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心中一份答案,葛青章一份答案,他皆压下,重新审视考题,却是按照自己内心对于君臣,暴君,以及君子该如何治国救人的想法一一罗列,再以八股的形势誊抄上去,赶在第四柱香燃完,收考卷的锣声敲响之前,将它交给了差役。
出州府衙门的时候,因人多踩踏,有人撞到了陈淮安身上。
若是上辈子的陈淮安,既扶起来,也就出门去找王金丹,哥几个吃酒去了。
重活一回,他谦逊了不少,回头见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遂扶了起来,道:“老人家,但不知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这六十多了还来征战考场的老秀才笑着摆了摆手,道:“回家作甚?咱们渭河县的张宝璐张大人前儿才从礼部下调,做了陕甘学台,今儿在万花楼设宴,请知府大人吃酒,我还得赶着去,到万花楼下给他卖个好儿,咱们渭河县的秀才,今科有望参加乡试的里面不定就有我了呢?”
陈淮安笑了笑,拱手道:“那陈某就不打扰老爷子的官程了,快去吧。”
待瞧着那头发都快掉光的老秀才走远了,陈淮安才轻笑一声。
张宝璐,齐梅的堂妹齐蜜的丈夫,早先在京城做礼部主事,如今下调,成了一方学台。
恰此时,向来不随大流,等考生们彻底走完之后,才收拾纸笔,从府衙大院走了出来的葛青章恰碰上陈淮安,他将两张毛边纸拍到葛青章身上,下意识捏了捏拳头,道:“青章,咱们赌一把可好?”
“赌甚?”
“若我这回高中榜首,从今往后,你要敢再多看我家锦棠一眼……”双手剜上自己的眼珠子,作个剜的姿势,陈淮安深深扣了两扣,道:“我就扣下你的眼珠子来下酒。知道眼珠子有多好吃不,嚼啐了爆在嘴里,里面有西瓜沙瓤似的汁子,带着些血的咸腥,咸香适口,哪叫一个美味。”
衙门宽阔,晴空朗日,葛青章今日终于穿了件没补丁的青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衬着俊貌仿如美玉,负着两只手。
陈淮安如此渗人头皮的威胁,若是曾经在大理寺的时候,对着囚犯们,保管能吓尿了裤子的。
不过葛青章非是人犯,而是顶天立地,才华傲物的儒生。
他轻哂了哂,说了声幼稚,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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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维桢率着学生们参加了一场考科,回渭河县时,还特地替葛牙妹买了几件水粉绢花,兴冲冲回到书院,进门一看人去楼空,方知趁着自己不在时,老娘已经把葛牙妹给赶跑了。
三十多岁的人,已经过了有事情就跟老娘大吵大闹的年纪。
况且,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着葛牙妹离开秦州,帮她换个环境,往凉州的,是以,也不多说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到了罗家酒肆的楼下。一把岁数的,康维桢怕葛牙妹不肯见他,又怕自己进了酒肆,要遭锦棠和念堂两个的耻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从侧面一株树上就爬了上去,一脚踏着窗框,便开始喊:“牙姐儿。”
葛牙妹正躺在就要上伤心了,一听康维桢在窗外,吓了个半死,连忙打开窗子将他迎了进来。
要叫书院的学生们瞧见他们清正不阿,严肃古板的山正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在翻别家寡妇的窗子,只怕眼珠子都得惊掉。
就连葛牙妹,瞧着康维桢的白麻袍子沾满了灰与杂叶,也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不回书院了?”康维桢问道。
葛牙妹咬着唇点了点头,当然,既已经出来了,她就绝不肯再回去了。
“我是随时准备好的,你何日能准备好,咱们就走?”康维桢又道。
葛牙妹应付道:“再给我几日,让我予孩子们慢慢儿的说,叫她们都能接受了,再说吧。”
她将锦棠才做的,还热和着的两只红糖荷包蛋端了过来,笑着说:“走了一日的路程,你也必是累了,先吃了它。”
“我一个男人,不曾上山砍柴,又不曾下地插秧,不过陪着学生走几步路,有甚好累的?”
窄窄的小阁楼上,积年累积下来的东西太多,便小小一扇窗户,半扇子还叫一只大衣箱给堵着,方才康维桢进来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力气。
他转手将堵在窗边的大木箱子掂起,往里挪了挪。
既葛牙妹不肯走,他每日就得来一回,把木箱子挪开,进出就方便了。
葛牙妹连忙道:“你昨夜才出过狠劲儿的,这种事儿,放着我来。”
康维桢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盯着葛牙妹,忽而就柔声说了一句:“夜里的事儿,你不是比我更辛苦,又何必总拿出来说?”
一念忆及昨夜俩人还青春少艾似的纠缠了半夜,康维桢出了很多力气,流了很多汗,葛牙妹一边怕要累坏他的身体,一边又觉得,那滋味儿着实欢愉,半推半就,生怕要累坏了他,又不好出口推拒,是以生生累了他半夜。
却不期他竟能说出句,她比他更累来。
俩俩望了半晌,康维桢道:“跟孩子们好好说说,我等你的消息。”
待康维桢走了,背倚在窗子上,葛牙妹轻轻儿就捂上了脸。
倒不是非得说亡夫的不好。只是罗根旺和康维桢俩个男人给葛牙妹所展示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世界。
比如罗根旺,只要头一夜有过床事,次日他必定要叨念自己用多了力,腰疼背疼,非但要吃好茶,喝好汤来补元气,哪一整日甚活儿都不会干,全凭葛牙妹一人干活儿。
用他的话说,女人只是躺着受和即可,一滴无精十滴血,男人却是出血又出力,白日干活儿,就该女人多干。葛牙妹是这么着,才把自己生生儿练成个男人的。
谁知到了康维桢这儿,虽说书生气,在床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次日一早起来,也从未见他喊过苦,喊过累。
虽说比罗根旺瘦得多,也不过一个书生而已,可他那瘦瘦的肩膀,仿佛能顶天立地,反而是罗根旺,又胖又壮的,却永远让她顶着一个家,让她背负着他。
若没有两个多月在书院里的相处,康维桢这个人,说断也就断了。
毕竟念堂知道她和康维桢的过往,而罗根旺又不止一次的跟他说,她早晚要去找康维桢。要真叫孩子发现她和康维桢在一处,念堂肯定会不认她的。
两厢艰难无法抉择,葛牙妹左右两难,遂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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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子莫若母。
康老夫人也知道儿子大了,又没了爹,以孝为重,当然就不会顶撞于她。
但是,他一直以来所掌的,是康家走口外的生意,这些日子来,他把商栈中几个得力的人全都派遣到了凉州,据说是在凉州看地盘,要准备开门栈,这不明摆着,儿子是要跟她分家,带着一半的家业走了。
到底三十岁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真正吵起来,还怕污了他的名声。但叫康老夫人接受葛牙妹这样一个儿媳妇,她是死都不能情愿。
康老夫人愁极,生怕儿子要走,也舍不下罗锦棠酿酒的生意,千般为难,愁的连晚饭都没吃。
谷嬷嬷是她的陪嫁娘子,也是康老夫人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毕竟皆是扬州姑娘,打幼儿就是商场上摸爬滚打的,最擅些下作手段。
她转念一想,罗锦棠所倚仗的,也不过是刚刚闯出牌子来的锦堂香酒而已,若是锦堂香酒败了,罗锦棠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恰正好儿,今夜陕甘学政张宝璐在秦州城的万花楼宴请客人吃饭,用的正是锦堂香酒,还正是从她们晋江酒楼来提货,既如此,于酒里做些手段,锦堂香酒不就败了?
等锦堂香酒败了,罗家还有什么好硬气的?
自家后院着火,葛牙妹也就没心思,再来勾她家少爷了吧?
转身出来,谷嬷嬷找到春娇姑娘,耳语了一番,已然便是可以让锦堂香的名声坏了,也还让葛牙妹夺不走康维桢的一计好计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锦堂香酒从此,要声名大噪了。
第70章 以商养家
罗家,楼下后院儿里,锦棠趁着夕阳,哼着小曲儿,正在翻晒前些日子治成的酒曲。
这酒曲还得翻晒,至少一个月的功夫,才能真正成型,不过此时已经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了。
康老夫人的反应,锦棠其实并不意外。
不过,为了葛牙妹的体面,也为了她将来在康家能有份好日子过,将近上百斤的曲子,可把锦棠给忙瘫了。
“姐,娘这俩月是去了那儿走亲戚,我瞧她回来之后,也不甚高兴的样子。”念堂忽而在身后说话,倒是吓了锦棠一跳。
回过头来,她摸了把弟弟最近瘦脱了相的小脸儿,笑道:“念堂,娘不止是咱们的娘,她还是她自个儿,是个全囫囵的人,她的事情,不必事事告诉咱们小辈的。”
念堂轻轻唔了一声。
他其实方才就看见了,看见竹山书院向来高高在上,清高冷肃的山正康维桢,正艰难的从自家后面的大槐树上往下溜着。身上沾着树叶子,脸还蹭破了皮,瞧着格外的笨拙。
自打看过祖母和大伯娘的丑态之后,念堂就对于整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
他也不是头一次见康维桢在自家酒肆门外。
他自然而然的也就想到,娘不在的这俩个月,只怕都是和康山正在一起。
本来,念堂想说,无论娘是想留在酒肆里,还是想嫁人,他都能接受的。
不过,总归这孩子心思绵密,又天性害羞,话在舌尖儿上徘徊了许久,还是吞了回去,回屋写他的作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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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是刘娘子做饭。
刘娘子曾经给孙福海管过帐,在从孙福海家出来之后,拿一万两银子入股,连人带自己所有的身家,就全投到了罗家酒肆,如今跟锦棠俩个相处的就跟家人一样。
她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自己干一番事业出来,与锦棠商量好了,准备等锦棠去河西的时候,就帮锦棠到河西去经营酒坊,是以,如今算是在罗家酒肆学酿酒的手法,与手艺了。
因人多,饭也做的多,她总怕菜不够吃。见锦棠挎着只小篮子,里面全是纸钱儿,像是个要去上坟的样子,遂在厨房里高声唤道:“锦棠,记得揪一把乌龙头回来,醋蒜一氽,就着面吃最爽口的。”
锦棠高高儿应了声好,行至厨房门上时,见一捋头发遗落在外,遂仔细的将它梳了回去,这才提着小挎篮儿便出门了。
渭河畔新柳吐着絮儿,夕阳照着波光潾潾,一眼瞧过去便是透人心脾的朦胧绿意。
“妹娃。”居然是葛青章,他背着铺盖,就站在酒肆的后门外。
今儿考完了科考,按理,学生们都会有一个月的假期,这个叫作春种假,因为学生们基本都是附近的农户,得要回去播春种,种麦子。
锦棠笑了笑,道:“可是在等大舅?”
葛青章点了点头,道:“听我爹说,你们过些日子要去河西堡?”
锦棠虽说为了葛牙妹,一直在和康老夫人较劲儿,迟迟不答应她去河西堡之事,但这角逐是个过程,只要目的达到了,河西堡她依旧是要去的。
是以,她笑道:“恰是。大舅常年走河西,所以我想让他带我走条捷路,好能让此行能快一点儿到达河西堡。”
葛青章是只要不读书的日子,就会跟着葛大顺一起跟驮队,走口外的。
他此来,恰是要劝阻锦棠走捷道的。他道:“走捷道,就必须要从龙头山穿沙漠,沙漠里气侯多变,我爹年纪毕竟大了,我怕他带着你,走不了那样路。”
锦棠道:“但徜若不走捷路,来回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那于我来说太久了,我得回来照料我的酒肆。否则,秦州的一摊子就得丢。”
葛青章就站在垂柳下,背着叠的豆腐块儿似的,补满了补丁的铺盖,提着一只面缸儿,望着锦棠笑了半晌,道:“好,一月之内,河西堡一个来回,若是我带着你,当是可以的。”
锦棠急着要去坟地里摘乌龙头,也未多想葛青章这句话,与他别过,转身便走。
不过葛青章并没有离去,他于原地停了停,沿着原路,与锦棠相距着百步的距离,径自就尾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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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被毒死的,属于暴亡,罗家祖坟里没有罗根旺的地方,他是被葬在河湾的一处山凹里的。其实倒是一处风水颇好的地方,背靠着山,前面便是水,山弯之中此时乌龙头已然发了嫩芽,一弯弯的盘簇着。
锦棠跪到坟前,锦棠打了几番火石,引燃了一只只的小金元宝儿,便烧了起来。
“爹,我这怕是一意孤行了,但我觉得,娘高兴,咱们大家就都该高兴的,您说对吗?”促成葛牙妹和康维桢,锦棠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父亲罗根旺,只是这种难过不能于明面上表露出来,也只能是在傍晚时,在他的坟头上哭上一回。
“你当真以为,只要你肯贡出老酒,帮忙经营酒肆,康老夫人就会接纳你娘?”居然是陈淮安,摇着一只狗尾巴草儿,从山坡上几步跃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