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琳琅突然心生温暖,在最落魄的时候,有哥哥在身边扶持着,她终于不是孤身一人。
王世敬兴奋得满场飞,行酒令,猜字谜,这些文绉绉的把戏到底不适合他的口味。酒过三巡,他喊了舞姬助兴。柴姓子弟围绕在芙仪公主与大将军身边讨好敬酒,纪忘川脸生厌倦之色,碍于芙仪公主的面子,以及进门初遇琳琅时的眼神,他不得不忍耐下去。
在众人面前,他对芙仪体贴入微,琳琅不必正色相看,也能猜到那场面必让她心生怨怼,故而省心不看。
王世敬举着酒杯,随着舞姬曼妙舞动,好一会儿,走到琳琅桌畔,笑道:“琳琅与大将军是旧相识,怎么如今装作当面不识,连话都不说一句,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陆白羽架开王世敬的身子,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从白沉稳道:“国舅爷,您拿大将军开涮似乎不太合适。人家夫妻贤伉俪,你扯上我家小妹作甚?”
王世敬酒气上头,说话故意挑难听的说。“敢情陆府不会教女儿啊,好好一个大家闺秀,不经三书六聘的,怎么就甘心贴给人家当姨娘,名不正言不顺的,给府上蒙羞。眼下给扫地出门了,再回娘家受尽白眼,我看着也是心疼啊。琳琅呐,你索性跟了我,我不计较那些,照旧给你锦衣玉食,夫君疼爱你。”
陆白羽是急脾气,杯中酒一饮而尽,摔杯发泄。“胡言乱语!你脑子被驴踢了吧!那些不尽不实的浑话,都是市井之徒的胡言乱语。若是信以为真,满座皆是混账!这酒不喝也罢!”
琳琅不再看他,默默垂下头,扯了扯陆从白的衣袖,让陆从白解解围。她一人替陆府上蒙了羞,满座都是听到风声的人,有意无意眼色瞟她。她沉得住气,但陆白羽却替她委屈可怜,还不是所托非人,遇上个白眼狼。
陆从白起身朝王世敬拱手作揖,面无表情,但礼数俱在。“今夜叨扰,咱们兄妹告辞。”
琳琅回头看主桌之上的陆云淓,她脸色红白相间,怕是尴尬与惧怕皆有,王世敬吃了瘪,还不得拿云淓撒气,但娘家人受了欺侮,她心里也不受用。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连飞雪(一)
纪忘川眼若寒潭深不见底,眼睁睁看琳琅受辱,他却无能看顾,搭在腿上的手握拳透骨。他明白琳琅的心意,让陆从白以为他们情断,是为了获取陆从白的信任,才能从他手中套出最后一片碎片的下落。
芙仪公主笑得花枝乱颤,碍于纪忘川坐在身畔,拘束着不好放肆,却与王世敬眉来眼去互传讯息。王世敬这一招隔山打牛着实精妙,以小年夜团聚为由,在一众兄弟姊妹跟前,硬生生让琳琅颜面扫地。芙仪只是有些摸不清纪忘川的心意,原本爱得痴缠坚定,如今却也对那狐媚子置之不理,到底怀了自家骨肉,旁人都成了过客,不由又垂爱有加地摸了摸腹中肉。
各人冷眼旁观,反正闲着都是别人的事,无关痛痒说说闲话,倒也乐得逍遥。柴灵玉不怀好意地对云淓道:“桐油埕到底是盛桐油的,小家子出来的到底是小家子出来的,一点见不惯市面,一言不合就不欢而散。既然要顾着脸面,何故作出没脸没皮的事儿。”
云淓喝了口闷酒,原想着娘家人给自己长长脸,却被琳琅的事触了霉头。两位哥哥都是人中俊杰,却一个个被琳琅下了降头似的,瞎捧着她,倒让自己再次落入下风。
王世敬在云淓面前啐了口,“不识抬举。”
众人爱,便是众人敌,琳琅深谙此道,但她只有一颗心,只能藏一个人,给了纪忘川,其他人也只能一一辜负了。陆白羽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却是兄妹亲缘之情,至于陆从白,琳琅最是看不透。陆从白庶出自卑,因为心底强烈的自卑发奋图强,要得到陆白羽拥有的一切。正是琳琅不爱陆白羽,他越发要得到琳琅的心。到底谦谦君子不屑用强,让陆白羽对他心悦诚服,那便是让琳琅真心投入他的怀抱方能让人信服。
回程马车行驶飞快,深夜露重,呼吸透着浓重的白雾,漫天飘着无情的雪花。陆白羽唉声叹气胸口闷着不爽快,眼见琳琅受辱,他除了逞口舌之快,实质上却帮不上忙。看纪忘川那模棱两可的态度,想来是不准备接琳琅回府了。
陆白羽挑不出话来,只好掏着心窝子说:“想哭便哭吧,府上可以留你终老,我陪着你,看谁敢说你闲话。”
琳琅沉住气,眼眶湿润点点头。“羽哥,过往是琳琅不懂事,眼下人情冷暖也算看了遍。”
陆从白伤势未愈,后背抵靠着厚厚的靠垫,马车飞速行进,颠簸得后脊心抽紧。手虚握成拳,掩着口咳嗽了两声。
陆白羽加重语气道:“从今往后,你就当他死了。”
琳琅隐隐吃痛,沉默不语。她欣慰纪忘川明白她眼神中的涵义,两个人不必说话交代,便能心照不宣,这种默契便值得她为此肝脑涂地。
一行路马车赶了大半个时辰,再也无人说话。
戌时,碎玉琼花漫天飞舞,在夜空中白茫茫地随风而逝,没有方向,只有归属。
静如提心吊胆等候了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看到车马哒哒声,连忙擎着灰鼠毛外罩衣给琳琅披上,默默念叨着:“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各院侍候的侍婢随从接了各自的主子回去,因天色已晚,陆彦生已经休息了,不必再去请安回话。
回到灼华馆,琳琅房里的地龙已经烧热了,点了安眠的檀香,汤婆子焐热了被褥。琳琅笑对着静如,“我若是没了你,可怎么办?”
静如伸手去解琳琅的外罩衣,“见你还会笑,我就放心了,天色已晚,早些安置吧。”
琳琅摇摇头,“今日我演了一出戏,王府演了上半场,我得把下半场演完才能去睡。”
静如就怕琳琅出事,可琳琅一看就是心里有谱,但不足为人道。“你这话我听着可玄乎了。”
琳琅拢了拢袖子,跨出门,转头道:“静如,去空阶亭备些酒。”
静如应了个是,在不劝他。大将军看得上眼的姑娘,总有她特别之处,琳琅外面怯弱娇俏,但接触之下,却有极其深邃的城府。她走一步看三步,把心思藏得很深,对爱得人披肝沥胆,对待旁人,却只能点到为止。
灼华馆的前院角落有一处空阶亭,果然如琳琅预料,陆从白闷声不响,却不请自来。琳琅被带回陆府后,纪忘川便调查过前因后果,琳琅在益州城那次绑架与陆从白脱不了干系,他还与芙仪公主勾结,离间他与琳琅之间的感情,所以,龙脉碎片在陆从白手中,断不可能凭琳琅三言两语交托出来。
琳琅目空一切,任碎雪落在肩膀上生凉。陆从白从从容容地走到琳琅身边,说道:“先前人多,我不好问。你与大将军发生了何事?如此生漠,不似以往。”
“见利忘义,始乱终弃。从白哥哥,你没有听过么?”琳琅扬起黯淡的眸子,“大抵,他也不能免俗。白玉和碎瓦,若是你,会如何选择?”
陆从白闻似劝说,实则为探探琳琅的口风。“也许,他有苦衷。”
琳琅并不厌恶陆从白,他庶出无名偏生想拥揽一切,才会钻牛角尖。陆从白也曾真心对她好过,否则也不必断送了云淓一生幸福,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她又何尝不是。
琳琅叹息了声,眼泪不间断沿着脸颊流下来,她一直压抑着,女人的眼泪对在乎她的男人而言是致命的武器,显然她掌握了妙用。“山盟虽在,情谊不存。他终究是奔着前途而去了,公主有了身子,圣上龙颜大悦,大将军加官进爵,还寻我作甚?我不过是他一袭白绢上的污点,想要抹去唯恐不及。”
陆从白眼底幽深,心里却不禁喜悦,只是他素来沉得住气,不好让琳琅看出他端倪。“如此,他真是薄情寡义,抽刀断情罢了,何必作茧自缚。”
琳琅仇愤捏拳,“琳琅不甘心被人愚弄。”
陆从白思忖片刻,问道:“有何不甘?”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连飞雪(二)
酒气从灿若莲花的唇瓣中溢出,一盏孤灯映照之下,面如桃花,两颊酡红。“半生倾情相待,以真心换得片刻的虚情,琳琅蠢透了。”
“忘了他吧,从今往后,再无牵扯。”陆从白探手去握,琳琅本能有些抵触,但此时诱敌深入,她不好拒人千里,只好纹丝不动,由着陆从白握住她的手。“我对你如何,你该知晓。”
琳琅垂了垂桃花眼,唇角苦涩。“从白哥哥,我配不上你。”
陆从白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但此时胸中郁结,唯有纵酒可解。执起青花瓷水酒杯一饮而尽,他何尝不知道为了巩固地位,发扬开拓陆府的财权,必须寻得门当户对的女子。琳琅遭了纪忘川的罪,早已非完璧,身份低鄙,若想拥有她,除了置个外宅子金屋藏娇,没有其他可循之途。可琳琅本是名门,心底的骄傲非一般女子可及,要么她情根深种,为情牺牲,否则让她当姨娘,等于逼她上路。陆从白叹息道:“可惜造化弄人。”
“琳琅不值得你对我这般好。”琳琅拭去了眼角的泪,拿捏好情绪,说道,“琳琅重回陆府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可笑。”
陆从白装得略显讶然,他当初在百花园外偷听琳琅与纪忘川对话,自然知道琳琅回府是为了人皮碎片之事。如今人皮碎片已在他手上,纪忘川决不可能完整地拥有。他拥有了至关重要的一片,一片于他而言,虽不可窥全貌,至少断了他人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