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没有家世背景的寒门都叫他笼络到户部去了,看来“以粮代钱”这件事着实是让老二手忙脚乱起来了。
    于是太子也没将这件事当做什么大事。
    于是沈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八品的户部提举。
    他在御史台交割了工作后,刚出了皇城的朱雀门,便有侍从迎了上来,十分热络,“沈大人安,二皇子请您过府一叙。”
    说着手一挥,四人抬的轿子就凑了上来。
    态度虽热切,可轿子抬上来之前却也不问问沈孝有没有空。
    沈孝轻颔首,道一句“有劳”,掀起长袍便坐上了轿。
    大邺的规矩,皇子公主成年后出宫,都在皇城右侧的十三王坊里头开府。十三王坊离皇城近的很,从朱雀门右拐便是。
    沈孝将轿帘撩开,看着一座又一座的朱红大门闪过,这都是皇亲国戚的府邸,蓦然他目光一滞,看到朱门上悬着“平阳公主府”几个字。
    他微微皱眉,迅速将轿帘放下。
    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下来,侍从弓着腰打开帘子,压下轿子,“沈大人,请。”
    李炎在正厅接见了沈孝。
    沈孝先向他跪下行礼,问了安后道,“微臣多谢二皇子举荐。”
    他起身时,左臂仍有些僵硬。
    李炎便主动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一路握着他的小臂,将他带到了主客的茶座上。
    他笑道,“沈大人,坐。”
    礼贤下士的意头做得十足。
    若是普通的八品小官,此时怕是已经受宠若惊了。但沈孝脸上却无任何愧不敢当的情绪,甚至显得过分沉静了。
    侍女给沈孝端了一盏茶,二皇子坐在主座上关切地问道,“左臂的伤怎么样了?”
    沈孝左臂垂在身侧,回道,“没伤到筋骨,养一阵就好了,大夫开了几服药。”
    沈孝拱了拱手,“还要多谢殿下府上的医官。”
    李炎则爽朗地摆了摆手,“谢什么。唉,康宁长公主到底是本王的姑姑,便是行事再不妥,本王到底不好说她的不是……你这伤本王目下没法替你伸张正义,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孝忙道,“殿下昨夜肯替微臣解围,臣已是感激不尽了。日后殿下若有驱使,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说着便站了起来,朝着李炎直直作揖。
    李炎笑了笑。
    尽心竭力,鞠躬尽瘁。这八个字才是今日会面的主题。
    李炎就是要沈孝感激他,就是要沈孝死心塌地,这样才能替他解了“以粮代钱”之困。
    心里虽如此想,话到底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李炎便道,“什么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本王举荐你,是让你为朝廷做些实事,又不是为本王谋私利。你便是鞠躬尽瘁,也要为朝廷鞠躬尽瘁。”
    沈孝垂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笑,但很快掩下了,道:“臣知道。”
    于是宾主尽欢。
    沈孝今日才变迁了官职,户部之事一概不通,李炎便也不急着让他做事。于是他接着随意说了些官场闲话并书本知识,又留沈孝吃了一顿饭,顺便送了套三进的宅子,并丫鬟小厮等伺候的仆人,以及丰厚的钱财。
    沈孝那张脸依旧是沉肃的模样,作揖道了一句,“微臣多谢殿下。”然后便坦然接受了这些财物。
    李炎见他如此冷静,不免深深瞧了他一眼。
    沈孝走后,李炎贴身的长随收拾他喝过的茶盏,有些不大高兴,道,“殿下,奴怎么觉得沈大人他……有点不知好歹呢。您又是礼贤下士,又是赏宅子赐丫鬟的,一般人都该跪下磕头、感恩戴德了,可沈大人却端着脸。就仿佛……仿佛那些东西是他应得的似的。”
    李炎默了片刻,忽然道,“他跟平阳很像。”
    长随没听懂,想要问,却又见李炎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便连忙噤声。
    “十五岁时,雀奴在太子那儿开始露了头角,那时候太子赏她什么东西,她就跟沈孝方才的表情一样,冷漠又淡然,从来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兄妹的感情极好。李炎不能接受李述帮助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位皇子,哪怕他那时在朝堂上连一丝地位都没有。他将此视为背叛。
    他那时气急了,骂她是太子脚底下的一条狗,摇尾乞怜就为了让太子赏她点狗屁金银珠宝。
    李述非常冷淡地看着他,道,“这不是赏赐,二哥,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用计谋,来交易那些财富与权力。”
    这是一场交易。
    李炎想,沈孝和雀奴一样聪明,清晰地认识到了政治的本质。无非就是用自己所拥有的才能、智慧、甚至是生命,来交换无上的财富与权力。
    明码交换。
    他们在自己额上贴着价格,站在政治的天平上,等着别人来出价。
    长随在一旁静站着,看到素来以勇武坚毅著称的二皇子,此时目光中却流露出了一种名叫……怀念的情绪。
    *
    沈孝出了二皇子府,轿子早在外头等着,轿夫躬身请他上了轿。可轿子前行不到一炷香,正要左拐时,忽听前头传来马车粼粼的声音。
    拐弯处不宽敞,更何况前头的马车又宽大,必然要有一个后退的。
    马车旁随行侍卫喊道,“让路,这是平阳公主的车架!”气势汹汹。
    轿夫自然不敢和平阳公主抢车道,连忙抬着轿子缩到一旁,留够了空间。
    轿子里的沈孝闻言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平阳公主的车架向前行驶,高大的马车行过轿子旁边,掀开的车帘里,李述和沈孝四目相对。
    李述一扬手,车马骤停。
    李述冷着脸,“原来是沈大人,还未祝贺沈大人进了户部,”她扬了扬眉,“进了户部就是不一样,立刻就坐上了轿子,好排场。”
    沈孝静静看了她一眼,掀帘出了轿子,站在马车旁作揖,“微臣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俯视着他,见他左臂十分僵硬。
    她想起昨夜一事,脸上的冷意稍减。不管怎样,沈孝没有被康宁长公主毁了,她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李述道,“不敢当沈大人的礼。”
    李述扫了一眼轿子,认出那是二皇子府里的,于是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果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拿本宫当垫脚石和投名状,入了二皇子的门下。”
    李述鼓了鼓掌,“好谋划。”
    马车外,沈孝淡淡笑了笑,“公主言重,微臣不敢当。”
    他垂下眼,盖住目光中的赞赏。
    平阳公主反应当真是快,真不愧是皇室公主里最聪明的一个。
    李述冷笑了一声,“不敢当?沈大人真是谦虚。”
    “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可你偏偏挑了我弹劾……可笑我当时竟真信了什么‘关中百姓’的鬼话,把沈大人小瞧成了个迂腐之人。”
    李述不错珠地盯着沈孝,“沈大人根本不是为了弹劾我,只是想入二皇子麾下而不得其法。于是便挑中了我来做投名状,是不是?”
    此时再装傻便无用了。
    沈孝道,“公主盛名。”
    李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大人,你利用了本宫,本宫若真想对付你,便是二皇子都救不了你。可是……”
    她对沈孝招了招手,让沈孝走近马车车窗。
    李述探出头去,低声道,“你放心,本宫不会对付你,本宫想看你自取灭亡。你要知道,得了二皇子青眼,是件好事……可也是件坏事。”
    她虽说着如此冷意的话,可一股热气却直冲沈孝耳畔。沈孝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抬眼见李述对他笑了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双通透的眼难得没有透出任何嘲讽或冷意,于是有着像猫儿一样的狡黠。
    马车开动,扬尘而去。
    *
    李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路边站着的沈孝,将车帘放了下来。
    沈孝。
    这个名字被她无声地念出,冷意之余,带了一分赞赏。
    沈孝若想向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要么攀附太子,要么攀附二皇子。
    可太子身后都是世家大族,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屑于和寒门为伍。
    于是沈孝的选择只剩了二皇子一个。
    近来二皇子正为“以粮代钱”一事烦心,关中无粮,摆在二皇子面前的只有向世家大族征粮一条路。可征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派谁去做才合适呢?
    正在这时,八品小官沈孝竟公然上书弹劾太·子·党麾下的平阳公主。
    于是沈孝这个名字进入了二皇子的视线。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这样的胆气才有能力去征粮;正好又是寒门出身,与世家大族无任何牵扯。
    他是征粮一事的绝佳人选。
    沈孝是当真聪明,弹劾的时机选得好,弹劾的对象也选得好。
    而李述,从头到尾不过是沈孝进入二皇子麾下的垫脚石而已。
    沈孝聪明,可朝廷里谁不是人精。
    二皇子起用沈孝自有他的深意。
    若征粮成了,是他有识人之明;若征粮不成……那沈孝就是关中动乱的罪魁祸首!
    李述向后靠在了靠垫上,懒洋洋的。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可以静静看好戏了。
    *
    轿子一路平稳,将沈孝带到了一所新宅子门前。
    此处是崇仁坊,除了十三王坊,就数崇仁坊离皇城最近,也就数崇仁坊的地价最高。
    面前这宅子虽只有三进,跟王公贵族的府邸是比不得,可却也是五脏俱全,花厅书房、正屋厢房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环境清幽,假山池水、花园亭阁全小巧玲珑。
    二皇子送来的仆人早早地将此处拾掇好了,此时管家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对着轿内的沈孝恭敬行礼,“见过大人。”
    轿帘一晃,沈孝出了轿子,对管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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