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医学生只有更了解,但胡悦看着米太太的胸部,也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别说小胸部下垂比大胸部好,小胸部下垂更难看,没了胸罩,就像是两个空荡荡的口袋吊在那里,还瘪得惊人。米太太很气,“我表姐就生了一个,胸部本来大的,她控制得好呀,现在戴上胸罩和之前就没什么区别了,当然解下来也是不能看……所以说孩子还是生一个好,生一个,浑身器官都还够用的,生两个,不行了,你自己都感觉得到,身体一下垮掉来,提前步入老年了。”
这个更是看个人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胡悦现在只能说,“做完手术就好了,至少胸部是会改善很多。剩下的你自己再抽空减减肥,都能恢复回来的。”
“骨盆都打开两次了,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啊?”米太太手术前话很多,说着自己也笑了,“唉,医生你就是安慰我——其实现在已经挺好了。”
她突然有点出神,“你说要是没有隆胸也没胸罩的年代,那些女人该怎么过?”
“就是一边下地干活,一边把乳房甩过肩给孩子喂奶呗,”王医生插嘴,“够幸福的了你,闭上眼睡一觉,醒来就能回到从前,来现在要给你上麻醉了,你先躺好。”
做了这么多病人,米太太真是爱聊天的一个了,给她上好麻醉,病房一下清净下来,大家甚至都有点不习惯,麻醉师也咋舌,“是真的越小垂得越厉害了,这真有点夸张。”
“这算是好的了,其实有胸罩是都还好,穿好调整型,有衣服的时候看起来都能过得去的。”王医生一辈子都和女人的第二性征打交道,说起来自然有一股专家的权威感。“是病人自己的意愿非常强烈,她就想现在做好手术,恢复半年多,孩子也大一点,就可以抽时间健身了,这样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也好看点。”
“挺有规划的么。”
“原来是女强人啊!不然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来做这种手术?别说怕老公上不了床,恐怕她自己看到老公也想吐了吧。刀。”
王医生照例自带两个规培,不过已换了面孔,胡悦拿不准他们需不需要学习,既然她既然被丢过来,还是不失时机,“我来帮您拉钩?”
“不用,”王医生的眼睛笑眯起来,看她一眼,“胡小悦,听说你最近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啊——叫他们两个来就行了,他们还要多学多观察。”
那就是真来规培的了,这不能阻挡人家学习技术的机会,胡悦识相让开,在床角找了个观察位,说实话她做这么多台胸,还真的很少看到哺乳后下垂来做的,王医生刚才就说了,手法会有不同,多学点她自然也期待。
刀划出血珠,开始逐层剥离,还要有人把她的胸往上撩。王医生继续说,“现在外面求职形势也挺严峻的,不信你们问胡悦,是不是很多人为了求职方便来做脸的?”
做胸这边,客户群最多的来源那完全是另一种职场,闻言都好奇地看胡悦,胡悦被看得毛毛的,“那也……她主要是想要个年轻体态吧,米太太的工作收入应该还蛮不错的,现在很多高端职位不都是希望管理层有个好形象?很多it公司都强调管理层年轻化的,这样中年的形象可能对她是有点不利。”
“所以说做女人惨啊。”护士也是女性,大发一声感慨。“别说现在是有了好技术了,以前就是有好技术又怎么样啊,想要出去工作,根本不可能的。”
“现在也比男人惨啊,她小孩生两个了,出去只能给以前的下属当下属——上次她自己和我说的,说离职的时候还是个苗条妹子,现在已经是阿姨了,根本不想出门见人。”
“还不如做个抽脂。”
“太痛苦了,恢复期又长,怎么抱小孩?”
“做这个也不能抱小孩啊。”
“关键是她的问题不是简单抽脂能解决啊,肉都泄了。”
“唉,胡悦,看到了吧,以后千万不要和这种语气的男人结婚,你为了生小孩吃天大的苦,人家只会嫌弃‘肉都泄了’。”
王医生爱开玩笑,规培医生气了,“这个就事论事啊——”
胡悦也跟着笑了,“好啦好啦,当妈妈的为家庭付出很伟大,不要再议论了,人家也不想的。”
“你要让她选,我看她未必会‘为家庭付出’。”王医生嘀咕一句,“假体给我——这一次我来塞,都看好了。”
这台手术要比普通更复杂点,除了塞假体外,还多了切除多余组织的步骤,缝合更花时间,做完了大家都累得够呛,拉钩的手麻,执刀人更是职业病了,老低着头脖子有点疼,大家撤出去吃点喝点,还有一台单边修复,“我中午还和你老师说,怎么今天全都是这种病人。”
确实是少见,跟在王医生身边快一个月,胡悦见识过整个世界的豹纹,被迫认得爱马仕铂金包,甚至还培养起审美,私下认定有几个应该是假的,像是米太太那种案例真没见过一台,就连乳腺癌术后修复都少,很多病人有点年纪就直接放弃了,考虑无非是金钱和术后隐患,更多的可能还是钱,这台病人倒是很有想法,术前就沟通过,选择了保乳手术,大扫除以后恢复一段时间,早就约了现在来做填充。
如果是全切之后的修复,还要做乳头再造,保有乳房外观的会简单点,病人乳腺癌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发现得早,没转移,心情也好,不过话不像是米太太这么多,胡悦看完这台,出去的时候米太太也醒了,她老公陪在手术床边上,两个人嘀哩咕噜说着话,刚好和胡悦一台电梯回住院部。
“手术效果怎么样啊,胡医生?”米太太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她还有点虚弱,问不大声,掐一下老公,老公帮问。
“蛮好的,你好好恢复,不要拉扯到伤口,很快就能自己看到了。”胡悦也挺喜欢米太太。
米太太一听说就笑起来,娇嗔地举手轻拍老公一下——有些话怕是不方便当胡悦的面讲,但她的意思是很明显了。胡悦看着,眉头先一皱,后来又微微一笑:说起来是有点唏嘘,但这到底也是人性。
没人说话,不过,这一拍里的潜台词,成年人心里都清楚,米先生有些窘,但看着妻子的眼神却很柔和,刚想说话,手机又响起来,他拿出来看看,“是宝宝。”
“哎,阿姨啊,对,我们手术已经出来了,我等下马上回去……”
米太太的表情黯淡了一点点,但和胡悦眼神触了一下,又露出个笑来,这是她的自尊心所在,胡悦看得出来,她也冲她点头笑笑,“这台手术,真的做的很好。”
人到中年,不是没有幸福,但亦要面对原本生活的片片碎裂,能在这种奔腾不休的浪潮里,凭着金钱买到一点尊严,抓住一点什么,已值得欣慰。米太太的笑有点心酸,但总算维持住体面,电梯到了,两个护工把她推出去,米先生还在讲电话,被胡悦提醒,才连忙追着过去。
“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胡悦跟在后头,先去病房溜达一圈,才去师霁办公室,正好遇到戴韶华——她给师霁倒了一杯茶,脸上还带着笑,见到胡悦态度也蛮友好,“悦悦你手术做完啦?”
她中午反应那么大,就是因为师霁下午有手术,不让她跟台也一样要找助理,现在看来,他是钦点了戴韶华。胡悦脚步一顿,随后也热情地笑,“是呀,今天下午真的辛苦你了,韶华——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师霁埋头文献,过几秒才‘嗯’一声,“那就走。”
在十九层做过几天,都会习惯师医生的冷淡,戴韶华不以为忤,更没有黏在师霁身后陪他大查房——到底是工作几个月,也知道进退了,先告辞回去找马医生。胡悦歪过头,眯着眼目送她走远,转身跟上师霁,倒是什么话也不想说。
“就没什么感想?”
他们的沉默永远都像是博弈,不存在什么让人舒适安心,沉默就是他们都在调动脑筋揣摩对方的情绪与动向,而当他们打破沉默的时候,真正的交流又不全然在对话中。不过,今天是罕见的敌意不浓重的时分,胡悦嗯了一声,“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用明言,自然会懂,南小姐、米太太,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师霁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缺憾,这缺憾,是否大到需要手术来弥补,并不需要医生来评判。
谁能说米太太就比南小姐更有资格做手术?谁说她的胸部是缺憾,南小姐的鼻子就不是遗憾?
“更重要的还是病人本身吧,”她说,想起南小姐,依然不由有些难过,却不再是为了鼻子,而是为了她本人——为了她的人生,“这门技术,本身又哪有什么属性可言呢。”
师霁整张脸都皱起来,“你是厨娘啊,这么爱炖鸡汤?”
“那不然您是什么意思?”胡悦反问。
“我就是派个人给老王帮忙的意思。”
“嘁——————”胡悦嗤他。
师霁恶心得又把脸皱起来,“你是只漏气的猪吗?”
他们并肩走在长廊上,师霁脚步大,胡悦得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追上他。“我倒是挺好奇的……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道理是早明白的,只是,眼见为实,人不能光靠道理活着,站了一个下午,胡悦说不累是假的,但现在,她的心情有种许久未见的轻快,就像是一个未能明言的隐痛、纠结与愧疚,就这样被轻易抚平——也许并未治愈,但她至少又多了一丝丝走下去的力气。
而晚霞正因此更加明媚,她唯独只是还很不解,师霁怎么忽然间对她好起来了?排解心结什么的,完全是真老师才会做的事啊。
“你是被打傻了吧?”师霁有点不可思议,还在装,震惊地盯着她,胡悦用‘你再装就没意思’的表情看回去,两人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僵持几秒钟。
是师霁先投降,转头先走,“别问,行吗?惜福。”
……所以,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正常是需要被珍惜的罕见咯?
胡悦不知道是该感谢他忽然难得偶尔的关怀,还是吐槽他常见永恒不变的无耻,她想了一下,迈着脚步追上去,“老师,老师……”
“……干嘛?——叫我师老师!”
“师老师……”她忍不住偏头偷笑一下,这才仰起头,对他笑得开心,“谢谢师老师!”
谢什么?
谢谢他终于接纳,谢谢他难得的好意,还是谢谢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的关心?也许都有,不用明说,她在他跟前是终于放肆了一点点,不过,也只敢有这么一瞬间。
“……猪头……”
师霁冷眼凝视她几秒钟,低吟中充满容忍,“你应该隆个鼻,知道吗?”
胡悦见好就收,不敢再笑,乖乖跟在师霁身后。“是,对不起,我长得丑,丢了老师的脸。”
“……再说一遍,叫我什么?”“对不起老师,知道了老师……”她又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直起身一本正经,跟在老师身后充当马仔,“今天要查的两个病人都挺好的,应该明天都可以办出院……”
跟在师霁身后碎步小跑,偶尔望一眼窗外,窗外夕阳如血,玻璃中似乎倒映着米太太孤独的身影,又似乎有南小姐落寞畸形的笑,胡悦凝视一秒,移开眼微微一笑。
遗憾仍在,还是同情。
不过,她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了。
第31章 在意
‘叮铃铃铃’。
清晨6点半,闹钟准时响起,一只手伸出来熟练地按到‘稍后提醒’,不过,还没等到十分钟的提醒间歇,手机的主人就叹了口气,从温暖的被窝里坐了起来。
她的头发很乱,眼窝下方黑眼袋越来越重,下床的时候动作明显有点呆滞,下床的时候是把右腿搬下来的,刚站起来还有点不稳当,“哎哟哟哟哟。”——昨晚睡得太沉,姿势都没换,腿被压麻了。
也实在是酸疼,站在那里至少半分钟,感觉血才被泵上大脑,已经千方百计地保证休息时间,七时却依然是没有睡够。胡悦像个老太太一样摸去洗漱,从马桶上站起来都要扶着腰哎哟半,室友都看不下去了,“你怎么回事啊,胡悦,昨出太多手术了?”
胡悦含着牙刷点点头,“站了12个时。”
站了12个时尚可忍受,很多售货员也要站这么久,但问题是她站着的时候不仅仅是站着,当医生真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哪边都要劳动,住院医师更是还要兼具行政、文案和前台的功能,胡悦买早餐的时候特别要的都是肉馅包子,也不管是哪儿来的肉了,站在门口就磕了两个下去,食物落胃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七点多,医院门口都冷冷清清,就只有他们这些苦逼住院医师三三两两从附近过来。
“悦悦,你下午有手术吗?可别忘了,今别加班啊。”
“怎么一股大包子味,谁吃包子了?不是好了不吃包子的吗?”
“谁和你好了啊,这附近我们也就只能吃得起包子了。”
住院医师都得查房,看谁来得早,那就是他们手底下有人住院,乳房方向那几个是永远都不能偷懒的,申永峰打呵欠,“悦悦,你怎么了,没睡醒似的,昨晚熬夜玩游戏了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随了谢芝芝,叫胡悦‘悦悦’,有点儿叫妹妹的意思——论年纪,除了护士,她本来也是科室里年纪最的,学历的事情、住院总的事情,一开始可能是埋下的一根刺,可楚江那次绑架事件以后,大家倒渐渐接受:没办法,拿命换来的院先进,师主任现在又对她好,这个住院总怎么都是她的了,再在明面上和她争,也不会有什么用。
心底怎么想的不知道,表面上连戴韶华都巴结起来,别人还会给她脸色看?都关心道,“就是啊,师主任用人太狠了吧,什么都用你一个人,这是提前住院总了啊,你能吃得消吗?”
其实比住院总还累,因为住院总理论上只需要查缺补漏,活还是由住院医师去做的。而师主任这个手术量,组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她一般至少要做两到三个人的活——这还不算他私底下给她找的那些事。
胡悦一直以来都是努力派,很信任主观能动性,但眼下的工作量好像是有点超限了,尤其今她起来就不舒服,做完查房,坐在椅子上本来要写病历,确认周一的手术室的,但眩晕了一阵子,电脑都没开,想着趴一下,居然就睡过去了,要不是谢芝芝心好,大查房之前过来叫她,胡悦怕是还真要放师霁鸽子。
她过去找师霁的时候还在揉眼睛,“不好意思,师主任,来迟了。”
“时间观念。”在师主任这里当然从来得不到春风般的温暖,而是被叮了一路,“如果你不能胜任,就不要进我的组。”
是是是,和他抱怨工作量当然也是没有用的,师霁肯定不会承认一个主任手底下至少要有两个助理才够用,胡悦边听边打瞌睡,昨晚她可能是又做恶梦了,只是睡醒的时候不记得,只有身体还留了痕迹。“知……”
头猛地一点,她回过神,“知道了。”
今师主任没手术,门诊也就半,大查房结束了胡悦就陪他到门诊去,开电脑开窗户,倒水插卡,这都是弟子份内的活,师霁没开口免掉,她自己是不会。做完了匆匆忙忙跑回住院部,那两个病人要出院了,得写出院结,开药,吩咐注意事项,约好复诊时间……
中午十二点,住院医开始组织午餐了,谢芝芝约胡悦,胡悦摇摇手,“我得去门诊那边,你们先吃吧。”
这会去门诊干什么?和师医生共进午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几个脑袋都转过来,怕是都想到了什么流言,谢芝芝也不深问,笑眯眯挥挥手,“那你下午要记得回来找我噢!”
“一定一定——我还要查房啊。”
门诊那里是要去的,下午师主任就不坐诊了,得去收拾一下把卡退掉,胡悦从电梯间飞奔出去,还赶上师霁门诊最后一个客人。上午的两个大包子早消化完了,可她没时间吃饭,稍微收拾一下门诊房间,把师霁的公文包提到电梯里,到了一楼,“师主任下午见。”
师霁吃饭自然是不带她的,胡悦也从没想着蹭过,看看时间,她知道自己吃不了午饭了,冲到全家要了个饭团加关东煮,狼吞虎咽站着吃完,出来刚好开一辆共享单车,算算时间,如果蹬得快一点,到j's是12点50分,他们1点钟是轮班时间,还算得过去。
心急火燎,跳上去踩了两下才意识到笼头不好,人也是晕,反应比之前迟钝了,刹车的时候笼头扭了一下,胡悦栽到地上跌得结结实实,还好是在非机动车道,这会人也不多,她挣扎着爬起来,身上摔得生疼,人又有点被摔懵了,和扶她的路人道了谢,一瘸一拐还得去找共享单车,这会儿打车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中午高峰期,还未必能打到车。
一个插曲,人群能把她扶起来已算是有素质了,自然不会有人多余的关心什么,有辆奔驰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滴了她一下,像是嫌她阻碍交通。胡悦也没时间失落,看看表,拍拍脸,赶紧找一辆单车开始蹬,快来不及了,希望能赶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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