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贴上化尸符,董晓悦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仿佛奔流不息的河川刹那间冰封,她的体温迅速下降,目光变得涣散,瞳孔放大,血色褪尽,燕王殿下本来就生得白皙,此时在月光下更是白得瘆人。
宸白羽在九疑山时就见识过这种符咒的威力——他那无良的师叔当然不会贸然拿自己试验,他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小白鼠。
不过董晓悦突然祭出此符,小师侄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师叔?”
“嘘,”董晓悦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带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先去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一会儿装像点,别露馅了。”
原身宸彦道长灵力高强,变成了僵尸也是不同凡响,宸白羽扮演的角色是“尸主”,自然也得伪装成与之相配的高手,宸白羽是个老实孩子,当即露出便秘般的神情:“师......师叔......这这这......”
“别叫我师叔。”董晓悦白了他一眼。
只听由远及近的叮铃铃一阵响,庙中人已经推开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何人在外面?”却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宸白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起身作了个揖:“小道......乃长林派顾闻真人再传弟子吴陔,欲往许州,途经宝刹,打扰......扰了小娘子清静,还请见谅。”
长林派顾闻真人号称有弟子三千,再传弟子就更加数不胜数,自称顾闻真人的再传弟子就跟网上披个“123”的马甲差不多。
不过被师叔赶鸭子上架,他这表现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落在宸白羽身后五步,仗着自己是僵尸,肆无忌惮地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着眼前人。
那女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髻,穿一身秋香色窄袖丝衣,微圆的鹅蛋脸娇俏可人,看着不像个道姑,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有她手腕上一串小巧的金铃显示了道人的身份——和桃木剑、拂尘一样,铃铛也是常见的道家法器。
少女笑眯眯地回了个礼,一开口嗓音也像铃铛一样清脆:“道友多礼了,此庙无主,我也只是路过借宿,焉有打扰之说?”
话是冲着宸白羽说的,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董晓悦脸上飘,一旦被她捕捉到,便用好奇掩饰审视。
看起来越无害的越危险,董小姐看过那么多武侠片,当然深谙这些套路。
宸白羽自报家门,虽然一听就是胡诌的,至少不失礼,那少女却没有半点投桃报李的意思,态度虽亲切,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虚情假意,董晓悦揣测,不是年少有为就是出身名门大派,或者两者都占了。
宸白羽没他师叔想得那么多,难得见到漂亮姑娘,羞得脸都不敢抬起来:“多谢小娘子......”
“道兄唤我阿桃便是,”少女收回目光,朝宸白羽眨眨眼:“顾闻真人与家师是挚友,说起来你我还算沾亲带故,可不是缘分匪浅?”
这一沾亲带故,宸白羽生生被这少女压了一辈,得叫人姑姑。能跟顾闻真人攀上挚友的自然咖位相当,想必也是道法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师侄两人一听心里便有数了。那少女不肯自报家门,却又忍不住透露出自己师承不凡,到底是年轻气盛。
阿桃又道:“对了,不单是你我,里头还有一位长乐派凤冈道长,与我在平川渡邂逅,一路同行至此,为人豪爽有趣,还带了数升好酒,道兄请随我入内。”
董晓悦穿来之后补习过名门大派之间复杂的历史渊源,对于数得上的大门派都有所了解,这个长乐派却是闻所未闻,如果那位道长不是隐瞒身份,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草根了。
两人把毛驴拴在山门口的半截石柱上,往驴屁股上贴了张驱赶野兽的符咒,解下包袱行李拿在手上,跟着少女往里面走。
经过门口时,少女指了指那嗷嗷叫唤的僵尸,撇撇嘴道:“是凤冈道长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屑。
也难怪,那具僵尸一看就不是什么上品,几乎没有灵智,周身散发着一股腐臭,半边脸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
董晓悦经过时扫了它一眼,那僵尸“嗷呜”一声缩到墙根,不敢再吭声。
少女看了眼宛如玉雕般的董晓悦,一脸艳羡地对宸白羽赞叹:“道兄这条实在是绝品,不知得自何处?”
许多道人对尸体来源讳莫如深,因为很多尸体得来并不光彩,萍水相逢打探这种事十分失礼,就跟地铁上一言不合查户口差不多。
少女也知道不妥,见宸白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了然地一笑:“若是不便告知就罢了。”说罢又回头瞟了一眼董晓悦。
宸白羽虽然嫩,却并不傻,顺水推舟地混了过去,跨过门槛,却是吃了一惊——火堆旁分明坐着两个道人,其中一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嘴方而阔;另一位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出神地望着火焰。
那中年人见他们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老者却是纹丝不动,仍旧直直地盯着火堆,宸白羽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老者,却是具高阶尸体!
董晓悦也是暗自纳罕,她猜测那少女来头不一般,不想如此不一般,那老道僵尸鹤发童颜,生前修为想必了得,她小小年纪连这样的尸体都能驾驭,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宸白羽早听说厉害的僵尸栩栩如生,乍一看和真人别无二致,不过亲眼见到还是非常震撼——他师叔看起来差不多,但毕竟是假的,作不得数。
少女看出宸白羽眼中的惊诧,脸上现出得色,落落大方地把凤冈道长引见给宸白羽。
凤冈道长一叠声地招呼他坐下,从葫芦里倒了满满一碗酒出来双手奉上:“吴贤弟须得尝尝俄这酒,自家酿的,咱那穷地方,旁的没有,就只泉水与别个地方不一样。”
宸白羽心虚地觑了眼师叔,不过师叔现在是个扑克脸的僵尸,不能给他什么指示,凤冈道长和少女真一个劲地劝酒,他只好入乡随俗地喝了一口,那酒果然十分甘甜清冽,宸白羽忍不住赞叹:“真是好酒!”
凤冈道长眉开眼笑,开始大肆夸奖年轻有为的宸白羽和他的僵尸。这位道长是乔州人士,一口官话乡音浓重,为人热情又不拘小节,拍起马屁来仿佛发自肺腑,格外真诚,连董晓悦都一个不察被他拍得有些飘飘然,宸白羽一碗酒下肚,已经完全找不着北了。
董晓悦原本还疑惑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一看凤道长对那少女伏低做小、鞍前马后的殷勤劲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不一会儿三人都有些醉醺醺的,董晓悦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换了张化尸符,换符的瞬间那老道僵尸若有所感,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当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在化尸符的作用下,董晓悦此时就是具不折不扣的僵尸。
第27章 潜伏
喝高了免不了要吹牛逼,凤冈道长十分健谈,阿桃也是口齿伶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讲述各种亲身经历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宸白羽自知口笨嘴拙,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认真听讲,倒也其乐融融。
同为道门中人,又都是驭尸者,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我们如此班门弄斧,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也跟着起哄,“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念的还大半是佛经,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他打了个酒嗝,目光飘到师叔身上,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少女身形一顿,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几乎已经成了传说,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没错。”燕王殿下云淡风轻道。
“……”凉了,这回是透心凉了。
其实梁玄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直接感知,对于那些特别强烈的念头,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声,还能直接“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
比如那天在浴房里,她非礼自己时,脑海中两人交缠的画面……
燕王殿下体贴地决定,这种事还是别让神女知道的好。
尽管如此,董小姐还是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好在变成僵尸之后泪腺也封住了,不然她非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可。
[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啊!]为什么不在她铸成大错之前阻止她?为什么?
“......”
这回轮到燕王殿下哑口无言了。怎么说?说什么?
他前脚在吴越征讨叛逆的叔父,后脚就进了这鬼地方,一躺躺了三年不能动弹,还有人每天脱了他衣服把他从头到脚薅一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天早晨,他好不容易感到体内那股阻滞经脉流动的力量消失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蛮夷神女就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大不了挤一挤,谁知道她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当然期间燕王殿下多的是机会出言阻止她,至于为什么不吭声,这就不用深究了。
燕王殿下懒得和她掰扯,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孤乐意。”
[......]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傲娇啊......
回想起上一个梦,董晓悦不免事后诸葛亮,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如果重来一次,世子无咎一开口她肯定能认出来。
“世子无咎是何人?”梁玄警觉道。
一不留神又想多了!董晓悦欲哭无泪:[没什么......]
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不知道世子无咎,可见灵魂碎片们并不会互通有无,董晓悦想起上个梦里的所作所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一提起世子无咎,大婚之夜的种种免不得又沉渣泛起。
“你与那世子......是夫妇?!”燕王殿下这回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那为何还几次三番招惹他?为何那日在浴房,她肖想的却是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闭,可那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床笫之间的龌龊画面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知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