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和彭嘉卉确立恋人关系,凌彦齐也没想到,要和郭柏宥说一声,毕竟他对人表妹也不是真心实意,不值得大肆宣扬。要等到彭嘉卉打这通电话来,郭柏宥才知道当年的狐朋狗友,要做妹婿了。
“还是去manhattan吧,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喝两杯。”双手稳稳托住郭义谦交给他的信物,那点和老友重逢的喜悦也很快淡去,只剩惴惴不安。心都没法放安稳,哪有闲情去玩?
“就玩不动了?”郭柏宥咧开嘴嘲笑他。他的祖母有四分之一的马来血统,他的妈妈有二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多元基因的混合,给了他一副纵情声色的好皮囊。
和凌彦齐乍一看的温和敦厚不同,他的英俊,向来都很有杀伤力。
“哪像你?我早就玩不动了。”见识过彼此的放浪形骸,就没必要撑起那副虚伪的脸面。
“你不会是怕我那妹?也是,老爷子都敢吼的人,管得住你。”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你还有这么一个表妹?”
“你也没和我说过,你要泡我表妹啊。从来都没见过的人,你觉得我想得起?”郭柏宥的笑容里全是嘲弄,“我们家没人提这事,老爷子不松口,我们连aunty的名字都不提,就当她们从没存在过。也就是这两年,他老了,想通了,我们才知道,这个表妹好厉害,平白地就要来分走我们一大笔财产。便宜你了。”
“什么便宜我了?财产是给她的,又不是我的。”
外间霓虹闪烁,映照出凌彦齐一张意兴阑珊的脸,郭柏宥看两眼,说:“靠,她不会是想要拿到钱,找你来骗老头子了。”
“那也得我妈同意。”
郭柏宥看出来了:“你压根就不喜欢她。”
“你打我啊。”
确实一副欠揍的样子,可谁会为从没见过的表妹出头。“关我屁事。”郭柏宥看了眼凌彦齐膝盖上的盒子,“我爷爷给什么了?”
“当年给你二奶奶的订婚戒指。”
“二奶奶?”郭柏宥印象里根本没这号人,不以为意地呵呵两声:“他还真急了。你这衰样,他就没怀疑你根本不喜欢他外孙女?”
“他应该不在意,只要我不像彭光辉就行。”
“也是。当年在我家门口跪一整夜,痛哭流涕说是真喜欢兰因小姐,感天动地的,大家都信了。背后呢?没见过那样的人渣,真没见过,你说我那aunty也是死犟,回来跟老爷子认个错不就行了,非要把自己折磨死。”
到了manhattan,凌彦齐还是没什么兴致,郭柏宥便说:“前两天还见到雅容了。”他拿起手机要拨号码,凌彦齐盯着他:“你干吗?”
“你们应该好久不见了,一起喝两杯叙叙旧?”
“那你怎么不找慧雯喝两杯叙个旧?”
“那不一样。慧雯孩子都生了,约出来不合适。”郭柏宥的笑有点无奈,“还有,我那个是真喜欢,你那个是混日子的。”
昏暗的灯光下,凌彦齐亦瞧见稍纵即逝的心酸,幸福的人生相似,不幸福的人生也相似。
还是那间manhattan,原木、皮革和大理石将这儿打造成19世纪的纽约。凌彦齐只想起另一个旧日时光。
他晃荡玻璃杯里的鸡尾酒,突然问郭柏宥:“今年十一月,你不就三十了?”
“嗯?”
“还不结婚?”凌彦齐记得他曾说过,三十岁之前结婚,便能从家族信托得到一亿新币。对于夜夜笙歌的公子哥来说,一亿新币,可比那些无法动用的股份和物业强多了。
再说,他虽是郭家长孙,可母亲早已和郭兆旭离婚,没分到什么财产,后妈再生一儿一女,在父亲面前,自然比他这个没妈的受宠。
本来他还有郭义谦这个祖父的鼎力支持,但因为他和欧慧雯这些年的情感纠葛,也让人渐渐疲倦失望。年近三十,还只是大鸣集团里没有任何实权的董事。
娶一个让长辈满意的妻子,取一个娘家门楣撑得起自己的妻子,他才能让祖父重新接纳他,回到家族权力的核心圈里。
“还真想随便找个人结婚了。你说人怎么会那么没用。我之前和爹地吵架,讲,不就一个亿吗,我不要就不要。我是真心想娶慧雯。可如今我也心慌,为何要和一个亿过意不去。你说是感情变了,还是人变了。”
“不懂。”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那位温柔可爱的嘉卉表妹,一结婚能领到的信托?”
“没兴趣。”
“讲出来,你就有兴趣啦。”郭柏宥伸出两个手指:“两个亿。”
不可能呀,比长孙的结婚基金还要多出一倍。进店后一直瘫坐在沙发上恍若神游的凌彦齐,终于转了脑袋过来看。
见他有反应,郭柏宥再吐出两个字:“也是新币。”他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是秀太和aunty的人寿保险。我们谁也没想到,爷爷嘴上说“死生不问”,私下里却为她们买巨额保险。哎,怪不得外面老有人说,我们这些纨绔子弟最期盼什么?一是没兄弟姊妹抢财产,二就是爹娘早死。”
凌彦齐说:“刚刚我也在你爷爷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公司目前在做的旧改项目,其中有五栋楼,有近一万五平米的建筑面积,也是留给她的,按拆迁后补偿的房子市价来算,至少5个亿人民币。”
“怪不得你这么衰,以你老妈的个性,你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了。”郭柏宥猛地一巴掌扫向凌彦齐的后脑勺,“有什么好衰的,这么有钱的老婆,我倒是想娶一个回来。”
连回揍一下都觉得累,凌彦齐只轻飘飘地说了句:“那你领走啊。”
郭柏宥整个人瘫在沙发里,笑得恣意:“姑表亲。早五十年,肯定没你什么事。”他叹口气:“到底你想不想结这婚?”
“结,为什么不结?反正我也娶不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娶个彼此都不喜欢的,不正好?”
“你喜欢上什么样的女人了?”
“我妈死了也看不上的女孩。我比你还无能,起码你还敢带着慧雯闹两年,我连把她带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你妈还是那么霸道?”
凌彦齐冷冷瞥他一眼。“她要是不霸道,便没有今天的天海。我不敢带去她面前,也不全因为她的性格。两头我都抓不稳。”
“哟,这女人还有备胎。”
凌彦齐现在心情不好,一点都不介意往别人伤口上撒盐:“有备胎的一直是欧慧雯。我这个——很好,就是不太管得住。”
郭柏宥嘻嘻笑两声。两人以同样的姿势瘫在沙发上,都沉默着。过一会他再开口:“别拖了,要结婚就趁早吧。”
“为什么?”
“我那uncle是个蠢货。”
“他和你爹地彻底撕开了?”
“不靠亲娘,不靠亲哥哥,想靠个狐颜媚色的三太太,不疯了?人家只不过是自己儿子没长大,想把这既定的局给搞乱。老爷子现在还不肯放权,两桩事,一是等外孙女结婚,二便是等小儿子回大鸣。跟我那表妹说,矫情有个度,可别赶在小uncle后面,什么也不剩。”
那双眼睛,笑起来颓废又凌厉。没有感情支撑的人生,真的只剩下利益争夺了。他拿酒杯碰凌彦齐的杯子,说:“以我俩的交情,以我奶奶和三房水火不容的态势,怎么说我们都是盟友。”
“你爹地的意思?是盟友的话,得拿出点诚意。”
喝完这杯酒,凌彦齐起身要走:“跟你没什么好聊的,我回酒店睡觉去了。你买单。”
“哎,我们都三年没见面了,不醉不归,好不好?”那种狠劲转瞬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酒精更相称的萎靡之色。
凌彦齐觉得悲哀,为他也为自己,他害怕过几年也会变成这种阴晴不定的家伙。
“不好,我明早还要去肯特岗。”
走了几步,凌彦齐蓦地想起他曾看过的一篇采访稿,说郭义谦至今仍只看传统纸媒的新闻稿件,没有任何社交账号。记者问他,不怕新时代新思潮的冲击,不想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吗?郭义谦挺神秘地说一句,除了人工智能,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于是他转身问:“你们老爷子怎么会有嘉卉的微博账号、公众号?”
这些还都是国内互联网流行的那一套,算不上全球化的潮流。总不可能是郭家人给的。无论大房,还是三房,他们巴不得郭义谦直到死,都保持对二房不闻不问的态度。
可他总觉得,以郭义谦的顽固和强势,能够重新接纳彭嘉卉,还这么急不可耐,不仅仅是内心的变化,应该也有外部的推力。而这段路程,恰恰也是彭嘉卉在社交平台越来越发光的时日。
“那边给的吧。”郭柏宥漫不经心,“不然呢,他也没有其他途径能了解这宝贝外孙女。”
终于躺到酒店的大床上,凌彦齐才把下午照的落日海景给司芃发过去。太晚了,没有回音。他便打开彭嘉卉的微博,看一圈后发现挺有规律。
每天会发三五条原创微博,两条用来发公司动态和衣着新品,其余的,配合她的生活琐事,诸如锻炼、旅行、阅读,发一些激励鼓舞的小短文,这些文字通常都有上万的转发和赞。周三周六早上转发公众号的几千字软文。周二周末晚上开直播。
他在黑夜里静静地想彭嘉卉这个人。不能装看不见了,她很快就要和自己的命运绑在一起。距离第一次见她,正好半年。他本以为她是个毫无思想的“消费主义造物”,她穿戴的,她表达的,她呈现的,都是网络里甚嚣尘上的东西。
可接触后,发现那是假象。她包裹得极其完美,除了生日派对后的那点心事吐露,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外在去突破这层假象。
哪怕是她用心打理的微博,这是她事业的起源,也翻不到任何一点和真实内心相关的文字。
哪怕是发现男朋友有了别的女人,亦不能给她的心理防线,造成任何攻击。
她懂得谈判,也懂得妥协。
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年轻女孩变得无情而强大。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等着继承庞大遗产的年轻女孩,另辟蹊径地去做网红。
绝非那一两千万的利润和虚妄的人气。郭义谦的外孙女,眼界不至于这么窄。
凌彦齐不停地往前翻看历史微博,发现不止有“妈妈的连衣裙”系列,还有“外婆的手工刺绣”系列,她还专门做过一期探访自梳女的直播,可她从来没去看望过姑婆。
甚至,她还穿郭兰因昔日的礼服,摆一样的姿势照相。照片里郭兰因的脸庞被一颗红心遮挡,不过看身材站姿,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又想起,姑婆和郭义谦的表述中,一再表示她此前是个十分叛逆的孩子。她想用“网红创业”的身份来掩盖这份叛逆?宁愿被郭家其他人看不起,也要假装活成郭义谦理想中的外孙女?
怪不得郭柏宥说她演技好好,她做这些,要攻克的也只是一个人的心。
凌彦齐想起卢聿菡的话,心说她还真是走在人生的宽广道路上,目标笔直向前。没关系,只要目标不是他,随便哪样都好。
☆、072
凌晨三点醒来,以为你在我身边。做了噩梦,梦见枕边睡的不是你。
——某人日记
这晚下了微雨。一宿都是浅睡。天亮后,凌彦齐坐地下铁从滨海湾赶去肯特岗。
这儿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校区。他的七年都在这儿度过。在时不觉得时光匆匆,隔两年回来看,且是这样烂额焦头的当口,怀念的意味立马就浓了。
七点十分,天空还只是初露晨曦的淡蓝色,云层很少。正是暑假,红色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行人也很少。身临其境,他才发觉这里的树木与草坪比记忆里要青翠得多。他再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司芃:“我在nus。”
很快收到回复:“这么早就过去了?”
“嗯,明天就回国了,等会陪老师跑会步。”
“那你多拍点照片发过来。”
“司芃,你去办护照。我不想就发照片给你,我想带你一处一处的走。校园很大,我们慢慢走,走一天都走不完。”
“好啊。那我等会就去照相,拿数码回执。”
她好配合,这样的乖又让凌彦齐心酸,想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好吗?他在文字框里敲上“我爱你”三个字,愣是不敢发出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三个字,他轻慢地说过无数遍。把人追到手时,他说过;哄劝别人开心时,他说过;情书里说过;派对上说过。唯独不在心里说。
现在正好反过来,心里说了无数遍,毋庸置疑的,不会再有这样的爱。那说惯了甜言蜜语的嘴,便要受到惩罚,不允许表露真心,还怕玷污真心。
竟是如此难受。凌彦齐无言地抱着手机,靠在大王椰笔直的树身上,直到有人从身边跑过去,又跑回来:“哟,肯尼斯,你真是好闲散的命,跑回学校来发呆啊。”
凌彦齐苦笑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跟着跑上去:“发什么呆,等你啊。都跑去别人面前告我状,说我不来看你。”
是他的导师李正勤。虽是文学院的主任,却是纯正的白人男性。生在澳门,长在新加坡,求学英国,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和北京大学担任过教职,最后还是回到新加坡。除了英语、法语,还精通粤语、国语、闽南语。
中西荟萃的半生经历,让他在比较文学领域眼光独到,个性爽快简单,没有华人师长的迂腐书斋气。所以凌彦齐才会想考他的研究生。也不难考,现在谁还愿意读个中文系,即便是nus的中文系研究水平世界前沿,也没用。现在的学生最爱法律、医学和商科。
难得从本科上来一个根正苗红的,李正勤是想好好培养他。只不过凌彦齐有预期,知道这条路走得再好,也得半路下车,所以一直都是兴致大过刻苦。
人各有志,李正勤也不勉强。少了那种必须要做出学问的置气,两个人的相处都简单融洽,不像师生,像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