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第37章 反治其人
    太常寺中, 晨钟悠然。
    初晓的朝阳才刚射破云层,千丝万缕的光线便已透过薄薄一层窗纸斜穿入屋, 映在太医博士们苍白而疲倦的脸上。
    郑筠的脸色并没有被晨光照出一点温意:“圣上和皇后已决意要往洛阳行宫修养身体,此行非数月不能回。因此,太常丞公已下令要老夫即日拟好随行的太医人选,务必要在洛阳行宫期间保得圣上龙体无恙。”
    刘盈素来是个爽快耿直的,也唯他敢直接驳郑筠的话头:“昨儿个才发了头风,就算到了洛阳行宫, 也未必就能见好。”
    陈继文怕二人相争,不徐不缓道:“刘博士言之有理,更何况太医署近来年正是乏人之际, 要是有年资的老太医们都去了, 太医署里又剩得下几个可靠的?”
    见他师徒二人并不言语,他才安心接着道:“如今太子殿下留下监国, 张博士是第一个不能走的;沛王大病初愈, 学生也实在不敢离开。我们内科几位算来算去, 都是不顶事的, 要论随行的太医, 还是须要针科的秦鸣鹤博士跟着才是正理。”
    秦鸣鹤也是孙启立同年资的副太医丞了, 领衔针科所有太医博士,在头风一病上确实更高一筹。
    见几道疲惫的目光都落在他皱纹横生的老脸上,秦鸣鹤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一摊手。
    “依老夫所见, 圣上的头风系风气上逆所致, 只要砭刺头部微出血, 就有痊愈的可能。”他话锋一转,深深叹了口气,“可惜皇后不许老夫施针,她说针砭刺头,形同斩首,是断断不可行的。这,老夫也不敢下针了啊!”
    郑筠闻言,面色一肃:“当年扁鹊见蔡桓公,华佗治曹公,都因害怕针砭而不肯治疗,足见人们害怕针砭更甚于疾病。如今你要针砭刺头,武后不许,也是常事。”
    他细细思忖一番,倒算出个折中的法子:“不能刺头,就刺百会,先要圣上恢复视力,然后再解决头风的问题。”
    秦鸣鹤倒也早有此想:“若圣上视力恢复,病情好转,到时候再提出针砭刺头,皇后兴许也就答应让老夫试一试了。”
    “既然如此,你在针科挑出几位可信的人才,随从圣驾。”郑筠缓缓道,“至于内科,由老夫、刘博士、李博士三位跟着,外科里再甄选几位就是了,左右都是差不多的。”
    说罢,将目光投向沉默半响的张起仁:“孙博士年纪太大,又有疾病缠身,轻易劳动不得。刘博士走了,让他略照看周王殿下便是。至于你……”
    张起仁一拱手:“太子殿下不日就要启程前往郿州,亲查灾情,学生恐怕不能留在长安城中。”
    “既然如此,那就由陈继文陈博士暂领太医署事宜。”
    陈继文刚想推脱,郑筠已经重重一敲手杖,眼神冷肃下来。
    “老夫取你谨慎细致,学识厚实。但也知道你心性太软,治不住人。”他环顾一圈,目光似一嗖嗖冷箭射过,“从今天起,陈太医便领衔太医署诸事,其内一切决断,须他过目方可,其上则问取太常丞公的意思。”
    他自桌上四宝中取出一支上好的黑檀熊毫笔,双手一握,生生从中间折成两段。
    “如有不从者,譬如此笔!”
    ——
    “那血余炭又是什么呢?”
    “人的头发烧成灰,再撇去杂质,冲洗干净,还要经过很多道处理,就能成为这种药材。”
    太平睁着一双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翻着沈寒山记下的药方子,从里头拣出会认的字问吴议。
    到底是个六岁的孩子,翻个药方子都能翻得津津有味,直接把刚才恶心至极的五灵脂忘到天边去了。
    “那人中黄又是什么呢?是黄色的人吗?”
    “呃……”吴议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寒山挖了坑给他们跳,太平看到的全是一些一言难尽的药材。
    “这是在粪池里制成的药材。”李璟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用竹筒装满了甘草末子,然后在人的粪池里浸一段时间,等它慢慢生长成这种药材。”
    这味药材虽然制法恶心了些,但清凉解热,是夏天里方剂里常见的药名。
    吴议倒没想到李璟还记着他那句“药材的生长”,更没料到一载光阴而已,这孩子就已经对许多常见的药材如此谙熟了。
    太平可就没有他们两个学医已久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嘴里“哇”地一声,赶紧丢掉了沈寒山留下的几页纸。
    “除了人中黄,还有人中白呢,公主你猜猜是什么?”李璟又给太平指了个药名。
    吴议算是看出来了,李璟这孩子,不仅肚子里藏着点他不知道的墨水,还挺记仇的呢!
    太平往吴议身后一缩,双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璟儿最坏了。”
    吴议揽住太平,用目光提示李璟点到为止,别真把小姑娘恶心坏了。
    李璟伸伸舌头,也不去折腾太平了,一双明亮如珠的眼睛高高仰望着吴议,却不是往常那种怯懦的神情了。
    “议哥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一对明眸折出穿堂而过的阳光,如两汪初阳里新生的泉眼,蕴蓄着无穷无尽的生机和活力。
    吴议一边诓着咬唇不语的太平,一边含笑着问:“是长进了不少,你学了医科?”
    李璟狠狠地点头:“我求了好久,父亲才答应我让我学医,我入宫的时候见过皇祖母了,她说,要是我能够通过博士的考试,就可以在太学里面读书了!”
    太平从吴议背后窜出一个头:“那我也要和母亲说,我也要学医。”
    要是以后知道了学医之路道长且阻的惨淡真相,这两个小家伙还会不会记住今天的话呢?
    吴议只是淡淡一笑,谁小时候还没说过要什么文学家科学家的话,梦想虽然未必能成真,但没必要提前去戳破儿时这些不可捉摸但梦幻可爱的想法。
    更何况皇族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并不可能改变他们尊贵的生活和未来已经注定的轨迹。
    三个人在沈寒山的书房里笑闹了好一阵子,才看见正主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地盘。
    沈寒山也难得不带一丝酒气,眼角细微的皱纹堆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公主今天可玩得高兴?”
    “玩”字当然是太平眼下的第一件要紧事,刚才要和李璟争着学医的事情立即就被抛在了脑后。
    她略回顾了今天遇到的种种药材,最后沉重地摇了摇头:“不好玩。”
    沈寒山窃笑一声,面上照旧平静如常:“公主不开心,就是臣的错了,我要做什么,才能弥补公主的心情呢?”
    “今天璟儿教了我五灵脂、血余炭、人中黄……”她瞧向李璟,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听母亲说,百闻不如一见——嗯,意思是说一百次不如见一次有用,不如沈太医你煎了这几味药材,给璟儿尝尝吧!”
    沈寒山终于掌不住好笑之情,“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公主说什么,我就照着做什么。那个谁……吴议,快去快去,后面有个单开的小药房,就拣好了公主说的这三味药材,给璟儿尝个新鲜。”
    吴议无限同情地望了一眼面色僵硬的李璟,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些吧。
    李璟本来眸光闪烁的一双眼睛像被寒冬元月掀来的一股西风冻住了,全然一副蒙蔽的表情。
    终归是舍不得这么折腾这小家伙,吴议朝沈寒山使了个眼神,低声道:“眼下天凉,吃这些泻火除热的,怕是不太好吧。”
    沈寒山大手一摆,反驳道:“这三味药材都非烈药,就是寻常人吃个一两天也不济事的,你尽管放心好了,吃出问题,我来治!”
    吴议不禁嘴角一抽,要是把这位玩性大发的沈博士放在现代的医院里,指不定给医教部请过去喝了多少茶了。
    可惜在尊卑分明、上下有序的封建王朝,他还不得不照着公主和老师的鬼主意去做。
    他默默瞥了一眼自作自受的李璟,无可奈何地招招手:“跟我来。”
    ——
    五灵脂、血余炭、人中黄这三味药材都是不是什么好闻的玩意儿,混在一起更像是一锅烂泥似的秽物,饶是在临床上千锤百炼数年的吴议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想去呕吐一番。
    这么一碗乌黑麻漆的药端在李璟手上,三双或同情或有趣或好奇的眼睛就像被一块磁铁吸引着,齐刷刷地盯着李璟那双颤颤巍巍的手臂。
    “学生觉得……”
    不等吴议帮他讨饶,李璟已经端起了那碗令人胆寒的药碗,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一气往嘴里灌了进去。
    “喝点就算了吧。”吴议悄悄用脚尖踢了踢沈寒山,到底都是才髫年的孩子,玩笑过了也就算了。
    沈寒山但笑不语。
    李璟满脸视死如归地一饮而尽,嘴里虽然有苦味过去,但是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恶心的涩味,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咦……
    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吴议不禁感到惊奇,心头一转,偷偷从碗沿上涌拇指抹了一滴药汤,背着太平舔了一口。
    原来如此……药汤一入口,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再觑眼望向沈寒山,他也正偷偷观察着自己,两眼放着精光呢!
    “好了,咱们这算是‘百闻不如一见’了吧?”沈寒山笑道,“公主现在开心了吗?”
    小脑袋往下点了点,非常满意。
    几个人刚胡闹完,太平的乳母便慌慌张张地寻上门来了,左右也是该进午膳的时候了,哪能一天都呆在沈太医这里呢。
    太平一手牵着乳母,一手拉着李璟,恋恋不舍地和沈寒山师徒二人作别。
    等一行人走远,吴议才松了口气,笑着朝沈寒山行了一礼:“学生多谢沈博士放过璟儿之恩。”
    沈寒山眉毛一抖:“这话奇了,药是你们煎的,他自己亲口吃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熟地,制黄精,何首乌。”吴议一道一道数来,眼底一片清明,“您早就把药匣子里的药换了,都是黑色的药,熬出来的汤当然也是黑色的,也当然可以瞒过公主。”
    沈寒山哂笑一声,既不答话,也不玩笑,只拿手里一柄扇子敲了敲吴议的脑门。
    “快去给我收拾东西,过两日我们就要出发去郿州了!”
    第38章 郿州土地
    咸亨二年的春意, 就这样夹杂着北方干涩的尘土,在青灰的天穹与凛冽的东风中拂上人们期待的脸上。
    只可惜这个寓意美好的年号并没有如其被寄予的初衷, 将民众所期盼的甘霖与祥和带给大旱已久的关中。反而随着年关的走远而愈演愈烈,伴着凉薄如刀的春风,用不降滴水的方式,深深地创伤了北国本已萧条衰败的农业。
    其时,帝后已往洛阳行宫颐养生息,留任李弘为监国太子。
    “臣听闻关中已经闹起饥荒, 人们要靠吃榆皮、蓬实充饥。”左庶子戴志德进言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奔波劳累, 老臣愿亲往查访。”
    李弘负手而立, 遥遥望向北方的郿州,郿州不过数百里之中, 却远在视线之外。
    他放目远眺, 但见到一道残阳, 漫天烟霞。
    咸亨元年, 圣上就已经下令开仓赈粮, 只可惜从中央到地方, 救济的粮食每到一个关卡便被剥掉一层油水,而真正分发到百姓手上的,恐怕连三成都不到。
    “传我口谕, 三日之后, 照常动身, 一切还照我之前的安排。”
    “老臣……”
    “戴公无须多言。”李弘微笑着摁住那双微微颤抖的臂膀,“张公与萧公如我左右臂膀,而戴公如我之脑府,我虽带着左膀右臂前往郿州,却留下了我的思想和政策,我想,您能镇守住长安。”
    戴志德神色一震,望着眼前这个年轻而尊贵的皇太子,重重地一点头。
    “臣,必不辱使命。”
    ——
    李弘要亲往郿州巡查,命左庶子戴至德领衔一班东宫重臣留守长安。
    而随行人员除了张文瓘、萧德昭等几位天朝要员,还有张起仁精挑细选出的一班太医博士,其中除了几位资历颇高的老博士,还有民间出身、素擅时疫的沈寒山。
    贞观年间,关中曾大兴时疫,当时便是孙思邈、沈寒山师徒二人立下奇功,破解时疫,解救万民。因此,沈寒山虽然并非太学出身,却也跻身太医博士之流,在太常寺独占一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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