎珞将花重新插回到瓶中,然后回到弘历身旁,随她一步步走来,她一点一点从纯贵妃变成了继后,恭恭敬敬,端庄贤淑道:“请皇上放心,本宫身为六宫之主,定会严查背后传播谣言之人,还令嫔一个清白。”
    弘历忍不住将她一把拉过来,盯她良久,目光里半是疑惑半是猜疑。
    “你入宫不久,对她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熟悉。”他缓缓道,“听你刚才所言,仿佛亲耳听见她们说了什么似的。”
    他疑心魏璎珞收买了其他宫的宫人,甚至收买了自己身边的宫人。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魏璎珞若真有这么手眼通天,那自己压根撞不见她御花园里,私会傅恒那一幕,只怕早早就有人给她通风报信,让她避开自己,也就没有之后这样多的事了。
    果见魏璎珞得意一笑,大大方方往他腿上一坐,歪着头与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
    敌人最了解敌人——弘历心里替她补了后头一句,面上极平静:“你知道他们背后如何议论你,还敢和富察傅恒在花园相见?”
    来了!
    魏璎珞精神一振,晓得今晚的戏肉来了。
    他的平静不过是表面平静,如果他真能平静面对这件事,就不会这么多天避而不见。
    偏魏璎珞又不能主动提这事,一提,他心里的刺反而要扎的更深,只有千方百计,让他自己主动提起,方能得一个化解的机会。
    “我走或不走,又有什么区别呢?”魏璎珞耸耸肩,满不在乎似的答,“若我掉头便走,那她们又得说啦,哎呦那个令嫔啊,一见到富察大人转身便走,真是做贼心虚呢!”
    弘历笑了起来。
    倘若她真的满不在乎,就不会在江南市上出现,就不会穿上这身衣裳,就不会操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对他说什么:“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皇上,流言惑众,三人成虎。”果然,她很快收敛起身上的满不在乎,认真看着他,“嫔妾希望,您能在给我宠爱的同时,多给我一点信任。否则,纵我一身铁骨,也要被她们的唾沫消磨成渣呀!”
    弘历其实早已气消了一半。
    毕竟,比起她与傅恒的私下见面,他更气的是她对自己的满不在乎。
    如今见她这样在乎自己,便心满意足,如同一头被人揉着下巴肉的吊睛猛虎,双眼一眯,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后宫之中,属你心眼最多,总是来撩拨朕……”
    魏璎珞也笑了起来,先前的酒壶就搁在他们身旁的矮桌上,她重又将酒壶拿过来,朝他晃了晃,吴侬软语,巧笑倩兮:“那这位客人,这壶酒你到底喝不喝呀?”
    “什么酒?”弘历笑问,“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还是女儿红?”
    “都不是,这酒的名字……叫做璎珞。”魏璎珞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然后吻了过去。
    一味名叫璎珞的酒水,顺着她的唇,渡进他的喉咙,润了他的心。
    芙蓉帐暖,夜至天明。
    魏璎珞重得圣宠的消息传遍各宫,当中最为恼怒的当属纯贵妃。
    “不但皇后来借花献佛,如今连魏璎珞也来借我的东风!”纯贵妃咬了口指甲,显然已经知道魏璎珞扮成酒娘,将弘历吸引过去的事。
    “娘娘息怒,当务之急,还是先做好捐赠一事。”玉壶在一旁劝慰。
    “不错,以色侍人只是一时,名声才是长远的事。”纯贵妃看了眼不远处熟睡的六阿哥,目光一柔,“不为本宫,也要为六阿哥积些好名声,才能一图以后……”
    虽然捐赠财物一事是继后提出来的,但江南市到底是纯贵妃首创的,她很快将这差事揽了过来,辛苦操劳了三个月,终于有了成效。这日雪覆京城,一顶顶油纸伞撑在贵人头上,从上往下看,如五颜六色盛开的花。
    “太后。”纯贵妃搀扶着太后,笑道,“这三个月来,各宫捐赠的财物都已到位,不少福晋、命妇闻听消息,也都慷慨解囊,宫市先在紫禁城内摆一日,参与的便是大臣和宫人,待神武门外筹备好了,宫市便会移出去,对商人百姓开放,到时候募集的钱财,一律捐赠出去。”
    太后笑着点头。
    继后也笑:“太后,纯贵妃早早拿出了具体的章程,只待皇上看过便可施行。将来神武门外每月逢四开市,陈列百货,听凭交易,内务府库存旧物不用运去别处,在这儿直接出仓,所得货款可补贴用度,亦可全部捐赠。”
    纯贵妃还不忘讨太后喜欢,道:“太后有兴致的时候,也可去宫市逛逛,全当考镜商贾之情。当然,这不过是臣妾结合明市的情景,给出的一个设想,若太后觉得哪里不妥,臣妾立刻改过。”
    太后拍拍她的手:“纯贵妃,这些想法很好,我非常喜欢,你费心了。”
    纯贵妃嫣然一笑:“太后您瞧,前头有个古玩摊,卖宣德年间的铜器,内务府今年新制的珐琅,一起去瞧瞧吧。”
    太后原本笑容满面,却在看见古玩摊时凝住了。身旁的刘姑姑上前一看,惊道:“太后,这是寿康宫丢失的东西呀!”
    她上前翻捡起来,不一会就翻捡出好多东西:“您瞧,这枚玉扳指,这只青玉如意,还有这支花卉唾壶……不都是从前寿康宫的旧物吗?好端端的不翼而飞,整个紫禁城都查遍了,就是不见踪影,如今竟然在宫市上出现了!”
    “啊呀!”人群中,明玉忽然挤出来,大呼小叫,“主子,这不是您丢失的绣花褡裢吗?”
    宫人们本是看热闹,听她这样一说,也纷纷上前,结果你一个,我一个,竟也翻出了不少失物。
    “什么宫市,分明是个贼窝啊!”小嘉嫔撇撇嘴,她也在摊子上寻到了一副失窃的东珠坠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打击情敌的机会,“咱们宫里丢的东西,全都到宫市来出售,这得到的钱还用来贴补宫里亏空,呵,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这么一口黑锅扣在头上,纯贵妃汗都出来了,跪在太后面前道:“太后,一定是有人知道宫市开了,特意将这些珠宝混迹其中,借机出售,臣妾真的不知啊!”
    小嘉嫔翻了个白眼:“说得轻巧,宫里的太监们手脚不干净,背后有条庞大的利益链,如何运送,怎么避开人的耳目,怎么销赃,最后又如何分成,全都是一套一套的,谁知纯贵妃是不是收了人家好处,成了其中的一环!”
    纯贵妃脸色大变,忙为自己分辨道:“太后,臣妾是真的不知情,万没想到那些下作的东西敢借着宫市销赃,臣妾一定严查来源,请太后恕罪!”
    好好一件善事,如今完全变了味,太后心里一阵腻味,神色淡淡道:“我倦了,先回宫去吧。”
    众人恭送了太后离开,继后负手走到纯贵妃身旁,叹道:“纯贵妃,你办事也太不当心了,好端端的宫市竟然混入了赃物,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与你无关,但事情传扬出去,人人都会说你借着宫市销赃,这名声可真是太难听了。本宫希望,你好好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揽来的差事,费了那么多功夫,甚至还贴进去那么多钱,岂料却换来这个结果,纯贵妃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能应道:“……是。”
    锦上添花少,落井下石多,这样好的机会,嫔妃们如何会放过,无论宫里有没有丢东西,无论丢的是不是自己宫里的东西,都纷纷过来指认。
    魏璎珞从来不是个善桩,更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主,她自也凑了过来,对着摊子指指点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延禧宫的, 我可不像别人财大气粗,穷得很呢,还是得把这些宝贝拿回去!”
    纯贵妃目光极冷,有人在陷害她,故意在宫市上埋赃,以抹杀她的功劳。
    是谁干的,纯贵妃最怀疑的,就是魏璎珞!
    “魏璎珞!”纯贵妃眼带怨恨,试探道,“你好本事!”
    魏璎珞眨了眨眼,滴水不漏的回道:“贵妃娘娘在说什么呀,物归原主而已,你怎么这么生气?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贵妃庇护了偷盗的太监?不不不,贵妃娘娘是苏州才女,钱财如此肮脏,你自然不沾分毫,别人不信你,我信你呀!”
    这话听着耳熟,仔细一想,俨然就是纯贵妃先前劝说弘历的那段——“令嫔和富察大人从前便熟识,不过偶然撞见,说上两句话罢了。就算真有私情,也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如今令嫔入了宫,往事便成了过眼云烟。皇上,臣妾相信令嫔,绝不是那种红杏出墙,不知廉耻的女人。”
    含沙射影,似信不信。
    纯贵妃盯着她半天,突然笑了:“好!好!来人,帮令嫔把她的东西都搬回去,一件都不准落下!”
    浩浩荡荡,一件件赃物物归原主,重又回到了延禧宫。
    随手把玩着一条绣花褡裢,魏璎珞看着跪在眼前的小太监,似笑非笑道:“小全子,你办得很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破镜欲重圆
    小全子是个惯偷。
    赃物如何运出去,运出去之后,又要在何处销账,他再清楚不过。
    能卖,自然也就能买。
    纯贵妃绝想不到,宫市上的那些赃物,有一样算一样,全是魏璎珞托小全子从宫外给买回来的。
    “奴才不敢居功。”小全子跪在地上赔笑道:“奴才只会跑跑腿,主意都是主子想出来的,真是妙啊,一招移花接木,打得纯贵妃措手不及!”
    魏璎珞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绣花褡裢丢给他:“赏你的。”
    小全子大喜过望,他若不爱财,也不会做出先前那些事,当即抬手接了,千恩万谢:“多谢主子恩典!从今以后,奴才上刀山……”
    “又是上刀山下油锅那一套说辞?”明玉瘪瘪嘴,“你不腻,我们娘娘也听腻了。”
    小全子一楞,正要换一番说辞,结果一抬头,就见魏璎珞似笑非笑看着他,别有深意道:“本宫记性很好,你说过一次,本宫永远都记得,如果以后你说记不得了……本宫也会让你记起来。”
    小全子忽觉背上一凉,将额头磕在地上,哆哆嗦嗦应道:“是,奴才,奴才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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