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依序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字还是平常时候净涪佛身的字,墨、纸都是净涪佛身从妙音寺里带出来的墨与纸,但这会儿字、纸、墨三者的融合,却调和出了一种往常时候没有的韵味。
净涪佛身端坐在蒲团上,手拿着笔杆,一字一字写得格外认真严肃。
他甚至摒住了呼吸。
待到最后一段经文的最后一个字完成的时候,净涪佛身才将那一口气吐了出来。
这口气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小股气流,掀动虚空。
若不是净涪佛身在这屋舍里早有布置,怕是连院子外头的那些妇孺们都能发现他这边的动静。
不过是誊抄了一遍他手上仅有的这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而已,净涪佛身便用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所以等到他放下笔,又再查看过他手上那部经文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僧侣晚课的时候了。
即使净涪佛身确实颇有一段时间没有按时完成早晚课了,他也全不觉得陌生。
将一整套木鱼从随身褡裢里拿出来后,净涪佛身将这套木鱼摆放到身前,伸手拿住了那个木鱼槌子,又褪了手腕上的佛珠下来,拿在手上。
“笃……笃……笃……”
净涪佛身敲经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莫小鱼被她奶吩咐着在屋外转了一圈,都没听到什么动静。
莫小鱼看了看面前闭合着的房门,又在心底自己琢磨了一回,到底没上前敲门,空手回去见她奶。
莫陈氏看她背后没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没说什么,让她回桌边坐着,然后就开饭。
今日夜里围着一桌吃饭的,也还是只有莫家一众妇孺,没有男丁。
男丁们都还在船上呢,要回来还得等深夜。
莫家一家子老少也都习惯了,各自在位置坐下,就端起碗吃饭。
这一日的饭菜和平常时候的没什么不同,都是杂粮,都是小鱼和野菜,也还都是由着莫陈氏动手,一一分落到每一个人碗里。
分饭菜的时候,莫肖氏和莫陈氏还着意看了一眼莫小鱼。
莫小鱼端着碗等着,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莫肖氏和莫陈氏对视一眼,小小点了点头。
虽然她们确实是才刚得了那位先生的一匣子黄鱼,但财不露白。真要将那一匣子黄鱼的事情当着这一屋子的人扯了出来,他们家离散的日子也不远了。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一家子就这样散了。
莫小鱼跟着她娘回他们屋。
她娘看了莫小鱼一眼,没忍住,拉着她到一旁问话,“你们白日里跟那位先生都说些什么了?”
莫小鱼笑笑,就是不说话。
她娘问了几遍,都没从她口里得到答案。她问得急了,莫小鱼就只有一句话回她。
“娘,你别问了,等祖奶奶、奶奶跟祖爷爷、爷爷他们商量过,会跟你们说的。”
莫小鱼她娘还想问更多,但莫小鱼怎么都不说话了。无奈何,莫小鱼她娘拿手指重重戳了一下她额头,放过她。
“行了行了,不说就不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起,一辈子都别跟我说啊。”
莫小鱼知她没生气,冲她笑了好一会儿,笑得她连最后的一点恼怒都散了后,才挨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娘,你等着看就好了,是好事儿。”
好事儿?什么好事儿?
莫家小三房这一夜大半数人都没睡好,而上房里头,莫肖氏和莫陈氏守在烛火下,拿着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边缝,她们边等着她们的那口子回来。
这会儿,她们两人也没谁说这烛火点着浪费。
深夜,莫家一家子男丁才拿着些物什回家来了。
莫老头先回的上房,莫老大则还要领着儿子们一道放好那些个东西才各自回屋。
等到一众儿子都回去了,莫陈氏才从上房走出来,领了莫老大入去。
他们四个人坐在上房里坐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各自散去。
散去的时候,哪怕忙活了一天,四人的精气神都不见倦乏,反而精神得很。
而更让他们惊喜的是,第二日早晨,他们还没等到屋舍里的那位先生,先就等到了坐着牛车从村外头一路找到他们家里来的一位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身边,除了驾车的汉子外,还有一个年岁不大的童子。
是那童子先来敲的门。
也还是莫小鱼开的门。
她见得这一行人的时候,那心跳得,比当日那位先生来敲门的时候还要快。更甚至,莫小鱼的手脚都有些发软。
她撑着声音问道:“你们找谁?”
带着药香下了马车的华远清看见是她,眼底闪烁了一下,笑开了眉,问道:“这里可是莫家?”
莫小鱼愣愣点头。
华远清又问道:“请问净涪比丘可是在这里?”
莫小鱼正想要问一问谁是净涪比丘,但她还没有问呢,屋舍里头就走出了已经完成早课的净涪佛身。
见得净涪佛身的身影,华远清笑道:“是这儿了。”
他伸手拍了拍莫小鱼的脑袋,和声问道:“小姑娘,能不能让老朽我进去?”
莫小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对着这边笑的那位先生,点了点头,拉开院门让出路来。
在华远清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莫小鱼鼓足了涌起,急急问道:“老先生,您可是大夫?”
华远清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华远清的到来,莫家一家子都沸腾了。其中最激动的,竟就是他们莫家一家最老最年长的几人。
看得莫家其他还不怎么清楚个中情由的人都糊涂了。
莫老头领着莫肖氏亲自接待华远清,莫老大在旁作陪,而莫陈氏却招呼家里人到了另一间屋子,避开了那一匣子黄鱼,将华远清的事情跟家里人都交代了一遍。
净涪佛身始终站在一旁,看着华远清在这莫家里掀起的那一道道涟漪。
华远清给莫家里的老老少少诊过身体后,就给他们开方取药。
莫肖氏当日跟净涪佛身说的话还真没有半点虚言,他们莫家一大家子,妇孺尚且不说,但凡是上了船且在船上待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男丁,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其中,又以莫老头和莫老大的情况最为严重。
诊出结果的时候,莫肖氏和莫陈氏终于没忍住,当着家里大大小小的面落下了眼泪。
诊过脉,开完方之后,华远清便就直接查验起莫家年纪尚幼的少年、孩童们的医学资质。
莫小鱼丝毫没有意外地被华远清留在了身边。但莫家也不是仅只有她一个人被选中,还有一个男童也入了华远清的眼,被华远清留了下来。
净涪佛身看完这一场查验资质之后,又等了一段时间,便向莫家一众人等告辞了。
莫家没敢留他,连连谢过他好几回之后,举家送他出村。
若不是莫家男丁最近都得喝药调养身体,怕是他们能将净涪佛身送到镇外甚至是城外去。
而单只为了他们不能远送净涪佛身,莫家一家子都很有些愧疚。
到最后,也还是华远清安抚住了他们。
净涪佛身对这些全不在意。在他真正走出这渔村之前,他最后站到了莫小鱼身前,垂眼看她。
莫小鱼一如以往的很多次一样,不用净涪佛身开口,便能明白无误地理解净涪佛身想要说的话。
她点了点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先生,都够了,谢谢你。”
净涪佛身定定看了她一眼,笑着合掌低了低头。
莫小鱼站在爹娘身侧,看着那位先生一步步走远,心里满怀感激。
在那位先生彻底消失在他们面前之前,莫小鱼最后抬手,向着那位先生又用力地招了招。
虽然她觉得那位先生不会看见,但这完全不妨碍她最后送那位先生的祝愿。
愿您前路始终平顺,愿您最终得偿所愿。愿您一切皆好。
净涪佛身脚步不停,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迈进。
出了渔村之后,他转道向北,往妙安寺与妙定寺之间的边线行去。
这一走,便是半月余。
在妙安寺里静修的净封沙弥从定中醒来,定了定神后,起身出了静室。出了静室没多远,他就遇见了寺里的两个小沙弥。
小沙弥们正说着话,忽然见得他,连忙停下话头,来与他见礼。
净封沙弥还了一礼,就问道:“两位师弟刚才说的,可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师兄?”
两位小沙弥点了头。
净封沙弥又问道:“净涪师兄他怎么了吗?”
两位小沙弥对视一眼,有一人答道:“净涪师兄他已经出了我们这边的地界,入了妙定寺那边了。”
净封沙弥听见,须臾间晃了一下神,问道:“是吗?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吗?”
其中一位小沙弥笑答道:“可不是么?师兄你闭关都有半年了吧?净涪师兄是昨日过的边线。”
另一位小沙弥也答道:“算起来,净涪师兄在我们这边拢共只收了三份贝叶吧。”
“是啊,就只有三份,唉……”
那言语间未曾掩饰的遗憾听得净封沙弥都想笑。
他也真的就笑了。
“你们啊……”他道,“净涪师兄收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我们这边缘法不多,散落在这里的经文自然也就少了,没什么奇怪的吧。”
两位小沙弥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忽然,他们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定净封沙弥。
迎着这两位师弟晶亮晶亮的目光,净封沙弥的心也忍不住跳了一下,“什……什么事?”
两位小沙弥齐齐对着净封沙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净封师兄啊,听说你最近一趟出寺,就是去陪的净涪师兄?”
净封沙弥艰难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