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节

    净涪目光淡淡扫过那几块透出淡而坚、凝而实佛意的佛骨,除了一点叹息之外,再没有别的感觉。
    到得以后,一朝机缘来临,这位悟光即便已经转世,也还是能有延续佛缘,再入佛门的一日。
    至于这遗蜕之后的佛骨,净涪只是看了一眼,便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雕以佛陀饰以八宝的方丈圆盒。
    这盒子是当年净涪出门游历的时候净音给他准备的,足有一十二个,正是一套,为的就是拿来应对现下这样的情况。
    也不单单就是净涪,佛门的弟子不论谁,出门游历的时候也都备有这样的东西。并不为自己,却是为了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又不知为着什么而在寺外各处地方圆寂的佛门弟子们。
    给他们收拢尸骨用的。
    净音给净涪备了一套后,净涪就直接塞在了随身褡裢里,一直懒得取出来。
    如今用在这里也还算适宜,倒不用净涪再去那静檀寺的各处寻找,省了他的一点小功夫。
    净涪打开盒盖,抬手虚虚一招。
    那原本托着灰烬和佛骨的旋风便打着旋儿向净涪飞来,将那些灰烬和佛骨送入了圆盒中。
    净涪合上盒盖,托着圆盒便寻了路,去往后山的塔林。
    说是塔林,但这静檀寺的塔林却是根本无法和天静寺的那片塔林相比。
    天静寺的那片塔林密密麻麻,安置周密严谨,塔林里的舍利塔们也都有佛光闪耀,日夜照耀虚空。像天静寺八代祖师那般的,他那座塔林里的佛光更是夺目,几如光柱镇压寰宇,便是最差的像是清字辈的大和尚们的塔林,也都有佛光长明。
    在舍利塔的佛光涤荡之下,天静寺那片塔林所在的地界简直如同佛国胜景。哪像这静檀寺的塔林,寥寥几座低矮的舍利塔稀疏零落地搭建在山谷的各处。若没有拿舍利塔里寥寂如同长夜残烛的佛光指引,没有魔身和佛身确认,净涪怕都没能找到地头。
    别的不说,那些舍利塔们长年失修,久无人迹,早在岁月的冲刷下破败成了一堆堆长满青苔山藤缠密的矮石堆了。
    净涪团团扫视过这个不大的山谷一圈,面色不变,寻到了一处似乎是早有人特意备妥的空白舍利塔。
    那舍利塔比起这塔林中的其他舍利塔来,算不得光鲜亮丽,只能算是有个囫囵样子,但它的面前,却是摆放着一块刻牌。
    刻牌上写的就是悟光的名号。
    净涪在这一座舍利塔前停下脚步,看了两眼后,他随手将他手上捧着的那一个圆盒放到了旁边的空地上,便又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处取出那把柴刀和一应洒扫的物什。
    他挽起了衣袖后,提着柴刀先是砍去了舍利塔上缠绕的山藤干支,又拿着扫帚扫去了那些残枝枯根,最后才从葫芦中倒出清水来打湿手上的布巾,将那些青苔和方才滴落的藤汁擦拭干净。
    如此上下忙活过一通之后,这一座舍利塔才勉强算是被净涪打扫了个干净。
    净涪站定在舍利塔前,仔细打量了两眼,又将目光扫落过左右,见得舍利塔上有几块石头跌落在了侧旁的空地上,也不推诿,自去翻找出了那几块石头,重新堆砌到了舍利塔上。
    待到这座舍利塔焕然一新,净涪又取来清水洗过手,才放下了挽起的衣袖,连带着稍稍整理了他的一身仪容。
    等他整理完毕后,净涪便正了脸色,再弯下身去将那个盛着遗蜕灰烬和佛骨的圆盒捧起,细心地放进了那舍利塔中空出来的位置,之后又将那一个舍利塔旁边放着的那一块刻着悟光名号的刻牌放回它原本该在的位置。
    这一切完成之后,净涪还自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几株线香,用火燃起,插在了“悟光”的舍利塔前。
    随后,净涪才退后三步,合十向着那一座舍利塔拜了三拜。
    如此这番之后,净涪这一趟便算是功成了。
    如果净涪愿意的话,他是回到静檀寺去。他也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转身往静檀寺那边走。
    但这会儿,净涪却没有将他的那些物什收拢回他的随身褡裢,而是拿了它们,又往这塔林里的其他舍利塔面前去了。
    第366章 静檀寺中5
    一路清理过那些佛光黯淡略显破败的舍利塔后,净涪终于站到了这山谷中最中央也最为特别的一座舍利塔前。
    说它最为特别,是因这一座舍利塔上,没有佛光。
    是连一点熹微的亮光都没有,更别说黯淡了。
    它就像是最普通最简单的一座葬着最平凡人物的石塔。
    当然,也只是像而已。
    当净涪站到了这一座舍利塔前,看见竖在那舍利塔前面的那块刻碑的时候,净涪就半点不觉得奇怪了。
    这座舍利塔里其实安放的也是一位和尚的骨灰,而这个和尚,他叫可寿。
    僧侣可寿,是一个单只说出名字就能令这景浩界中万千凡俗僧侣无比谙羡向往不已的人物。
    因为他是景浩界佛门有史以来第一位登临佛国净土的凡俗僧侣。
    没错,当年被身为天静寺八代祖师的圆微方丈选中,用以安抚景浩界一众凡俗修士的人,直接导致圆微滞留景浩界的那位凡俗僧侣代表,就是他。
    净涪看得两眼那块刻碑,照例给这座舍利塔清理归整过一遍后,又自取了线香出来燃起,捧在手上拜得三拜,仍旧将他手上的线香插在了舍利塔前的泥土里。
    才刚刚将那线香插下,净涪心头一动,却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往后退出了三步。
    此时,山谷中尚有寒风吹拂,可那被插在泥土里的线香却直直地升起一道道细长而坚挺的烟柱。任这谷中寒风再是凛冽,再是冰寒,也不能撼动那烟柱半分。
    净涪静静地看着那几道烟柱。
    佛身在识海中作声道:‘来了。’
    但见那凝实的烟柱在刹那间展开,团团罩定了这一整座舍利塔。山谷中的风此时渐渐的大了起来,呼啸着卷起残雪,飘荡过整个山谷。可饶是这样的风,也未能将那笼罩在舍利塔上的烟雾吹散。
    那团烟雾就像是长在了那舍利塔上一样。
    净涪和佛身连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往这边投注目光的魔身都不太在意这些朦朦胧胧的烟雾,他们的目光凝在了那一块刻碑上的“可寿”名号上,面上显出了几分凝重。
    那“可寿”原本只是沉默,渐渐的又有一点点的光亮飘起,后来,那两个文字就像是用佛光浸染过一样,金璨辉煌。及至最后,这两个文字上透出的佛光猛地一震,居然像是打开了某个通道一样,竟从不知名的另一端奔涌出无可计量的佛光来。
    那佛光中,一具结跏趺坐的金身法相清晰分明,毫厘可见。
    净涪本尊、佛身和魔身三身见得这一尊佛身,只是一个转念,便知道了这位的身份。
    魔身、佛身隐而不发,净涪本尊却是脸色一整,双手合十,弯身拜了一拜。
    可寿,一位已经登临佛国的僧侣,阶位……金刚!
    净涪参加过一回千佛法会,可是当年的那一场千佛法会上,净涪可以很肯定地说,不见这一位。
    魔身笑了一下,道:‘也不知道是别人不让,还是这一位自己不愿意回归……’
    可寿金刚垂落目光,见得下方正与他见礼的净涪,竟不急着开口,先就还了净涪一礼。
    待到见过礼后,这位可寿金刚才开口问道:“下方的小弟子可是妙音净涪?”
    净涪点了点头。
    可寿金刚转眼望过焕然一新的各处舍利塔,低低叹了一声,道:“老僧静檀可寿,此番却是要替这些弟子们谢过净涪比丘了。”
    净涪连忙摆手。
    可寿金刚只不理会,他上下打量了净涪一阵,沉吟片刻,最后却是苦笑一下,才道:“老僧如今孤家寡人,两袖空空,手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
    “也罢……”他摊手往净涪的方向一递,掌上托着一个黑沉的木盒子,“这些小东西,也并不如何宝贝,只能算景浩界中少见。沾了点稀奇,你且拿去玩玩吧。”
    净涪待要再摇头,却在抬眼的时候望入那位可寿金刚的双眼,面上一愣,不免多想了一想。
    这一想,就耽误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可就这么一耽搁,可寿金刚的手已经伸到了净涪面前了。
    净涪终于还是抬起手来,接过了可寿金刚递过来的那一个木盒子。
    见得净涪接下自己的东西,可寿金刚一直木讷的脸孔才总算是放缓了些许。
    净涪没有错过那一闪即逝的放松,他垂落目光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东西半响,也没打开去看那木盒子里头装的都是什么,郑重地将它收入了他随身的褡裢里。
    东西收了就好!收了就好啊。
    净涪收了这东西,不论这东西在净涪眼里是被算作见面礼还是谢礼,净涪他替静檀寺众位安眠在这山谷里的僧侣扫塔这一桩便算是揭过了。
    这一桩过去,净涪他与静檀寺因取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而结下的那一份因果就不会被削减削弱。如此,净涪才会在他请托给他的那件事上尽心尽力。
    只要这位净涪比丘尽了心力,不论那位慧真再如何反对,那也必是于事无补。
    可寿金刚在西天净土中观望许久,多少也看出些许东西来。
    最起码他确信,慧真拿这位净涪比丘没有办法。即便慧真降下了法身转世,结果也都是一样。
    天时地利人和,又有世尊垂目,景浩界佛门是时候变革了。
    秦失其鹿,诸侯共逐。如今景浩界里佛门祖寺天静寺地位动摇,正是妙音、妙定、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六分寺扎根崛起的大好时机。
    而如今看情况,真正有可能抓住机会真正分割天静寺权柄,只能是妙音寺。妙潭、妙定、妙理、妙空、妙安五寺积蓄虽有,但机遇未至,更没有一个足以和妙音寺这位净涪抗争的人物,便是再有心,它们也只能瓜分得些许好处,终究未能铸造根器。
    不过这争鹿之事和静檀寺无关,他们静檀寺也没有那个能耐在里头掺上一脚。
    可寿金刚张目往山谷前的那个死寂寺庙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黯淡。
    但很快,可寿金刚就抖擞了精神。
    虽然没能在这个大好时机中占得一点便宜,但他们静檀寺再开山门,再传佛统,还就是在这大好时机里。
    想到这里,可寿金刚向来木讷的脸色越发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可寿金刚对待净涪这位他眼中的风云人物的态度也更显自然,但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该和净涪说些什么,又该如何和净涪相处,他沉默了下来。
    可寿金刚都不开口,净涪自然也是无言,一时间,这山谷中寂无人声。倘若不是净涪与可寿金刚之间的气氛算不得僵硬,这会儿两人怕是会更加尴尬。
    相对静默片刻后,可寿金刚心中叹了一声,想到了净涪当时翻开藏经阁里放着的那一部他手抄的《佛说阿弥陀经》的模样,却是在佛光中站了起来,那原本结定法印的双手也都散开了法印,自然垂落在身侧。
    说到底,他与这位净涪比丘,道不同。
    可寿金刚站起身后,并没再去看站在他身前的净涪,而是放开了目光,眷恋而期待地在那座不大不小的山寺中流连。
    这位净涪比丘资质、心性、品性俱佳,他与他们静檀寺又有这一桩因果在,即便他们之间道不同,也不太可能会推拒他的这个请求。
    而当这位净涪比丘应下这个请求后,他与他们静檀寺之间的这一桩因果了结,他们静檀寺也该能续下一口生气了。这一口生气过后,他们静檀寺会如何,也该由他们静檀寺的弟子操劳费心,如何还能再寄希望于外人?
    可寿金刚垂下眼睑,在原地站了片刻。片刻过后,他睁开眼睛,转过身来望向净涪,眼底带笑,“净涪比丘,我知你刚不久才从寺里的藏经阁里取出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番因果结下,总是需要了结。我静檀寺已经无人,如今,就由我来与你定下了结因果之事,如何?”
    净涪点了点头,应下此事。
    他也确实该应,不然日后他岂不是要寻到西天佛国去找人?如今这代表着静檀寺的可寿金刚找上门来,才省了他不少事情呢。
    至于这位要与他了结因果的可寿金刚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净涪自会有方法来应对。
    可寿金刚眼底的笑意溢出面孔,朗声道:“我也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得见静檀寺能够再开,静檀寺佛统再得传承。”
    净涪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可寿金刚。
    可寿金刚又道:“我知你诸事缠身,忙活不过来,也不求多。”
    “只请你日后能寻得一人与我承继我静檀寺佛统即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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