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还真出了一件大事。
龚香和冯瑄都匆匆赶来了,其间龚香跑来时头发还是湿的,他正在沐浴,听到消息就跑来了,谁知来到金潞宫门前,宫门仍然紧闭。
只有怜奴穿着一件荷青色的长衫,站在门外等候,一看到他们二人,遥遥一揖,指了指西殿。
龚香和冯瑄只好先去西殿等着,过了一会儿,怜奴才来,见到他们二人就说:“二位都知道了吧?随我来吧。”
三人一起从金潞宫出来。龚香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躲在那里?”
怜奴摇头,“我也不知。如果不是那里没吃的了,他们也不会跑出来,也不会被侍卫发现。”
三人沿着宫道走到一株枫树旁,绿盖如云。绕过枫树就能看到一条小道了,再往前走,冯瑄止住脚步:“……姜内史,我们这是去哪里?”
怜奴心知肚明,指着前方道:“就在前面,启和殿。”也就是,鬼殿。
是冯乔毙命的地方。
不止冯瑄站住了,龚香也不往前走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太阳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他们身上却升起一股股凉意。
鬼殿里所有的女人都死了。
怜奴叹道:“他们也真是聪明,竟然躲在了这里。”
冯瑄停了半晌,才再次迈步。怜奴就像根本没发现他刚才的停顿一样,继续领路,道:“这对主仆也实在是厉害,不知在这里躲了多久了。”
龚香问:“他们是什么时候躲在这里的?”
怜奴摇头,“他们也说不清楚。”他顿了一下,有些鄙视的说,“这对主仆是一对睁眼瞎,一句书都没读过,问什么都只会说不知道。”
鬼殿外面的草全都是枯黄的,明明别处的草都长得绿油油的,偏偏鬼殿周围不管是草还是树还是花,全都活不了。
但里面却不一样了,已经打扫干净,地上没了有灰尘,墙壁上也没有了破破烂烂的帐幔,桌几一看就是新的,跟陈旧的宫殿有些不合适,也添了几丝人气。
走进内殿就听到了隐约的人声。
“好像有人来了吧?阿仁,你看着阿智,我去看看。”说话音,一个少年就闷头撞了出来,他身后还有两个声音在追喊。
一个道:“公子!你不要去,我去就行!”听步音已经追出来了。
另一个声音很虚弱,“阿仁,快拦住公子……”
但已经晚了,这个少年已经闯到了龚香、冯瑄的面前。
他吓了一跳,叫着就要往回跑,被怜奴一把抓住,推到冯瑄和龚香面前,“二位,来见过旦公子。”
大王仅剩的,唯一的公子。
冯瑄在听到宫中说找到姜旦时还不敢相信。因为自从大蒋后去世之后,宫中就再也找不到姜旦了。他就像是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彼时因为还有另一个小公子在,这个似乎并不讨大王喜欢的公子就被人忘在了脑后。
但在小公子“意外”去世之后,公主又被大王送到了辽城,这样一来,大王膝下岂不是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朝午时期,最令人恐惧的就是大王膝下无子,连个女儿都没有。当时不止是民间,就连他们这些人中间都暗暗流传是因为朝午王倒行逆施,才会无子送终。这都是先王的诅咒。
但国朝无继就意味着国将不国,日后再无鲁王,自然就再无鲁国,更无鲁人。
他们的子孙后代要去哪里祭奠他们?
只要想到这个,就算是龚香都会毛骨悚然。别人不会记得鲁国出过多少一时俊杰,他们只会说这些都是无能之辈,才会不能辅佐鲁王。
现在姜旦出现了。纵使龚香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仍然闭紧了嘴,就算心里再怀疑,在大王没有第二个孩子之前,姜旦只能是大王的公子,也必须是!
他悄悄戳戳冯瑄,见冯瑄浑身僵硬,被他戳了之后才回神。
“就让大公子住在启和殿吧?”龚香道。
冯瑄:“……嗯,就在这里吧。”
姜旦坐在他们面前,一条腿伸在外面,一条腿垫在屁股下,一肩高,一肩低,一直低着头不看人不说,还一会儿撇撇嘴,一会儿偷看他身后的侍从。
龚香暗自摇头,听说大蒋后养他就只管给饭,别的什么都没教,看这样子也不像是教过的。现在大王身边就这一个孩子了,不教是不行了,但让谁来教都是得罪人啊。
他再看向姜旦身后的两个侍从,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但这两个侍人倒是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姿态比姜旦好得多。
他问:“你二人都是先王后送给大公子的吗?”如果是蒋家人,那就要考虑一下能不能放在大公子身边了。
不料,两个侍人皆摇头。
冯瑄道,“……这二人,我都在公主身边见过。”
龚香大惊,“公主?你二人是公主的侍人?”他从来没注意过公主带着的人长什么样。
姜仁叩道:“小人姜仁。”
姜智嘴唇干裂,摇摇叩道,“小人姜智。”
姜仁,姜智。
……没想到公主竟然赐了姓。还赐的是姜姓。
麻烦了。
龚香长长的叹了一声。
纵使公主本姓林,但现在他们都非要让公主姓姜。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指责公主给身边的小童赐姜姓呢?
而姜姓的侍从,当然……不能由他们来吩咐。
公主啊公主……你走就走了,怎么还留下这么多麻烦呢?
不过蒋龙不能再出现在莲花台,龚香还是很高兴的,他对公主也多了那么一丝佩服,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也算帮了他们一个小忙。现在终于又少了一个人跟他们做对了。就是大王一直不肯见人——应该说不肯见他们,前几日还见了两位姜将军,也肯见姜莲。就是说,只见自家人。
要不是大王还能见人,他都担心大王是不是气死了。
从启和宫出来,龚香难免脚步轻快。他和冯瑄一同出宫,大王不见人,他们也省了去拜见大王的功夫。今天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算是让他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玉朗,你看大公子的面相,和大王……”好像也是半点不像。
不过龚香已经想开了。既然大王捧在手心里的是个假公主,那这个养了这么大的也可以不是亲生的,而心心念念生下来的那个就算是也不在莲花台了。既然这样,这个姜旦是不是大王亲生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鲁国有个大公子,大王突然死了的话,他们还有一个人可以送到王位上不就行了?
所以龚香提起这个话时,也是很轻松的。
冯瑄却叹道:“……四海,你说,公主是冷血,还是……”
“嗯?”龚香没明白过来。
冯瑄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现在看起来,似乎除了公主和那个小公子之外,姜旦、姜武、姜奔,都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大王现在对两个姜将军和蔼多了,听说还让姜莲掏钱给他们,好让他们能养兵。也是,没了公主这个助力,大王想养兵只能自掏腰包了。
姜旦就算仍不被大王所喜,他的地位也无法动摇了。龚香和他都会支持姜旦,也是不得不支持,让他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公子。
……就算日后大王再有孩子,他们两个被大王厌恶的人为了不在日后成为众矢之的,也会推着姜旦,把他当做护身符的,这个护身符越强大,就越能庇护他们。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可能公主在发现他的父亲不会对母亲不好之后,就已经放心了吧……她可能也想过当姜旦此时冒出来之后,冯家只会对母亲更好。
那……公主你呢……
姜姬打了个哈欠,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辽城干燥,不像莲花台水汽太重。虽然阿柳他们都在抱怨皮肤变粗糙了,但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真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她而言,能放下乐城的一切,比什么都更重要。
虽然她仍然爱着姜武、姜旦、姜谷,还有姜奔,但……她也真的累了。
可能人都是有惰性的。听说人如果被负罪感折磨得太久,会潜意识的替自己开脱。她倒不是想开脱什么,但她觉得,陶氏把刚穿越时空缩小的她捡回去,之后又救了她第二回 ,等同于给了她两条命。
……虽然她不怎么想要这条命。
她并不热爱人生,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所以在莲花台时,她想的是就用这条命去报恩吧,这样也算死得其所。
结果死没死成,她就突然觉得——其实她做得够多了吧?
这些也够报恩了。所以,剩下的日子,她可不可以为自己活呢?
不需要再背负那么多了。其实她背上的东西,别人真的会感激?或者说真的会知道吗?是不是她只是在感动自己?
这些事想得她脑仁疼。结果在决定丢下的一瞬间,她就突然觉得浑身一轻。
反正她现在形同流放。
如果不回乐城,那就一辈子留在辽城吧。
这样她就不用再去见他们,不用再替他们担忧。
——她不能替他们活,对不对?
她把他们的命都背在自己身上,真的太沉,她也太累了。
而且,现在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偿心愿了?
姜谷,她嫁人了,还有了孩子,心满意足。纵使冯宾老迈,但对她温柔体贴,幼子可爱,她好像没什么不幸。
她非要说她不幸,是不是她太骄傲呢?
姜武,经过她之后,姜元一定会拼了命的拉拢他吧?
姜奔,他其实很单纯,而且没脑子,但没脑子的人反而活得最轻松。他是最不需要她担心的一个。
姜旦,他们早晚会被发现的。只要被发现了,以龚香和冯瑄来说,抓住他比分清他到底是不是姜元亲生的更重要。他可以如愿的永远住在莲花台,锦衣玉食,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了。
就连姜元也做不到——他需要先从怜奴手里挣出条命来,再证明自己能再生一个才行,等他腾出手来之后,姜旦只怕早就被冯瑄和龚香紧紧护住了。
他们现在应该更不会相信姜元了吧?
以前他们会相信姜元做为一个大王的操守,现在他们发现这个大王比他们想像的更没底限,连亲生的孩子都能做假,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公主。”卫始走进来说,“太守给您送礼物来了。”
姜姬点头,“你看着办吧。”
她趴在榻上,一点也不想动。窗外繁花如锦,斜影扶疏,比起摘星楼下的万顷莲花,她更愿意看这个,她可以看一天都不会腻。
卫始让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无数只箱子从她面前抬过,放到后面的库房里去。
每天,这个太守都会给她送无数的礼物。
她忍不住笑。
怎么人人都是一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