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节

    曾大壮好转后的情况好到出乎他们的预料,好到让他们惊悚,但曾老头和曾老婆子还是那一对父母,再怎么样也不会害怕怀疑他们自己的儿子。这会儿见得曾大壮和年轻僧人说话,他们也就挺直了背,格外骄傲地在一旁听着。
    净涪佛身眼角余光瞥过这一对夫妇,眼底浅浅地浮起了一丝笑意,便连唇边那自然而然上扬的弧度也小小地扩大了一分。
    曾大壮也见到了他们父母的这个变化,脸皮绷了又绷,才算是稳住了他那将要咧开的嘴角,但他还是挺直了背梁,声音也更加洪亮有力了点。
    “小师父,”这声音,震得长街旁边渐渐多起来的行人也都往这边看了一眼,但曾大壮自己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用那样洪亮有力的声音跟净涪佛身说话道,“你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安排吗?”
    净涪佛身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旁边的行人循着曾大壮的声音望来,却先看到了曾大壮面前的净涪佛身,他们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
    如果不是曾大壮一家子就坐在那年轻僧人面前,正和年轻僧人说着话,他们知道这位年轻僧人这会儿是有事在忙,他们是必定要跟他见一礼的。
    尤其是住在这附近听过昨日晚上和今日早上这两场木鱼声的人家。
    曾大壮注意到了旁边行人的目光,不过他没转眼去望,还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他的恩人。
    事实上,如果仔细看的话,旁人是能发现他脸上那些许失望和无措的。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他会在净涪佛身这里得到个这么个答案。
    如果他的恩人有别的安排,他还能将他们一家子原本的打算说出来吗?哪怕是因为他们想要道谢?
    不单单是曾大壮沉默了下来,就连旁边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也是一时无言。
    半响之后,还是曾大壮开了口,“小师父,时间……很赶吗?”
    饶是曾大壮终于开口说话,问的还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净涪佛身还是能听出他话里纯粹的期盼。
    净涪佛身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家子的想法,也知道曾家这三口人请他,并不是想要跟他们村里的人证明些什么,也不是想要用他来镇压他们村里必定会传出的闲言碎语,而是真的就只是为了谢他而已。
    净涪佛身一个转念,就摇了头。
    为曾大壮疏导他的头脑,其实真不如何花费他的力气,而且认真说起来,哪怕曾家一家子都觉得他的这次救助就是救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命,是救了他们这一支的香火传承,对他们家有大恩,别说是先前的那一根麻绳子,就是从他们身上拿走再多的东西都是值得。
    可是净涪佛身却明白,不够的。
    他的这一次出手,其实还真的抵不上那一片贝叶。
    既然这样,倒还不如做得更多一点。
    曾大壮见得净涪佛身点头,来不及想其他,期期艾艾地问道:“既然不怎么急,小师父……不如请到我家吃一顿便饭,也算是让我们谢一谢你?”
    净涪佛身笑,点了头。
    曾大壮连同旁边的曾老头、曾老婆子一道,齐齐吐出了一口大气。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净涪佛身脸上笑容又更深了一丝。
    曾大壮吐完那一口大气,又巴巴地看着净涪佛身,问道:“那不如……就现在?”
    净涪佛身还是点头。
    曾大壮利索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先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拜,才要转身去扶起他老爹老娘。
    但他才刚转身,就见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已经从蒲团上站起来了,也正跟面前这个年轻僧人弯身拜礼呢。
    净涪佛身起身还了礼,又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将它们送回随身褡裢里。
    其实这地上也没什么东西需要净涪佛身收拾,不过就是四个蒲团、一盏油灯和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
    最后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请回随身褡裢,净涪佛身才转身,示意地看向曾家一家人。
    曾大壮很轻很轻地拉了拉曾老头和曾老婆子的衣角,对净涪佛身说道:“请小师父跟我们来。”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跟在曾家一口子三人后头去了他们村子。
    曾家一家人确实很有诚意,一家三口人先一同陪着净涪佛身回了家,又请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在旁边陪着他坐了,曾大壮才自己带了钱,满村地跑。
    请村里手艺最好的、这时候也在家的师傅回来帮忙拾掇出一桌菜肴,去村里栽种有果树的人家采买一点新鲜的水果……
    这么一圈圈的跑下来,等他回到曾家的时候,曾大壮身上已经湿了一片衣服了。
    曾老婆子在后头见得,连忙将他推入房里,让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虽然曾大壮是灵醒了,但还是一如往常时候的那样听话。他乖乖地顺着曾老婆子的力道往屋里走,垂下厚实的草帘子后,就在里间换上衣裳。
    曾老婆子看着那垂落的草帘子,上扬了一天的笑容又再往上拔了拔。笑着看那草帘子一小会儿后,曾老婆子才转身离开。
    也就是在曾老婆子转身的那会儿,察觉到曾老婆子还在的曾大壮忽然在里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曾老婆子确实年纪大了,眼睛、耳朵、手脚什么的都不像年轻时候好使了,但曾大壮这一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飘落在她的心头。
    “娘,往后,我能照顾您跟爹了。”
    曾老婆子停下脚步,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曾大壮换完衣裳之后,也不歇息,还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这一桌宴席。
    这时候,村子里但凡家境过得去的,都在家里猫冬。听见曾家这边动静的,不论得到消息还是没听到什么的,都有他们自己的一番见解。
    这些话,往常时候曾大壮一家子就不怎么注意,现在在忙活着招待净涪佛身,自然就更没心思和他们掰扯些什么了。
    这时候,在曾家一家人眼里,可真是谁都没有净涪佛身重要。
    曾家一家子的态度,不单是这村子里的人看得清楚,净涪佛身更是明白。
    他笑了笑,还只是沉默。
    第556章 隐隐疼痛
    农家里的饭桌,真少有安静的时候,尤其是一堆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更是热闹。
    可是这时候,曾家饭桌上坐着一个僧人,一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僧人。所以情况就很不相同了。
    哪怕这位年轻的僧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看着也很可亲很大度,轻易不会跟他们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结果也还是一样。
    一整顿饭食下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曾老头子和曾大壮各自劝了两句之后,这桌上就再没有人开口了。也因此,曾家这一家子,明明就不是些讲究饭桌上规矩的人家,明明平常吃饭的时候都总会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但他们却愣就是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将自己换了一个模样。
    净涪佛身明白他们的心意,却无法开口言说,只能心领。
    被曾大壮请回来掌厨的那位厨娘跟曾老婆子坐在厨房里,挤在一张矮几上端碗吃饭。
    不是净涪佛身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而是他们村里就是有这样的一条规矩。他们村里的男人家请客回来吃饭,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所以厨娘跟曾老婆子也就在厨房里作伴了。
    开始的时候,厨娘还想要多看外间坐着的那位年轻僧人几眼,但到得后来,她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反而很有点庆幸。
    曾老婆子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动静,见得厨娘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两眼。
    厨娘瞥见,嗤笑一声,答道:“要我也在他们那一桌,一定也得像他们那样吃饭,可这不是遭罪呢么?”
    遭罪?
    曾老婆子心里摇头,就为着那位年轻僧人治好了他们家大壮,别说只是陪着吃了这么一顿饭,就是要他们做再多他们也没二话。也就是这黄家小媳妇了,因着手上的这一门厨上活儿,还没遇上什么跨不过的坎儿,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这一顿对于曾家两父子有些局促有些艰难但又无比甘愿的饭食就结束了。
    等到曾老婆子收拾了饭桌之后,曾老头陪着净涪佛身在炕上坐,曾大壮自己去洗了换回来的水果,拿碗装了端上来请净涪佛身吃,另还要去给他们端茶水。
    净涪佛身摆摆手,示意这些就足够了,然后又一指曾大壮先前的位置,让他坐下说话。
    曾大壮犹豫了一瞬,又看了看净涪佛身的脸色,也只能在他父亲侧旁上的自己那位置坐了,他落座后,却是正正对上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他坐下,点头笑了笑。
    然而,哪怕这炕床上坐了三人,一时也还是安静得很。
    净涪佛身自他们初见起就始终没有出声说话过,这时候自然也不能指望他。曾老头倒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向来沉默寡言,说了两句话后就没有后续了。所以这一张炕床上,曾大壮左看看右看看,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打开话题的任务。
    可是,曾大壮自己那二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摆在那里,还是今日才经了净涪佛身手恢复的状态,又能有什么事情能拿出来跟旁人说的呢?
    没奈何,曾大壮也只能将自己今日里转过村子里时见到的听到的挑挑拣拣地找出一些来,打破这内室里让人坐不安稳的安静了。
    到底是父子,曾老头虽然只在旁边坐着听,偶尔也还是会插上一两句话,问一点问题,给曾大壮搭话。
    净涪佛身听着,并没有因为曾大壮说的都只是些村头村尾的鸡毛蒜皮小事就变了脸色。偶尔,他还会跟随着曾大壮和曾老头说的话做出反应。
    譬如,点点头或者是摇摇头什么的。
    不过即便是他摇头的时候,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厌恶、冷淡的情绪,而是带着点无奈的悲悯。
    净涪佛身的这些反应,安抚了曾大壮和曾老头开始时候忐忑的心情,也让他们渐渐地放开来了。
    放开来的曾大壮说完了村头村尾的那点儿事情,一时竟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但幸好,净涪佛身方才的那些反应定了他的心。
    他已经能够确定了,面前这个年轻僧人其实并不介意他说的什么。
    所以想不出自己该继续说些什么的曾大壮顿了一顿后,索性就说起了他自己、他们家,以及他的老爹老娘。
    曾大壮真的没想过要跟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年轻僧人求些什么,所以他说起他自己的时候,话音里就没有了愁苦的意味,而是感激的、慨叹的以及向往的。
    他想要好好地跟他老爹学做木工。他还没生病的那会儿虽然年纪还很小,但他爹当时已经带着他一一摸过木工工匠的那些工具了。他还拿着一些小刀小刨头自己做些小玩意玩,虽然那些小玩意做工都不算很细致,但曾大壮觉得……
    说到这里,旁边只在偶尔时候搭过两句话且一直低头摩挲着炕桌边沿的曾老头忽然抬起头来,相当骄傲地接过话头道:“他那会儿做的那些小东西,比我小时候刚刚开始时候做的东西,要好。”
    被半途截去了话头的曾大壮也不恼,憨笑着挠了挠头。
    净涪佛身还是没说话,但听得曾老头这句话,他脸色正了正,点得一下头。
    曾老头见得净涪佛身信了,咧着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还缩了回去,还低头去看炕床上的炕桌,还拿着手指去摩挲着那木质的纹路,仿佛这张他自己亲手打出来的炕桌就是个了不得的稀奇宝贝一样。
    曾大壮略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净涪佛身一眼,原本就还挠着他头的手指又再使力挠了一下,才终于收了回来。
    边将手收回膝上,曾大壮边又拿过了话头。
    开始还只是些琐碎的小事,但后来曾大壮渐渐地就说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其实还想着……”他有点迟疑,还有点心虚地瞥了瞥他旁边的老爹,“先……不……成亲的……”
    他吞吞吐吐的,总算是将他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也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旁边原本还安静听着的曾老头一时就怒了,他猛地抬头,瞪着眼盯着曾大壮,声音是他这一辈子都少有的尖锐刺耳,“你再说一遍!”
    曾大壮低着头沉默。
    曾老头这时候是真顾不上对面的净涪佛身了,他死瞪着曾大壮,喝道:“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净涪佛身才刚抬了抬手,想要先安抚了曾老头,让曾大壮将他自己的考量说出来。但他的手腕不过才动了动,内屋隔着的厚重草帘子就“刷”地一下被人掀起,一道同样瘦削的身影从那边蹿了过来。
    那人伸手一揽,先就将曾大壮护在了怀里,然后才侧脸去看着曾老头,用比他更尖锐更刺耳的声音反喝道:“曾二山,你是个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骂大壮?!啊?你为什么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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