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节

    难道……难道说……
    净涪佛身坐在椅子上,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拿在手上,垂下眼睑,一边轻轻捻动手中佛珠,一边念诵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净涪佛身念诵的经文不过是开了一个头,张刘氏就认出了此时净涪佛身在她面前念诵的这部佛经。
    它也不是别的什么经典,而正是净涪佛身正在景浩界佛门各处界域中不断寻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不知不觉地,张刘氏也跟着诵了起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
    哪怕张刘氏此时的状况极其不佳,可她念起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却是一点偏差错漏都没有。显见,张刘氏每日里的闲暇时候也是经常诵读这部佛经的。
    不然以她这样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山村寡妇,在净涪佛身没有特意指引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跟上净涪佛身的背诵,且还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娴熟非常?
    净涪佛身没有再看张刘氏,只带着她念诵过两遍尚且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将手中拿定的那串佛珠重新又带回到手腕上,才抬起眼睑来看张刘氏。
    念诵过两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张刘氏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也算是镇定下来了。
    见净涪佛身视线望来,张刘氏深吸一口气,合掌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待到重新站起之后,张刘氏却是半句话都不说,低垂着额脑袋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审判。
    净涪佛身摇摇头,问她道:“女檀越心中可是后悔的?”
    张刘氏心里头吊着的那一根细细稻草再也支撑不住,嘭的一声断掉了。随着这一根稻草断去的而熄灭黯淡的,却是张刘氏心头那隐晦得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微薄希望。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到底是冷静下来了,这次张刘氏没像上一次那样,满脑子的死啊死的。她定定神,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
    还是那样平静明澈的目光,还是那种剔透明净的感觉。
    张刘氏没有再避开净涪佛身的目光,她苦笑了一下,答道:“后悔的。”
    净涪佛身又问:“女檀越后悔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
    张刘氏真是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她自己想了很久,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晦涩,唇边那笑容里盛着的苦涩更加浓郁。
    “后悔……很多很多……”
    哪怕是叫张刘氏自己来数,也是数不清了的。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张刘氏梳理她自己心思的目光,才又问道:“那么……女檀越你在这件事情里有不后悔的事情吗?”
    张刘氏愣了一愣,整个人显得更木滞了。
    显然,她又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张刘氏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答道,“不后悔的事情……”
    “也有很多。”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又一次望定她,问道:“女檀越不后悔的,又是什么呢?”
    张刘氏这一次似乎是有准备了。可即便如此,当这个问题真的被对面稳坐的年轻比丘问出来的时候,张刘氏也还是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还是很多。”
    净涪佛身转开了目光,似乎是想要帮面前的张刘氏减缓一点压力,又似乎是想给她自己仔细思量的空间和时间。
    总之,净涪佛身没有去细究张刘氏心里头此刻的想法,只用这些相当含糊的问题指引张刘氏自己去思考,去权衡,然后……去决定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女檀越自己心中,这些后悔的事情与那些不后悔的事情……可曾有哪些事情出现过重叠?”
    有吗?没有吗?
    张刘氏自己埋头想了好半日,才终于能够确定——是真的有。
    而其中份量最重的,还是两份。
    一份是人,是孙五哥;一份是信,是佛。
    第660章 第二十一片贝叶
    前者是明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很难圆满,依然想要去尝试,想要去搏一个可能,哪怕付出她自己的所有;后者……
    后者从她出生起就被人深植入灵魂深处,随着年纪一点点长大而不断深化发酵的信念。到得现在,它已经成为了她的信仰所在,她愿意为了它舍弃自己的一切。
    张刘氏那瞬息功夫的脸色快速变化,到得后来,形形色色的表情在张刘氏脸上混杂成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她咧了咧嘴,似乎是想要笑,可那笑意太过浅薄,叫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净涪佛身见得,两只手掌在胸前悄无声息一合,垂下眼睑,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女檀越你可是想明白了?”
    张刘氏慢慢点头,应道:“是,我想明白了。”
    但还没等净涪佛身再开口说些什么,张刘氏就已经又低下头去,迟疑着低声问道,“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两个都不想放弃,可怎么办?”
    放弃前者,是要生生在她自己的心口上剜肉;而割舍后者,那更是要割舍她人生的一部分。
    一个剜心,一个割舍人生,无论选择哪一个,舍弃哪一方,都是在割裂张刘氏自己。
    张刘氏悲哀至极,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向谁说。
    前面的这个净涪比丘吗?
    他一个妙音寺的比丘,一个僧人,年纪又小,怕是未尝情爱,真的能懂她心中种种?
    她猛地抬手掩面,遮住那双在顷刻间如泉涌一样的眼睛。
    净涪佛身静默地坐在原地,没做什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一直等到张刘氏勉强止住眼眶里不断涌出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之后,他才淡淡地问张刘氏道:“既然哪一种都不愿意舍弃,为什么不选择都接受呢?”
    都接受?
    张刘氏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想要跟净涪佛身争辩些什么。
    怎么能都接受?都接受的话,她怕是哪一样都保不住。到头来反弄到什么都没有……
    可是当她抬眼望向面前的年轻比丘的时候,或者说,当她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映入面前稳坐的年轻比丘身影的那顷刻间,她猛地闭上了嘴巴。
    净涪佛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哪怕他已经从张刘氏的眼睛里窥见得她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他也还是没有再开口。
    可即便净涪佛身再没有言语,单只他坐在那里的姿态、气度,就已经将所有能用言语表述的东西都清楚地传递了过去。
    张刘氏一寸寸地埋下头去,脑子前所未有地快速运转,琢磨着净涪佛身表露出来的他自己的态度,权衡着一切得失利弊。
    到得最后,张刘氏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个苦笑。
    但这个带着浓浓苦涩味道的笑容绽开之后,随风飘来的不是无奈,而是勃勃的英气与斗志。
    净涪佛身看见,心里已经猜到了张刘氏的最终选择。
    张刘氏合掌躬身,深深拜了下去,“多谢比丘指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将这个道谢承了下来。
    毕竟是保存着第二十六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有缘人,先前那一番问答,不说能不能稍稍了结双方之间的因果,便是不能,也多少能够襄助她真正窥见自己的所愿,给后续净涪佛身替她了却因果布下决定性的铺垫。
    张刘氏起身后,垂眼恭敬请问道:“比丘可要随小妇人在此间到处走走?”
    说是到处走走,其实是张刘氏是在请净涪佛身去寻那一片落在她这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佛身自然是赞成的,他站起身来,对着张刘氏点了点头,“劳烦女檀越。”
    张刘氏又是躬身一拜,起身领着净涪佛身客厅、屋舍、绣房到处转。
    看她那尽心尽力的模样,净涪佛身相信如果他在前头的那些地方找不到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怕是这个张刘氏能将他带入她的内间里去。
    要知道,闺房自来都是女子的私密之地,而闺房中最隐蔽最重要的,当属内室。女子闺房里的内室,别说是净涪佛身这样头一次见面的成年男子,就算是她的父亲兄弟,也是轻易不能踏入的。
    能光明正大地入了女子内室的,也就只有她的夫郎而已。
    哪怕净涪佛身是一个僧人,有清规戒律条条约束,外人也能信任得了他,不会轻易拿这样的事情说嘴,可净涪佛身自己不是很情愿往里走一趟啊。
    不过他也不用做到那一步,张刘氏才刚领着净涪佛身走近她的绣房,净涪佛身就转了目光,望定绣房左近的那一间小屋。
    张刘氏注意到净涪佛身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得那间小屋,脸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红晕。
    是羞的,但不是羞怯,而是羞愧。
    净涪佛身知道那间小屋是用来干什么的,但他没明说,只是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看着张刘氏。
    张刘氏脸上的红晕止不住地加深。她咬了咬牙,却没有直接领净涪佛身过去,而是先问了他一句,“净涪师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在那里吗?”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应该是在那里。”
    张刘氏当先往前迈了出去,“那请净涪师父随小妇人来。”
    她几步走到那间小屋门前,伸手就探入衣裳里去掏钥匙。
    锁匙掏得不慢,但张刘氏将手中拿着的锁匙递送到门锁前的时候,手却是抖的。
    正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这一把每日里都被她打开又仔细锁好的门锁轻易地拒绝了她,叫她手上拿着的锁匙怎么都插不到锁眼里去。
    净涪佛身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催促她。
    好一会儿之后,锁匙终于插入了被它拒绝好几次的锁眼。
    好不容易成功将锁匙插入锁眼,张刘氏的手顿了一顿,缓和得一回后,才再次伸手去拧动锁匙、门锁,一下将门锁给打开了。
    她轻轻巧巧地用力一推,门扉悄然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屋内的种种情形。
    这间屋子面积不大,甚至说得上小。可就是这样的一间小屋,内里却收拾得格外干净仔细。小屋中以整洁的帐幔划分层次,割裂空间。而被遮掩在重重帐幔的最深处,那大吉的方位上设了一个佛案,佛案上立有一尊高大的木佛。
    那木佛的材质和雕工都颇看得过眼,看来张刘氏为着这一间小屋,是真的狠花费了一番心思的。
    有了这一尊佛像,这屋里其他的东西便是很不讲究,只要没有特意亵渎,都是能揭过去的。可张刘氏还是为了这间小屋花费了大心思,处处精心布置,周到且齐全。
    净涪佛身跟在张刘氏身后入屋,看了帐幔后头供奉着的那尊木佛,合掌低头,躬身拜了一拜。
    起得身后,他视线轻盈一转,望定此时正被张刘氏拿定的那一个灯油油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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