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哥就算一开始有点朦胧,后来也明白了。他写的就克制多了,被姜姬弃之不用。
姜武之前见她突然让人造许多玉,又让人铸鼎,又命卫始和段小情把手上的事都放下,写美人赋,实在不懂她到底想干什么。今天听她解释,才明白过来:“你想让庆王的儿子喜欢享受?”
姜姬点头又摇头,“我不是让他喜欢享受,是让他习惯身为一国诸侯太子的风光之处。”
以一国奉一人是什么滋味?云重现在就可以提前习惯习惯了。
他会发现,他可以替自己建造庞大的宫殿——不庞大,那巨鼎往哪里放?巨钟往哪里挂?
他可以揽尽众美——没有美人,那么多胭脂让谁用呢?
他可以一呼百诺,有求必应。
最重要的是——他的父王现在不在这里。
姜武想像了一下庆王的儿子在收到这些礼物,再被人吹捧一番后的样子,不由得从心底感叹起来:“他逃不掉了。”
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这一切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清醒,提防着美梦下的陷阱。除她之外,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
姜姬听姜武夸她,摇头:“其实那只是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换成是我想要的,我也不可能逃得了诱惑。”
如果……如果现在姜武要害她,她是不可能发现的。她在他身边,宁可只做一个女人。
而不是她自己。
第616章 贞贞
白哥站在城墙上, 外面是望不到边际的商人、商队,还有无数的人。
市场又继续扩大了。而最不可思议的是, 公主城的市场全都是商人自建,而且并不混乱。
他曾在段大夫那里见过一部《商律》,还有两部增补版。单是这一部《商律》就不下千条。
他在鲁国时就知道鲁国商业兴盛,却从来没有细究过它到底是怎么兴盛的。
本来商人这类人也不用他去关心,去思考,哪怕商人能搬动天下之财,可他们对国对家并无忠心, 见利眼开, 并非良民。
国家要想安定,百姓就必须各归其位。
徐公曾经对他说过,这世上的人最好只做两件事。
百姓种地, 士人读书。
这下,天下才能安安稳稳的,哪怕皇帝不贤明,臣子不忠心,天下也翻不起大浪来。
所以哪怕徐公并不爱读书,他也要求他门下的所有人都必须读书。
白哥当时还很惊讶:“师父, 原来你不读书啊!”
徐公很坦然的问他:“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读书读个没完了?”
他说,人可以爱看书, 但不能尽信书, 不能认为书中所写的全是对的。书也是人写的, 哪怕是他, 都不能说这辈子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又怎么会写成书后,书中所言就半丝不会错了呢?
但是,只要人们信奉书中所言,认为书中所写的全是对的。
“他们才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惹事生非。”徐公笑着对白哥说,“你看外面,人人都觉得多读书,读了许多书后,自然而然就能变成无所不能的人,可那空耗的日月,无数的光阴,全都浪费在了案牍之间。眼前所见无过百米,生平所见不出家门,这哪里叫人才?只是猪狗而已。”
痴长肉,驯顺听话。
徐公说,每日劳作,亲手赚来养家活口的粮食,远胜过那些闷在家里读书,只凭父母姐妹工作养活的傻子们。
可正因为这样的傻子多,国家才能这么安定。
——如果有一日,这世上只知案牍劳形的人少了,辛勤工作的人多了,那这天下就不会这么安定了。
今时今日,白哥才明白徐公话里的意思。
以前他不明白。那些辛苦做工的人,怎么能说比读书的人更好呢?读书确实更有出路啊。他们读了书,才能展示自己的才华,才能成为名家弟子,再不济也能在乡野之间受人尊敬。有识之人,总比不读书的愚昧之人更好。
虽然他也知道凭读书出头的人是凤毛翎角,剩下大多数人都只是浪费时间,浪费家里的钱,可能到死都是一事无成。
但这并不能说明读书无用!
《商律》那千条内容,白哥没有一条条去细看。他只知道因为这部《商律》,不管是在此处,还是走到外面的鲁商都使用同一种度量衡。
一斗米是多少,一升盐是多少;一两金兑几两银,一两银又兑多少铜钱。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尺寸又是如何界定的?
还有一本《数学》也在不知何时何地,上面的数字如何加减,如何成倍数,又如何除尽,等等,这些本来好像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也变得人人都开始使用了。
鲁字更不必说,早就跟着鲁商行遍了整个大梁。
白哥就记得曾在徐家看过一篇文章,认为鲁字的出现,意味着智慧的传播开始从上到下了,以后懂得智慧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的。对世界而言,这是好事,对他们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徐公曾对他说,摘星公主是天降帝星。
“她本是女子,若无此心,那也最多一世富贵,在男人的笔墨间留下一个名字。”
“只看鲁字与鲁纸,就足以称帝了。”
“若他是男人,我绝不会让他踏进凤凰台一步。早在听说此人之后,就要取他性命了。”
徐公摇头感叹:“仿佛冥冥中注定了,她会来,她有意帝位,有意天下,她有才干、有智慧、恰逢其时。若这天下不给她,反倒是我等的罪过。”
白哥反驳:“您当年只想让她当皇后,扶助大梁!”
“是啊。”徐公点头,“但她不愿意啊。我与她之间,跟我与你之间不同的。我让你当什么,你就要当什么;但我让她当什么,她不想当,我就拿她没办法!”
白哥带着一股不忿,一股不甘,来到了公主城。
但他越看越绝望,认识公主越多,越无能为力。
一部《商律》,搬动了一国之财,把她给世间的智慧散播出去。哪怕没有听过她名字的地方,也得到了她的恩慧。
这是何等的大德?何等的大功?
他宁愿为她封圣!
可她意不在此。
难道日后这天下真的会迎来一个女皇?
他在城墙上徘徊不去,也没人来赶他。
这时,下面来了一个侍人,请他回宫去。
“公主有事相商,还请公子随我来。”
公主城,摘星宫。
姜姬见到白哥,让他坐下,问他愿不愿意去万应城见黎青河。
白哥无可无不可,问:“公主有意万应?是想怎么收服此城?”
姜姬:“当然是围起来打到它服啊。”
白哥听了气怒,哪怕明知她在逗他也忍不住气,索性站起来去外面冷静了一会儿才回来,先向姜姬请罪。
“没事。”姜姬说,“你不过是不习惯而已。”不习惯对着一个女人下跪。徐公来之前肯定已经把利害都给他讲过了,结果就把白哥这傻子给震住了。
三观颠覆。
他从没想过徐公会这么早就“投降”,他以为徐公无所不能,最后肯定是她认输,徐公赢,天下照旧安定。
哪怕皇帝倒了,他都不认为徐公会倒。
徐公在他眼里就像真理,像太阳,永远不会倒,也不会错。如果徐公死了,肯定会被白哥捧上神坛,当神人尊敬。
但活着的徐公当着他的面“认输”了,他就接受不了了。
于是,不是徐公的错啊,肯定是她的错!
这就“怨恨”上她了。
姜姬倒是有点嫉妒了。徐公是真疼这个小弟子啊!他把白哥养得如此纯善,此时又越过徐家众人先一步把他送到她身边来,让他“立功”。
她并不讨厌白哥。因为他也真被徐公养成了一个君子。天地道理都长在心里了,他不但以此来约束身边人,同时也约束着自己。奇特的是,这份真善从来不打折扣。
就连徐公以前想利用她和三宝,他都能背着徐公把她和三宝送走。
因为他觉得徐公做得不对。哪怕那是徐公,哪怕把她送走可能会给徐家招祸,可不能因为未来她有可能会有害于徐家就放纵徐家现在的恶行。
这样的“正义”,难怪徐公都想保存了。
姜姬对白哥当然也难免另眼相看。
她说:“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第一,她之前把黎氏女都给送走了,但并没有把她们真的送到凤凰台给皇帝当小老婆。仅仅只是把她们送走而已,车就一直在外面兜圈子呢,现在才回来。
白哥听到这里就开始愤怒了。
姜姬当然要表白自己:“皇帝是那个样子,真把她们送去了就是在害人了!我下不了手!”
白哥:“那现在……”姜姬:“当然是送她们回家。”
白哥:“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带人进万应城!”
姜姬:“你要是怕我害万应城,更应该去了。你去总比我派我自己的人更好,对万应黎家也更安全,对吧?”
对。
所以白哥更生气了。因为他不得不去!
“第二件事,看你要不要把花万里带去。”姜姬道,“他自己可能不会去,不过有可能会派他的心腹去。你不是一直想劝花万里改邪归正吗?”
白哥的三观里,花万里是皇帝的臣子,而她是“叛军”,哪怕没扯反旗,她也对大梁没安好心。花万里是花家人,还带着许多兵呢,怎么能叫他陷于敌手呢?
哪怕他很清楚,花万里会留在公主城肯定是她说动了花万里,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交易。
但花万里是“自己人”,她是“叛军头头”,所以白哥自觉是有义务也有责任把花万里给拖回正途的。
哪怕徐公告诉他,从现在的情形看,她是最好的人选,哪怕她要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呢。
没办法,她是仅有的人选了!所以只能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可在白哥的三观里,大梁的皇帝可以是傻子,姜姬也可以想当皇帝,但他是大梁的人,他必须站在大梁这边。他不会反大梁,也不会背叛皇帝。哪怕他知道姜姬比皇帝好,他也不会跟着她一起反皇帝。
他就像个一女不二嫁的贞洁烈妇一样,哪怕丈夫不好,是傻子,外面有个样样都好的想娶他,他都是宁可自尽也不愿意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