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觉顿了顿,他眼中那些火一样灼热的东西仿佛冷却了下去,又仿佛只是被收敛镇压了而已。
他沉默得半响,对着净涪本尊一点头,“你放心。”
净涪本尊勾唇,笑了一下。
杨元觉一个翻身,精神勃勃地从他的软榻上站起,几个动作,便将他的那座软榻收回了他的袖袋里。
净涪本尊还盘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拿目光看着杨元觉动作。
杨元觉看得一眼左右,又看了看净涪本尊,忽然问道:“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净涪本尊摇头,“不会。”
“那好。”杨元觉伸手一抓,那高挂在阵台东侧的巨大阵旗就飞落到了他的手上。
杨元觉袖手一卷,收起了这面阵旗。
阵旗被收了起来,哪怕他们脚下的阵台犹在,一直护持在他们两人身侧的那座混沌大阵也一阵晃动,“轰”的一声爆散出去。
巨大的轰鸣声炸响在耳边,更有被大阵聚拢过来的灵气排山倒海地向着四周冲去,整个天地,在顷刻间彻底翻覆。
净涪本尊眼皮子连眨都不眨,依旧平静。
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他们脚下的阵台犹在,这里的气浪便是再暴烈,也伤不了他们。
杨元觉收起他自己的东西之后,也不看外头轰天炸地的气浪一眼,只看着净涪本尊说道:“那我就走了。”
净涪本尊这才站起身来,合掌躬身和杨元觉拜了一拜,脸色、语气俱是认真与郑重,“有劳了。”
杨元觉难得正色地回了一礼,然后又古古怪怪地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感叹道:“真难得,我居然能从你口中听说到这句话。”
“唉。”他叹道,“便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得给你劳心劳力了去。”
当然,他就是说笑的。
说笑完后,杨元觉一甩衣袖,摇头晃脑地走下阵台,化光直入虚空。
“去休去休。”
净涪本尊目送着杨元觉离开,便也缓步走下了阵台,走出这一座山谷,走入混沌岛屿中越显激烈的形势中去。
杨元觉虽是脱出了混沌岛屿,但他也没有直接就走入混沌海,按着净涪本尊交与他的景浩界世界的坐标寻去,而是先去找了他的师父。
景浩界那边的情况太复杂,杨元觉虽然也很相信自己,但为了保险,他也还是想要先去见一见他师父,向他师父请教请教。
杨元觉的这个去向,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没有得以亲眼看见,但这完全不妨碍他们推测。
从本尊那里得到成功的信号之后,净涪佛身就没再多做什么,而只是自己快速地翻看过这些表单,再一一验看过装在一个个褡裢里的灵材、灵粹。
简单地查看过一遍之后,净涪佛身就又将这些东西收起,站起身来,合掌垂目,向着天地通禀了一遍。
景浩界天道有感,纵然身上还有无执童子的天魔气在不断盘缠,也依旧撑起了一口气,显化异像。
于是景浩界世界中,通透明净如碧玉的朗空中,轰然响起三声惊雷。
雷声阵阵,落在各人耳边,自然各有心思,这个不必多提。
净涪佛身也只在睁开眼睛后看了看天空,便就目光收了回来,还自盘膝坐定,须臾转入定境。
因还顾虑着侧旁的净让沙弥,所以这会儿净涪佛身只在定境中静修了一日,便脱出了定境。
净涪佛身打开门的时候,净让沙弥正在他屋门外,对着他紧闭的门户有些犹疑踌躇。
故而净涪佛身拉开门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净让沙弥很有些纠结的脸。
不过门户拉动的声音惊醒了他,也叫他终于从那样两难的进境中挣脱了出来。他急忙上前一步,合掌一礼,称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又请他入屋去。
待到分座坐下之后,净涪佛身先问他道:“师弟这么早过来,可是休息好了?”
净让沙弥急忙答道,“休息好了。”
他小心地觑了净涪佛身一眼,才道:“净涪师兄,东西已经送到了,我……我也是该回去了。”
净涪佛身心中也已知晓,也不强留,闲话过几句之后,便就将净让沙弥送到了客栈之外。
分别之前,净涪佛身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了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来,递给了净让沙弥。
净让沙弥一见这部经书,脸色顿时一整,他合掌恭敬一拜,才双手将它接了过来。
“请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将这部经书完好送到恒真师父座前的。”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没有多言。
其实也真不需要他多言,恒真僧人见到这一部经书,自然便知道净涪佛身的意思了。
净让沙弥以为自己想得没错,仔细将经书收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又向着净涪佛身合掌一拜,才转身上路。
待他再一次见到恒真僧人,将此间事情的过往跟恒真僧人回复过一遍,又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捧着送到恒真僧人面前的时候,恒真僧人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这一部经书,又再看得一眼面前这个年轻沙弥,笑了一下,又问过净让沙弥这一来回间的修持之后,便道:“日后若有什么疑难,你可多来寻我。”
净让沙弥听得,愣了一下,才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应道:“是,多谢恒真师父。”
当然,净让沙弥和恒真僧人这边厢的事情,都只是旁话。起码对净涪佛身而言,是这样没错的。
因为这会儿的净涪佛身,已经没有再多关注恒真僧人那边的事情了,他正在一处庄园外站定,张目往里望了一眼。
这园子就是最普通的黑瓦灰墙,和它侧旁的园子没什么不同。
当然,净涪佛身站在这里,来找的也不是这个院子,而是园子里的人。
所以净涪佛身甚至都没站到正门上,而是立在了侧门处。
他在侧门边上不过站了一小会儿,远远的便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垂着青色的布帘,布帘被风掀动,隐隐露出内中一片深棕色的布垫子。
净涪佛身转身,侧眼望了过去。
那马车上驾车的车夫又如何会没看见他?
车夫面容动了一动,但手上的动作却还是很稳。
马车速度也半点不乱,还如先前一样往前驶进。
都不等马车近前,那车夫便就一拉手中的绳索,那拉车的马匹一声长吁,慢慢地就停下脚步来。
那车夫低声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自己就先从车辕上跳了下来。然后,就又是一个姑娘掀开车帘子,低着头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那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添了一分丽色。
净涪佛身目光平静,不见半点波澜。
只是一眼,净涪佛身便已经从这姑娘尤其精致的五官与她身上得体却不华贵的衣裳、钗鬟猜测到了几分。
这一眼看过之后,他便收回目光,对正向他见礼的两人合掌还礼。
车夫自然地站到后侧,再不做声。
那姑娘说道:“师父打哪来?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
这姑娘的声音极清,再合上她那双极柔的眼和精致的五官,哪怕她自己无心,也能轻易叫人魂与色受。
净涪佛身答道:“我来找姑娘。”
那姑娘都还没说什么,旁边那车夫就先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
他未必真就觉得面前的这年轻僧人是对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姑娘有些什么不好的心思,可在听这年轻僧人说出那句话来的时候,他那一颗心,就怎么都不安稳。
他手已经紧握成拳,心头也有声音不住鼓动叫嚣,但他也只能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着牙,盯着他身前的那一片土地,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他怕自己这一抬头,就叫人看见自己面上这太过明显的表情。
车夫其实是知道的,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和他心中的姑娘差距太大,真正能在一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更别说,就是他们能够在一起,他不过一个卑贱的车夫,怎么可能护得住她?可是,青雀姑娘她……
他却不知道,就在那一会儿间,那青雀姑娘却是飞快地转了一下那点漆也似的眼珠子,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瞥。
那眼中,有比水更柔的东西悄悄地荡了一下。
面前这两人间隔着一段距离,那距离仿佛很遥远,遥远到不论怎么伸手,也触碰不到。
可那距离又似乎相当的近,近到只要他们中有谁迈出一步,便能站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然后此生相伴白头。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这一双人,没作声打扰,只是静默地站着。
半响后,到底是那叫青雀的姑娘先从那种叫人心脏急跳的暧昧气氛中回过神来,抿唇笑了笑,与净涪佛身道:“师父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婢忙活?师父请尽管差遣。”
净涪佛身摇摇头,没叫这青雀的姑娘帮他做些什么,而是往她手中提着的那一个包袱上看了一眼,问道:“姑娘手上有一片从月老庙里带出来的老叶罢,不知姑娘可能将它舍给我?”
月老庙……
这会儿站在净涪佛身身前的两人,都没注意听净涪佛身的言语,就只被那三个字搅动了心绪。
那叫做青雀的姑娘俏脸上一时飞上了红霞,而那年轻的车夫心头,也是被拽得生疼,几乎连呼吸都在撕裂他的伤口。
净涪佛身面上表情始终不动,还是耐心地等待着。
青雀又一次快速醒过神来,但要不要将那片老叶子舍给净涪佛身,她心中还是迟疑的。
好一会儿后,她一咬牙,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她提着手上的包袱转回到了马车边上,就着车辕的那点地方,打开了她自己亲自整理过的包袱。
她动作极其利索,很快的,她就重新整理了包袱,拿着一片红得似火的叶子转身走了回来。
在向着净涪佛身走去的时候,青雀还是要经过那车夫的身边。而这一次,或许就只有青雀自己与净涪佛身清楚,她在那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有停下过那么一瞬。
但青雀也只是停了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直到她距离净涪佛身不远。
她双手,将那一片红叶递送到了净涪佛身面前,“师父,就是这片叶子了。”
青雀双手将它递出,净涪佛身也是合掌与她拜了一拜,才双手将那片红叶接了过来。
红叶落在净涪佛身手上的前一刻,也还只是一片仿佛要燃尽它所有的火红叶子,但当它真正落到了净涪佛身手上之后,却在净涪佛身吞吐出他己身气息的下一刻,褪去那火一样的红,拉长它的形质,显化出一片空白的薄纸来。
贝叶。
青雀主家也算是大族,她更是嫡支小姐身边侍奉的得力侍婢,多少能认得出这样的东西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了她面前的这位年轻的、眉眼平静的僧人。
净涪佛身将这一片新得的空白贝叶收起,转眼望向青雀,正正撞上青雀的目光。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合掌答道:“妙音寺净涪,见过两位檀越。”
净涪!
听到净涪佛身的法号,这两人都是震惊的。但在震惊的同时,他们也都是欢喜的,还是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