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璎珞回之一笑,同样的清清冷冷:“袁总管,久违了。”
袁春望将头一垂,掩去了眼底复杂之色,恭敬道:“皇后已恭候多时,请令妃娘娘移驾。”
御花园凉亭内,昔日仇敌今又聚首。
魏璎珞扫了眼石桌,芙蓉酥,玫瑰饼,葡萄酿,以及新鲜的时令水果,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皇后怎会知道?魏璎珞看了看她身后立着的袁春望,有此人在,皇后当然对她了如指掌。
继后微笑:“本宫一听说你要回宫,立刻就派人去打点了,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若有其它的需要,直接吩咐袁总管便是。”
魏璎珞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继后。
她原以为自己走后,延禧宫人去楼空,很快就会荒废下来,岂料回来一看,屋中不见半点尘埃,院中不见半根杂草,显是有人专门打扫过的,但为什么?
“怎么了?”继后笑着问,“可是对本宫的安排不满意?”
魏璎珞摇摇头,道:“不,臣妾只是在想,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乾隆十七年生下十二阿哥,今年又添了十三阿哥,整个后宫都在您的掌控之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才入宫三月,就让皇后娘娘坐不住了。”
继后先是愕然,旋即失笑,端起一杯葡萄酿喝了口,然后别有深意地:“如果你见到她,也会和本宫一样心怀忌惮。不,不是忌惮,是恐惧。”
这话让魏璎珞略感吃惊,继后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猎人,连她都感到恐惧的对手,该是什么样子?魏璎珞忍不住问:“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比当年的慧贵妃如何?”
慧贵妃倾国倾城,有牡丹国色之称,无论是她死前还是死后,魏璎珞都没见过第二个能在姿色上与之相提并论者,但继后只是轻轻一笑,似全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真正的美丽不在于皮相,皇上阅美无数,又怎会被一张脸迷惑呢?在本宫看来,十个慧贵妃,也比不上一个容贵人。”
魏璎珞轻皱眉头:“皇后娘娘,就算容贵人是绝世美人,又深受皇上宠爱,也威胁不到你的地位, 臣妾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理由,让您纡尊降贵,向臣妾示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袁春望忽然开了口:“令妃娘娘,如今容贵人已晋了容嫔了。”
璎珞愣住。
继后站起身,亭子外繁花似锦,一丛丛,一片片开着,如同满后宫的佳人,尤其是一棵紫藤,藤花无次第,万朵一时开,继后抬手折了一朵紫藤花,在指尖转了转,慢条斯理道:“她是回部台吉和扎麦的女儿,兄长图尔都在平叛中立下大功,为表永久修好,特意将亲妹妹伊帕尔汗送入宫中,皇上亲自赐名——沉璧,宠爱至深,远胜于当初的你!”
她忽转过身来,将手中紫藤花递向魏璎珞,郑重道:“所以,我们需要联手抗敌! ”
魏璎珞看着她递来的花,半晌之后,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已经领教过了,这一次的合作,还是免了吧。”
与继后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魏璎珞想要与沉璧相争,也不会借她之手。桌上果品一样未动,魏璎珞道了声别,刚刚转身要走,就听见继后在她身后高喊一声:“她入宫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
魏璎珞脚步一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女
“大清女子十五及笄,二十七岁的女人,早已儿女成群,这样一位高龄美人,成了大清最得圣宠的女人,魏璎珞,你当真不忧虑吗?”继后替她答道,“若你不惧,就不会回紫禁城!在紫禁城里生活,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你我合作,才能对付容嫔。否则,你最终还是要回圆明园!好好想想吧,本宫等你答复!”
魏璎珞沉默半晌,重新迈出脚步。
见说了这么多,魏璎珞最终还是走了,皇后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紫藤花掷在地上,声音冷淡:“袁春望,令妃真会答应与本宫合作吗?”
身为紫禁城内最有耐心的猎人,她话音里竟显出一丝心浮气躁,可见对手之恐怖,远胜魏璎珞想象。
“会的。”袁春望平静地望着魏璎珞离开的方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她看那沉璧一眼,就会乖乖来求您了。”
回延禧宫的路上,魏璎珞心事重重,明玉几次看她,欲言又止。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魏璎珞忽然脚步一顿,呵了一声:“还是着了他的道。”
袁春望不是请她来赴宴的,是请她来看某个人一眼的。
所以接风宴办在御花园里,因为弘历与某个人也在御花园内。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宫女太监围在一棵大树前,弘历昂头朝树上喊道:“马上下来!”
树枝晃动了一下,下面所有人都举起了双手,那副场面何其搞笑何其庄严,似万千人迎着一位天女降世。
忽闻一阵清脆铃声,眨眼之间,一名脚踝上系着银铃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缥缈兮如云中月,空灵兮似天山雪。
更似从天而降的仙女,稳稳落进弘历怀中。
弘历接稳她,然后沉声道:“怎么回事?”
旁边一名宫女忐忑不安地解释:“回皇上的话,容嫔娘娘经过的时候,发现一只雏鸟从树上坠落,便想把鸟儿放回鸟窝去。”
弘历:“沉璧!”
“皇上,您别生气。”沉璧开口了,极为悦耳的声音,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唱歌一样,“是嫔妾的错。您早就说过很多次,不准嫔妾随心所欲。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吩咐他们去办,再不让您担心了,好不好?”
传闻西方有妙音鸟,名为迦陵频伽,以歌声侍佛,她的声音就如一只迦陵频伽,连佛祖都能取悦的声音,同样也取悦了弘历,弘历叹了口气,掏出帕子,亲自替她擦拭脸上的尘土。
沉璧轻轻笑了起来,犹如迦陵频伽轻轻唱起了歌,歌到一半,忽然转头望向魏璎珞所在的方向,眼睛里闪动着天真与好奇。
魏璎珞浑身一僵,在看见她容貌的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任何一个形容她相貌的词也找不出来,只感到深深的自惭形秽。
“怎么了?”弘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空空如也,前方不见任何人。
“刚刚那儿站了个人。”沉璧笑道,“一直看着我们,你一回头,就把她吓走了。”
弘历扫向李玉,李玉提醒:“皇上,是令妃娘娘。”
听见这个名字,弘历立刻沉下了脸,拉着沉璧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吧,朕带你去角楼上看日落。”
紫禁城的日落恢弘而又大气,如同一条绚丽的织锦,从天边铺向大地,只是魏璎珞却无心欣赏。
明玉:“璎珞,你真要和皇后合作?”
魏璎珞:“为什么不?”
明玉:“可我不明白,你本来都拒绝了,只看了容嫔一眼,立刻改变了主意,她真有那么特别吗?”
两人已经回到了延禧宫,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染红了魏璎珞眼前的镜面,她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看这张脸。”
明玉顺着璎珞的视线望去,奇道:“有什么问题?”
魏璎珞的手指慢慢在镜面上滑动,滑过自己的嘴唇,自己的鼻子,最后是自己的眼睛:“这张脸,一点儿都不可爱,好像眼睛眨一眨,坏主意就来了。”
明玉扑哧一声笑了:“哪儿有人会这么说自己,那容嫔的脸,又有什么不同?”
回忆起那惊鸿一瞥的容颜,魏璎珞竟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弘历会忘了自己,忘了回信。
有这样一个集天地之间所有美好于一身,仿佛天女一般的女子在,又有谁还会在意其他的庸脂俗粉?
“容嫔的脸,就是我最想要的。”魏璎珞愣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自主的,将自己与另外一副面孔相比较,“……纯白无暇,温柔可亲,叫人心生怜爱。”
明玉忍不住又笑:“这就是你决定和皇后合作的原因,为了一张脸?”
魏璎珞摇摇头:“不仅仅因为长相,还有那番做派。”
明玉茫然。
“为了一只小鸟,爬到树上去……放在旁人身上叫可笑,但放在她身上,却叫天真。”魏璎珞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叹道,“天真到不染尘埃的女人最可怕,因为她最容易赢得男人的心,尤其是皇上这样复杂的男人……”
她真的很想长一张容嫔这样的脸。
若她也能生来如此天真无邪,叫人一见生怜,那她从前的路就会好走许多,不至于一进宫,就受到许多人,受到弘历猜忌,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经历,才扭转了他对她的看法。
“也对。”明玉见她情绪不对,忙胡乱打岔,“你若生成那样,勾起皇上来,事半功倍!”
有她这么说话的吗?魏璎珞顿时忘了沮丧,白她一眼,没好气道:“错!拥有那样一张脸,干起坏事来,该有多方便啊!”
“可皇上现在就喜欢容妃那样的……”明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建议,“要不,你学学容妃?”
“我学不来,也不想学。”魏璎珞沉默半晌,终笑道:“魏璎珞就是魏璎珞,为什么要变成别人?我若是想要得到一个人,也只会用我自己的法子。好了,劳你再跑一趟,替我向皇后传个信,就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昔敌今友
次日,弘历来承乾殿看望永璟。
永璟生得虎头虎脑,眉眼之间极像弘历,于襁褓中咿咿呀呀,朝弘历不停伸着小胖手。弘历十分爱他,亲自将他抱过来,手持一只拨浪鼓逗他开心,等永璟玩累了,开始打瞌睡,才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到摇篮里。
永璟翻了个身,抱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睡了。
“这只布老虎是令妃送给永璟的端午节礼。”继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人都送些金银锭子,手镯锁片,她倒是更妥贴些。”
弘历瞥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继后也不甚在意,径自吩咐身旁的张院判:“张院判,待会你去一趟延禧宫,为令妃请平安脉,她一直在圆明园照顾太后,自己病了都不在意,既是夜不得寐,食少不香,少不得请太医好好调理。”
弘历仍视而不见。
张院判照着继后的吩咐,出承乾殿后,立刻去了延禧宫,替令妃诊断完,又留了份医嘱,刚出宫门没两步,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什么人?这么没规没矩!张院判正想呵斥对方一句,一转头,脸色一白:“皇,皇上?”
“令妃情形如何?”弘历冷着脸道。
张院判忙回道:“皇上,令妃娘娘除了夜不能寐,还有肝胃欠和之症。臣开了香苏和胃汤,替娘娘慢慢调理。”
弘历皱眉:“肝胃欠和?”
“娘娘饮食无常,才会胃脘作痛……”张院判欲言又止片刻,“还有,臣听闻令妃娘娘要以血来抄《华严经》,即便去了圆明园,也是一日不停,日积月累, 血气亏损,患了伤食之症,才会胃失所养……”
弘历脸色一变,转头就朝延禧宫走去。
门口太监本要通报,但被他抬手止了,一路行至寝殿内,然后屏息看着床上那人。
像是几年不见,又像是昨天才见。分别许久并没有增加两人之间的隔阂,相反,那些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如同涨潮的海水,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心头。
“明玉?”明明是大白天,魏璎珞看起来却十分疲惫,她闭着眼睛,歪在榻上,左手支着太阳穴,吩咐道,“把二十卷整理一下,派人送去圆明园。”
久久无人应答。
魏璎珞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瞧见弘历,惊而坐起:“皇上怎么来了!”
弘历的目光却凝在她的左腕上。
她用左腕支着脑袋,袖子自然滑落半截,手腕上缠绕一截白布,鲜血渗出,将白布染得半白半红。
弘历想要装作不在意,但终是忍耐不住,将她的手抓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魏璎珞忙将手抽回来,放下袖子,若无其事道:“不碍事,只是放血的伤痕。”
弘历恼火:“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朕命令你,不准再写了!”
魏璎珞:“皇上,请恕臣妾不能遵命。”
弘历火起:“你——”
魏璎珞:“既然答应了太后要完成八十一卷,就不能半途而废,请皇上恕罪。”
弘历哑然,良久忍下,坐在一边:“朕本想任你自生自灭,看在你精心服侍太后的份上,才会提醒你,若你执意不听,朕也无可奈何,但所有的结果,都得你自己承担。若将来太后怪罪,与他人无碍。”
魏璎珞:“臣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