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赘婿,生子继承女姓。”
姜姬对龚香一笑,“叔叔,可愿助我?”
龚香额上星汗点点,心脏狂跳,但奇异的,他却不觉得这一切很意外。他早就知道,公主不会一直安于现状,她一定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地位。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愿意把手中的一切最后都毫无保留的交给大王的女人,那她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敢不从命?”龚香低头道。
范姝带着许多食物,坐车来到流民区。马家不许她出门,但到流民区去无妨,这里没人能帮她。
她每天都来,带许多食物和药物,也有一些旧衣、旧鞋。身边的仆妇都是马家人,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许她跟流民接触。
但这是她唯一一个出门的机会。
今天她刚走过两条街,就听到前面那条街上暴发的争吵声和哭喊声。
流民区的房子全是草房,又脏又破。小孩子们多数赤身,他们的衣服发下来后就会被大人拿去卖掉,不到下雪,没必要穿衣服。如果生病,就去领药,大王是施药的,虽然不知有没有效,领回来煮一碗,喝了不死就行,死了只能说是命数到了。
有几个小孩子跑过来,范姝让人叫住他们,给他们吃的。小孩子就在车前吃,不敢拿回家,他们狼吞虎咽的,范姝在车中对侍女说:“问问那边发生了什么。”
侍女如是问道,小孩子都识过儿童字,也算背过一些文章,并不像一般的乡野孩子那样什么都不懂,学起事来也头头是道。
“是夏家的事。”
“夏家的二叔和三叔要抢夏老大家的房子。”
“听说他们家只有个女儿。”
“夏二叔说可以把他的儿子过继给夏老大,然后要把夏老大的女儿嫁出去,钱都已经收了。”
“是嫁妆。”另一个小童纠正道。
范姝命侍女前去打听。侍女打听了回来说因为发生冲突,所以夏家人都被带走了,这条街也封了,回头挨家挨户都要问话。
侍女说:“真可怜,被抓了以后是要交钱赎罪的,他们肯定没钱拿出来,都要去做苦工了。”
流民区没有恶性犯罪的原因就是官府太黑心!
姜姬奉行的是连座制度。发生冲突的不管有几家,统统入罪,不打不骂,不上刑,就是要分门别类的赎罪,什么高声罪、伤人罪、持械罪、违反公共秩序等等,一数都是有十几条,按条罚钱,明码标价。算出一个总价,再加一点行政手续费、诉讼费之类的费用就行了,她本来还想往上加税的,被龚香拦了。
龚香被她巧立名目的能力震惊了。
然后这个费用一般人是绝付不起的,全家财产抄没之后,剩下的部分就干活还吧,于是都拉去干活,男的去扛砖,女的去制衣,小孩子去抄字,也都是明码标价,要干多少年才能还清都是能算出来的哦。
夏家的人被抓了就开始哭了,他们只是在吵啊,没有打啊,这都被抓了!天理何在?
但官府是不听这个的,到了以后非说掉在地上的水瓢是凶器,倒下来的凳子也是凶器,这都是他们行凶的证据。
于是入罪,然后就问前因后果。夏家老大本来就快被两个弟弟气疯了,一口气就把两个弟弟都给告了。
堂上的人是年惜金,早就被姜智提醒过,虽然还有点犹豫,但也照姜智所说的判了。
“你既有女,又是独女,就该替你女招赘继承家业,为何要将她外嫁?”
夏老大惊呆了。
招赘?!
他从来没想过!
在某些地方确实有这样的事,但……他们那里没这样的传统啊……他这么干了,同族同乡的人是不会愿意的……
他想反驳,但年惜金哪里容他反驳?
当庭把这一家三个兄弟都给提去算账赎罪了,因为他们是打架的主力嘛。
然后把夏老大的女儿和妻子叫上来,问:“夏女,你可愿招赘继承家业,以后你所出之子为夏氏子孙。”
夏家老二老三的儿子们也在堂上,刚想出口,指厚的木板就照着嘴扇过来:“噤声!”
年惜金在上面说:“咆哮公堂,拖下去。”
于是夏女就看这几个今天跑来她家,厉害得不得了的堂兄弟也被拖下去了。入罪,交银赎罪,赎不起去就去干活。
堂下只剩下夏女和她的母亲。
年惜金再问:“你若愿意,本官为你做媒。”
夏女大声喊道:“民女愿意!!”
第366章 引导
范姝坐在屋里,只点了一盏灯。马巍不在, 就算他们已经成亲, 马巍好像对她一心一意,但一个月里, 他也最多有十天跟她在一起。
她不在意马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又另娶一房, 她当时“嫁”给马巍时, 父母亲人还没有下葬,在她心里, 她本也不算是嫁了人。
下午她早早的回来了,夏家的事,是家中下人跟去看, 回来再告诉她的。她听过一遍就算了,结果到现在窗下都有小姑娘在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流民区的每一区都有区长,每三区却还有一位坐馆的“大人”, 专管断案刑罚。而且这位大人是别处的区长兼任的,每半年换一次,事先换到哪一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听人说每回换人, 行宫中的大王都会抽签。
这么儿戏,本来没有人会信,但如果是大王,大家反倒都觉得是真的。
大王好游戏的事,人人都知道。
这次这个区这位坐馆的年大人把夏家的男人全抓了, 却放过了夏家的女人,还教她们怎么立户,据说,夏家长女要招赘,年大人替她主婚。以后夏家的姓氏,就由这个长女继承下去,她生下的孩子也会成为夏氏的继承人。
招赘这种事乐城附近是没有的,听说在一些地方会有,但很少见。一家就算没有儿子,总有同宗同族的堂兄弟,到时过继一个就可以,一旦招赘不是等于把家产拱手送给外姓人?谁家敢这么做,同族、同村、同乡的人都不会赞同的。
侍女们觉得新鲜,又隐隐有些向往,一旦招赘就是丈夫住到自己家来,不必侍候公婆小姑,一辈子不离娘家,日后生的孩子也要姓自己的姓,认自己家的祖宗,说来说去,竟然有些羡慕这个夏女了。
范姝在屋里听着侍女们年轻又活泼的声音,心中渐渐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念头:如果……如果她也能这样做……
如果她的事也能让年大人做主就好了。可惜,年大人未必敢管马家的事。
她紧紧握住拳头抵住心口,咬着嘴唇,咬到出血都没感觉。
就算明知年大人管不了她的事,她也忍不住向往,忍不住期待起来。
行宫里,姜姬在跟龚香用饭。
搬到行宫来之后,龚獠找借口留在了乐城龚家,只有龚香跟了出来。她懒得管龚獠在玩什么花样,其实,不如说她盼着龚獠玩花样,合陵那里到底也算是个心腹之患。龚獠出招,她正好借力打力。
但听龚香的意思,龚獠只是习惯性的缩回去了而已。
“那是个胆小鬼。他爹从小养着他,养到最后,他已经习惯头顶上有个人,让他自己当家做主,他都不敢。”龚香啃光一根鹅翅,油嘴光亮的跟她抱怨——羡慕龚獠。
她总觉得龚香对龚獠的感觉很复杂,就像看到一个好运的傻瓜,一边鄙视,一边羡慕,搞到最后就很分裂。
“不说他了。”姜姬早吃够了,拿着一杯梅茶在慢慢喝,奇云不知是不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发明”的东西越来越多,自从他来了鲁国,为她做出了三十几种果茶、花茶,又酿酒出来送给姜旦、姜武。对于姜奔,他大爷很是看人下菜的“忘”了这还有一个姓姜的。
龚香开始说正事,正是关于“招赘”。
匆促之间,他们只是先选了七十六个家庭,都是家中长女或独女,薄有家产,与族中兄弟一起逃难到此地,直到现在仍是聚族而居的家族。
然后就开始勾搭这些人家中的堂兄弟、堂叔堂伯。方式也很是简单粗暴,就是带着钱上门,重金相酬,请人做媒。
但做媒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让这些人霸占对方的财产,引人过继。为了方便做手脚,他们还针对这些人挖坑下套,务必让这些人乖乖就范。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七十几家中,就范的只有三十六家。也就是说,一半以上的人在听说了这件事后,都拒绝了,事实上大半的人在发现这些人图谋不轨后第一个反应是:叫上兄弟同乡打丫挺的!
姜姬听了哈哈大笑,半点不为自己的盘算落空生气。怎么说呢?她得知此事后,竟然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但剩下的三十六家就都上钩了,而且其中二十四家,父母一听就答应了。
剩下的就算父母不愿意将女儿草草嫁人,对过继的排斥也不是那么大,应该说在招赘和过继这两个选择中,他们更愿意过继,而不是招赘。
她没办法,只好让人下手,不招赘的,打到招赘。
事情就成了。
龚香等她做完才提醒她一件事,就是二环区的事都是发生在流民之中的,流民中这种事发生一百遍,也不可能引起乐城百姓的注意,更别提改变社会风俗了。
姜姬道:“我当然知道啊。”她从来没期望过这个,她说,“我的目的本来也不是煽动他们。”也煽动不起来。
百姓会愿意过继而非招赘,因为过继过的是同姓人,他们就会还在宗族的保护之下;一旦招赘,子孙就成了外姓,哪怕他们自己不这么想,也挡不住同族同乡的人这么看,那才是真正断绝了子孙的后路,让他们彻底成为乡亲同胞之间的“外人”。
所以,招赘注定在百姓中间流传不开,永远都是个例。
龚香眯了眯眼睛,突然懂了!
然后他就笑了,把心目中的名字过了一遍,问,“公主选的是哪一家?宋家?贺家?还是雷家?”
这三家都有一房是独生女儿,父母疼爱,个性不驯。
姜姬笑眯眯的举起三根手指:“我怕不成功,当然三年都有。”
贺英东的侍女一溜小跑到她身边来,伏耳道:“小姐,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你一定喜欢!”
这个故事就是二环流民区发生了一件趣事:因为借女结果造成三家混战,统统被抓到官衙后,竟然被判这一家的女儿招赘!
贺英乐的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她抓住侍女:“快给我说说!”
侍女绘声绘色的说完后,贺英乐羡慕不已,提起裙子就去找她父母了。
贺氏父母是一对贤伉俪,感情深厚。身为贺家子孙,贺英东的父亲没什么雄心壮志,醉心书画琴棋,与她的母亲琴瑟和谐,夫妻极为恩爱。他们夫妻只有贺英东一个女儿就是因为当年贺英东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她的父亲竟然在外面听妻子惨叫吓到晕倒,醒来后泪水长流水止,称生产是上天给女人的酷刑,然后就发誓一生都不再让妻子再生一个孩子。
他不让妻子生,也不肯要侍妾,结果就只有贺英东一个女儿。他又心疼贺英东,认为她生为女子就是天大的不幸,从小捧在手心里,万般娇惯。
他害怕女儿出嫁,担心女儿也会遭受生产之苦,或者嫁人后要在公婆面前伏低作小,受尽委屈,所以在贺英东小时候,不管谁来提亲,他都摇头不答应。
等贺英东长大后,懂事了,也开始觉得永远不嫁人很好,但她只是讨厌要嫁到别人家去看别人的脸色,倒是不介意有丈夫。她一直很羡慕摘星公主,觉得那才是她真正想过的生活。
可贺父再开明,也远远没有开明到可以让她养男宠的地步,就算她可以在外面与同辈男子幽会戏乐,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现在贺英东已经十八,贺父也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贺家开始希望贺父能过继一子,继承他这一房的香火,至于贺英东,父母在时,她可以住在贺家,等父母一走,估计就是送到乡下家庙中度过残生了。
贺英东一直在发愁怎么解这个困局,今天侍女所说的事,倒是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行宫里,龚香已经想通了姜姬所有的布置。
“公主高明。”他叹道,“百姓们不敢做的事,士宦们都敢做。”
永安公主看到丈夫太老就敢带着家仆侍卫逃走,养男宠过一辈子。换成任何一个百姓家的女儿,敢这么干吗?
同样,百姓不敢招赘是担心失去家族的庇护,但在世族中,这种事的危险性会降到最低——因为他们有更多的倚仗,也有更多可以交换出去的利益。
贺英乐对父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遍后,小声说:“父亲!我也想招赘!父亲不是有许多弟子吗?选一个与我成亲!我生下的孩子,也会是父亲的血脉!是父亲的姓氏,受父亲的教导,从小在贺氏成长,他就是贺氏的子孙!”
行宫里,姜姬说:“而且,她们的做法,才能带动其他人去效仿。”
她一直以为上层社会对利益的追逐是最没有顾忌的,一旦让他们发觉这样做可以有好处,那他们就会毫不忌惮的去尝试。因为这个世界对他们限制本来就是最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