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见好就收,提起另外两坛子酒转身出门,就在二楼的走廊上,忽而回头,便见婆婆齐梅,并她的妹妹齐蜜,并上一回在净土寺跟她吵过架的王金凤,一群妇人挤在一间包房的门上,个个儿皆是红唇微张,口水涎涎的,目光齐齐儿的,全是在望她。
齐梅还在孝中,自然罩着一件黑衫,她身着白裙,头戴白麻,两相审视过,对方的衣着皆无可挑剔。
自打罗根旺死后,锦棠还未见过齐梅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是上辈子的锦棠,估计早就冲上去,撕烂她的脸了。
但锦棠当然不会。
她要陈氏宗族在渭河县罩着自己,得让陈家的长辈们认可自己,就得占足了理儿,一次把齐梅置于死地,否则就绝不会出手。
“母亲居然也在此,媳妇没有先来给您请安,是媳妇的失礼。”她就在走廊上,先给齐梅行礼,再给齐蜜行礼,与王金凤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
齐梅在明面上,自然要和锦棠眼一个婆媳融洽,是以笑着说道:“你是生意人,自有你的忙头,快去吧。”
大约这一众贵妇人都是在等锦棠走,走了好嚼她的舌头,是以就连王金凤都笑着说:“陈二奶奶快去吧,去吧去吧。”
锦棠应了声好,欲走,忽而侧眸,隐约瞧得个人影,就站在这间包房里头。
灯影深深,他两肩塌着,只是一个穿着普通青衫的背影而已,但从背影都能看出悲伤来。
那是陈淮安,毕竟十年夫妻,便只是个影子,锦棠也能认得出他来。
不过转眼之间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锦棠只当自己是花了眼,等提着两坛子酒下了楼时,两腿顿时发虚发软,站在大门上喘了两口气,才好往捡马桩旁,去找陈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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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这匹马可算是给刷干净了。膘肥体壮的,二爷今夜拿这香喷喷的大马驮着嫂夫人回去,路上正好儿……”是知府家的儿子,王金丹的声音。
陈淮安于江湖上的能耐,就在于,知府家的公子,此时提着水桶和鬃刷子,正在给他刷马呢。
“刷完了把你的兄弟们带来,给你二爷撑场面来。记得还要继续治火药,你目前治的量还远远不够。”
用鸽子粪,牛粪,以及尿液,树灰炮治火药,是陈淮安给王金丹给的方子。
王金丹试制出来的火药,威力大到惊人,但陈淮安一直没告诉他,究竟是要用在什么地方。
王金丹对于陈淮安,有一种死心踏地的崇拜,还想多问两句,锦棠已经从万花楼的大门里出来。陈淮安立刻夺过王金丹手里的鬃刷子,悄声斥道:“赶紧走,小心勿要叫你二嫂瞧见。”
待锦棠走过来,他已是个刷马的架式:“酒换回来了?”
锦棠唔了一声,也不戳穿陈淮安,也不走远,就此打开酒坛子,轻轻嗅了一嗅,里面一股子浓浓的腐臭味道,她随即将坛子抱给陈淮安,道:“捞一捞,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陈淮安于是找了根棍子来,轻轻挑了几挑,借着酒楼的灯光,先挑出只尾巴来,见锦棠傻乎乎的凑了过来,随即拿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道:“太腌瓒了,你就勿要看了。”
但锦棠已经看到了,一手捂着唇,她转身便是一阵子的呕。
另一坛打开,里面是好的。
所以,康老夫人只往一坛酒里投了东西,而那东西,恶心到陈淮安只看了一眼,就恨不能连隔夜的饭都吐出来。
商家常用的抹黑伎俩,一只腐烂化脓的死老鼠,飘在坛子里,一坛子酒,就成了一坛子死老鼠的腐液。
可以想象,要是方才小厮当着一州知府,学政与提学的面打开酒坛子,慢说锦堂香酒从此要无人问津,便罗家酒肆的正酒令也得丢。
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间酒肆,因为这只老鼠,得毁个彻彻底底。
“淮安,我觉得我大概错了。”锦棠犹豫了片刻,说道:“婚姻自古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好比我和你,你当初不纳妾,不让我住到相府去,独门独院儿的住着,待我这么个坏脾气算是仁至义尽,可终归,夫妻的背后是两家子人,就好比齐梅和你娘陆宝娟,你若是条狗,她们才是掌着拴狗绳子的人,而我,或者我娘,是另一条狗,婚姻没有婆母的支持,是不会幸福的。”
说着,她站了起来,道:“走吧,回渭河县。和康老夫人的生意做不得了,我娘也不能嫁给康维桢,有康老夫人哪么个婆婆,她将是另一个我。”
婆媳,世间最可怕又最难相处的关系,足以对抗每个人所认为的,最坚贞的爱情。
陈淮安轻轻唤了声糖糖。
他两辈子,认的,都只有她这一个妻子。
也曾努力着,想要把家庭经营到幸福美满,多生几个孩子,儿女绕于膝前。
而他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并非与黄爱莲的一夜之情,也非陈濯缨那个孩子,而是在漫长的十年之中,从来不曾于家事上,给过她一分一毫的支持,任由她在两个婆婆之间苦苦挣扎,那种挣扎,耗去了她的青春,她的耐心,她对于他曾经满怀的爱,只剩下深深的怨恨。
可这种悔疚,他说出来也没有用,给她再多的物质补偿,也没有用。
只能用此生,来慢慢的弥补,磨着她一点点的回转心意,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愿意敞开心扉,谈谈他离开京城之后,她曾过过什么样的日子,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讨饭的境地的。
或者到那时候锦棠仍不会原谅他,仍然后不肯要他,但总算,他不会像今日这般,每每她平静的讲起往事,就惭愧到无地自容。
陈淮安上辈子至死的时候,认为生父不是个东西,但认为两个母亲总还不算太坏,齐梅叫他一回又一回,见识了女子恶毒起来的可怕。
如今在他心里,唯一仍还在神坛上的,就只剩下陆宝娟了。
将锦棠从地上拉了起来,陈淮安道:“方才我刷马的时候,瞧见康老夫人进了不远处的晋江酒楼,你若信我,就跟我一起进晋江酒楼,我保管一回就去了她的病,叫她从此之后,想要拿下三滥手段欺负人的时候,想起来就得发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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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的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向来,大人物的度量大,小婢妇们的气量窄。
谷嬷嬷往锦堂香里填了只死老鼠,然后便带着康老夫人,到了晋江酒楼,也是准备万花楼喝出死老鼠之后,给康老夫人一个惊喜的。
谁知进了酒楼,等不来报讯儿的人。谷嬷嬷正急着呢,一个小厮走了进来,说道:“嬷嬷,咱们酒楼来了俩个客人,小的们已然处理不得,要不您去看看?”
背后有在京城为官的亲戚们作靠山,康家在秦州生意作的又大,府中豢养的家丁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官兵更能打,这样人家的酒楼,谁敢上门找茬,又谁敢惹事儿?
谷嬷嬷怕是罗锦棠查到她在背后捣鬼,上门来找事,还想隐瞒来着,康老夫人早就听见了,说道:“这还了得,谁敢到我门上来惹事儿,走,咱们下去看看去。”
谷嬷嬷跟在身后,心有惴惴然,但总觉得,自己是为了康老夫人,为了自己奶大的康维桢而办了件大好事。
殊不知,她果真坏心办了好事儿,葛牙妹与罗锦棠俩母女,倒是由此,反而要得到康老夫人的尊重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陈淮安治火药,是为了什么,2333
第74章 赢得尊重
下楼的时候,小厮简单的说了几句。
说是来了一对小夫妻,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离门口最近的桌子上,俩人只要了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上来之后,男人先倒醋,结果,醋壶里就滚了一只苍蝇出来。
晋江酒楼的跑堂,可皆是人精儿,于这方面自然得心应手,见男人把碗给他看,一筷子将苍蝇挑了出来,笑道:“不过一粒花椒尔,也不知怎的跑到了醋壶里,我另替客官换壶醋吧。”
说着,跑堂另换了一壶醋来。
男人一倒,刷刷,一下出来两只苍蝇,男人也不说话,只将筷子递给了跑堂。
跑堂自然又是一顿大惊小怪:“哟,两枚花椒,客官且瞧小的替你吃了它。”
于是,再换了一壶醋来。
这一只醋壶,刷的一下,倒出来了四只苍蝇。
于是,跑堂苦着脸,专门找了一只醋壶自己瞧过了里面没苍蝇的,苦着脸捧了过来,好家伙,这一回,男人直接从里面倒出八只苍蝇来。
这下,大家才觉得是找茬的上门了。
跑堂望着一碗阳春面上黑乎乎的八只大苍蝇,打了个醋味酸爽的咯儿,委实是吃不下去了。回过头来,便见东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康老夫人做了几十年生意,向来以德服人,从来不得罪人的,她倒想看看,是谁敢在她的酒楼放肆,撒野。
远远瞧着一个身材高大,臂膀宽阔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下颌生的极为优美,笑面朗朗,抱拳便道:“太师母在上,受学生一拜。”
康老夫人定晴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竹山书院里最叫夫子们头疼,曾经康维桢无一日不挂在嘴边骂的,陈杭家的二少爷陈淮安。
再看背对着她的另一人转过身来,笑面盈盈,亦是一拜:“锦棠见过康老夫人。”
康老夫人瞧了眼阳春面上那一攒浮着的苍蝇,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明白,熟人上门来找茬,这是挑着她的短儿来的,这个节骨眼儿,正是酒楼中宾朋满坐之时,这种事情,当然不敢声张。
她道:“大姑娘,淮安,咱们且到后院里头说,如何?”
酒楼到底是个吃饭的地方,大堂几桌散客,也注意到门口这桌有不对劲儿,都往这儿张望着。
陈淮安抱着只醋壶,还是咄咄逼人之势,锦棠却轻轻摁上他的手。
她道:“好。”
不知为甚,在看到康老夫人的一刻,锦棠觉得,往酒坛子里扔死老鼠的事儿,当不是康老夫人做的。
一个妇人,能于大明国中经营几家大酒肆,家家宾客盈门,当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转身进了后院,她亲手将一只醋壶捧给康老夫人,这才道:“老夫人,若说想要挑彼此的短处,锦棠或者没有,您开着这样大的客栈,幌子多的是。
如我为商,不是不懂下三滥的门道,徜若你给我只死老鼠,我便还你几只臭苍蝇,你的晋江酒楼没了食客,我的锦堂香也没了酒客,受益的会是谁?”
这还用说,食客们不来晋江酒楼,还可以去万花楼,去别的酒楼,生意场上行下三滥的手段,毁的只有自己。
从陈淮安手中提过酒坛,锦棠啪的一声,将它摔在地上。
一股死老鼠的腐臭,伴着酒液泼洒而出,几滴子黄汤臭水溅在谷嬷嬷的裙面上,她提着裙子便往后退。
锦棠再是一笑:“苍蝇是您家酒楼醋坛子里自酿的,这老鼠,也是你们塞到我锦堂香的酒坛子里的。老夫人,您这般做生意,锦棠忍痛,也绝不肯再与您合作。”
康老夫人气的发抖,但毕竟是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一猜,也知道是自己身边的人瞒着自己,好心办了坏儿。
是以,柔柔一笑,她道:“大姑娘不曾把这苍蝇当着食客们的面倒出来,就是给我晋江酒楼面子,我又岂能不给你面子?这死老鼠的事儿,无论谁做的,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只待送走了锦棠和陈淮安,康老夫人回过头来,气的脸色发白,也不顾身边围着一众的跑堂,厨子,并掌柜,反手就给了谷嬷嬷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道:“枉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学着照料生意,经营酒楼,居然连罗锦棠的气度都没有。从今往后,这酒楼的生意,你再不必插手,徜若再敢插手,我将遣你回扬州,好好儿的养老去吧。”
不用说,敢欺上瞒下,往酒坛子里塞死老鼠的,除了谷嬷嬷,没别人。因为,唯独她知道,康老夫人为了不肯接纳葛牙妹那个儿媳妇,如今有多痛苦。
谷嬷嬷吓的,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康老夫人又回过头来,指着掌柜说道:“都说过多少回了,酒楼之中,绝不可有藏污纳垢之处,今儿是陈淮安发现咱家的醋壶里有苍蝇,徜是别人,抱着这只醋壶讹咱们一笔,给是不给?
而一个酒楼,连醋壶这种小东西都打理不好,别的地方得脏成什么样子?若是叫人知道,谁还敢来吃你家的饭?”
掌柜跟在老夫人身后,连连儿的应着是,一只只儿的,把醋壶子全部收进厨房,仔仔细细儿的,去清洗了。
康老夫人扶着春娇姑娘的手出了酒楼,如此半夜,还准备要赶回渭河县去。因为怕儿子会不辞而别,这些日子她不敢离家的守着。
望着夜空中遥遥一轮明月,她道:“原本,我是真的嫌弃葛牙妹,整日化着个白脸大红唇,性子又急又躁,渭河县无人不嚼她的舌根子。可是,她从竹山书院之中说走就走,毫无一丝留恋。便罗锦棠,也是她教导出来的,大气知礼,懂得退让,但又绝不妥协。
你说,葛牙妹若是做咱老康家的儿媳妇,就只把她养在家里,不叫她出门宴客什么的,可行否?”
显然,因为今日罗锦棠占着理儿,抱着一壶子的苍蝇,却没有兴师问罪,没有大闹晋江酒楼,康老夫人的心已经有几分活了。
葛牙妹这么个中年寡妇,她其实已经不嫌弃了。
只是因为世俗固执的偏见,还不肯松口而已。
大丫头春娇笑道:“奴婢觉得,只要咱家少爷喜欢,就没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