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也该吃点清淡的降降火了。”吴议陪他笑一句。
    笑完了,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其实麻醉的方剂都已经大体拟定,在狗身上做的实验也已经十拿九稳,只是从来没有在人身上施展过,所以还不敢擅自定下方案。
    “实在不行,就让我‘以身试法’一回,就知道能不能行了。”许捷道。
    吴议断然摇头:“要来也该是我来,我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许兄还可收拾场面。但许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官学可就办不下去了。”
    两人正争相要做第一只小白鼠,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雨似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厮从门口一阵小跑撵过来,照面便扑通一身跪在二人身前。
    “求二位神医救救我家主子吧。”
    “你家主子,可不就是秦娘子?”吴议不认得此人,许捷却是知道的,他见这小厮行色匆匆,心头已道一句不好,赶紧抓住重点问,“她怎么了?”
    那小厮一口气没匀上来,便拨拉算珠似的噼里啪啦道来:“唉,夫人上一回喝了您的药,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底下果然有虾蟆子样物随血而下,沥沥而出,一直到今天都还有,并也不知道排干净了没有。今天不知怎的,夫人突然说见了红,也流了些血,这会子已经人事不清了。”
    说罢,朝吴议和许捷两个猛地磕了个头:“求求二位神医挪步咱们府上去瞧一眼,也好叫我交差呀。”
    吴议心中一震,下意识和许捷对视一眼,果然见他眼中亦是一片隐忧。
    “速速带我们去见你家夫人。”
    那小厮忙誒了一声,才领着两人登上守在外头的马车,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撵到秦府前头。
    秦府门口早立一个瘦长的青年,细长的脖子左右一引,像只才出洞的土拨鼠似的,着急地左右张望。
    一眼瞧车马回来,马上走上前去,掀开车帘,见两位医助教都被请来了,在胸腔里上蹿下跳的一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他抚了抚心口,暗道一声阿弥陀佛,赶紧请两位大夫下车。
    “秦二爷,这到底怎么回事?”许捷一面随他快步疾走,一面简略地问问病情。
    秦二哪里敢有半分隐瞒,也不过是小厮交代的那几句话,车轱辘似的又说了一遭。
    三人匆匆赶到秦娘子的病房,连辗转呻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唯有空落落的鸟鸣混着婆子丫头喧闹尖叫的声音,针尖似的扎进人的耳朵里。
    “快快快,快去请南山仙人来做法!你,快把这碗香灰灌给夫人喝下!”
    “喝什么喝?”许捷也顾不得忌讳,直接撩开帘子,一手抢过婆子手中的水碗,砰一声砸在桌面上,“若这种东西有用,还要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做什么?”
    他本就生得冷峻,一双眉眼不抬还好,一抬便如刀剑出鞘,要生生剐掉人的一层皮似的。
    在这种冷如冰霜眼神之下,那婆子本憋在心头的一股火气也就硬生生咽了下去,只讪讪一笑:“咱们这是旧里的老规矩,您来了,自然是您说了算,我这就出去!”
    说着便三步并两步,飞快退出帘子外头。
    里头的人见许捷冰山似的往那里一杵,谁还敢再多言多语,都垂着头不语,等着这位小有名气的神医发话呢。
    吴议也后一步赶到床旁,见许捷正隔着床帘替秦娘子切脉,直接将床帘卷了起来,要观察病人的情况。
    “少爷,这……”
    “什么这呀那的,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秦二干脆挥退了没事的丫头婆子,朝吴议一拱手,“只要先生能救我夫人,俗规杂事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担着,您二位万万不必考虑。”
    吴议匆匆朝他一点头:我尽力而为。
    他掀开秦娘子的眼睑一瞧,果然是苍白无一丝血色,再掀开被子往下一瞧,鲜血已经浸透了厚厚几层床单。
    和许捷目光一对,都知道情况大大不妙了。
    这是鬼胎里转归最差的也是最致命的一种,子宫破裂大出血。
    到了这个程度,汤药已经不可能挽回病人的生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剖腹摘除子宫,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什么,要剖腹?”
    秦二虽听过吴议的大名,但万万没想到这太子妃的待遇也会落到自己的夫人身上,一时间也慌了神:“那岂不是很疼?”
    许捷和吴议对视一眼,才转向秦二:“如今我们新发明了一种方子,可以镇痛麻醉,保证尊夫人不会感到痛苦,但这方子还无人用过,所以请秦二爷好好想想清楚,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秦二望着两位面色沉重的大夫,声音不由一抖:“敢问二位,有几成的把握?”
    这回是吴议来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在现代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
    “眼下只有两种后果——治好了,就是生路,失算了,就是死门,没有折中的办法。所以哪怕我们有九成的把握,你也必须做好剩下那一层的准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若不剖腹……”
    “则九死一生。”
    秦二仿佛凌空遭了一道霹雳,整个人有些摇晃地站不住脚,只能扶着雕花梨花木的桌子,勉强稳定住心神。
    “另有一遭事你要考虑清楚。”吴议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这位年轻的丈夫,“一旦摘除了子宫,她这辈子就不能再替你生儿育女。”
    秦二神色一震,窗外寒风一掠而过,将他心头点燃了多年的希望也一起吹灭掉。
    “真……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倘若有别的法子,我们也决计不愿意到这一步。”吴议深深望着眼前这个两难的男人,郑重地提醒他,“但如果不摘除子宫,她也决计活不下去,更不可能为你生儿育女,要她死还是活,就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秦二颤抖着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才吐出一个字:“好。”
    就算此后再也不能生育,那也是他三媒六聘亲自娶来的妻子,是要和他白头到老的人,而不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
    旁人看他都是悍妻在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是缘何变得如此坚韧凶悍,若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不济事,又哪里需要她这个做娘子的强出头呢?
    他也该有果决的一回了。
    吴议和许捷见他面色虽然惨白,但眼中不乏坚定之色,赶紧落笔写下上午刚刚修改完毕的方子——
    皂角、木鳖子、紫荆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当归、川乌各五两,大茴香、坐孥草、草乌各一两,木香三钱。为未,每服二钱冲服。[1]
    “你快速速拿了这个方子去煎制,记住,一定要快!”
    秦二心意已决,一点也不耽搁,拿了方子便命人去药铺抓药,不过片刻的功夫,就端出一碗热乎乎的汤药出来。
    吴议亦早就准备好了手中的柳叶刀,刀锋一转,闪过一道银色的光。
    第91章 不速之客
    秦二掰着秦娘子的嘴, 一匙一匙把麻醉的汤剂硬生生灌了下去。
    秦娘子的手一开始还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几次,很快便软软地搭了下去,整个人如一块棉花似的, 软得不沾半点力气。
    “你先出去等着吧。”吴议将门窗闭紧, 帘子拉上,隔绝出一个简陋的手术间。
    等秦二恋恋不舍地掀开帘子离开,这场紧急的抢救手术才算是正式开始。
    这个时代, 当然没有任何先进的麻醉监护系统,便由许捷一直把着秦娘子的脉搏, 而吴议则主刀动手术。
    没有方便又微创的leep刀[1], 也没有视野明晰的腹腔镜,一切都只能回归最基本的手术操作,也更加考验术者的经验和技术。
    吴议冷静地握着手中银光闪闪的柳叶刀, 跟着记忆中的步骤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来,剖腹之后, 暴露子宫, 略微探查附近, 再一根根结扎血管、韧带和子宫附件……
    都是练了成百上千次的操作,早就刻在了脑子里, 就算手生了些, 也做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露半点瑕疵。
    就连许捷都有些看呆了。
    他只道吴议是内科毕业, 没想到他亦精通外科之术, 看其手法之精炼, 甚至连李博亭博士都有所不及,更别说自己这个纯粹的内科医官了。
    等吴议飞快地处理完上下各处的残端,才见他眸光一闪,果断地一挥刀,将整个子宫体切除下来。
    最后才又原路返回,关腹缝合。
    这一系列熟练的操作完成之后,许捷才将将收回惊讶的目光,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指腹之下,缓缓道:“虽然脉搏细弱速滑,但比起之前已稍微回力,看来出血已经止住了。”
    吴议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秦娘子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之后以后永远不会有生育的能力了。
    撩开帘子,便瞧见秦二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见两人卸下之前的严肃,眼神中略带轻松之意,秦二这才知道定是成了,忙不迭要招呼下人拿银子来打赏。
    许捷冷然道:“不用了,治病救人乃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自有朝廷所发放的俸禄供我们吃饭,用不着添你这笔银子。”
    吴议这才算知道,为什么他们住的小院那么破旧了,自己这位同僚可算是两袖清风、一身廉洁了。
    秦二见许捷坚持不要,又转向吴议:“先生也辛苦受累了,就请不要推辞了,若你们不收下,我娘子转醒过来,定然就要揪我的耳根子了。”
    一边说着,他已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耳朵,仿佛已挨了一嘴巴子,连耳根都是红辣辣的一片。
    吴议倒没有许捷那么客气,他毫不犹豫地收下了下人捧来的一块银锭。
    许捷方才还有些激赏的目光一下子冷落下来:“先生也食朝廷俸禄,怎可私下收取贿赂?”
    吴议反问他:“先生买狗,已经欠下人家多少钱了?”
    许捷一时语塞。
    吴议早看出他囊中羞涩,不过凭着自己这十几年在渝州挣下的名气赊着账,要真靠他一年那点俸禄来还,可不知道要换到猴年马月了。
    做科研要花时间,花精力,还得要花钱。
    见许捷说不出话,吴议才接着循循善诱:“我们收下秦二爷的钱,才有经费继续研制出更多的良方,到时候就能救更多的性命。再者说,若遇到穷苦百姓出不起药钱的,也能替他们垫补垫补,这也算是替秦二爷积德行善了,您说是吧,二爷?”
    秦二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赶紧点头:“您二位救了我娘子的性命,就是咱们秦家的大恩人,以后要缺钱断两的,直接跟我秦二开口就是,秦二绝不推辞。”
    许捷这才勉强点点头:“但话先说好,这银子只能拿来公用,决计不能私自挪用。”
    吴议:“这个自然。”
    说话间,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刻,吴议和许捷才又转回帘中,在秦娘子人中处狠狠一掐,听得“哎哟”一声,接着便是一句虚弱的怒骂。
    “哪个悖时砍脑壳的!”
    还有力气骂人,可见是转危为安了。
    吴议和许捷不由相对一笑,看样子这方子算是成了。
    两人奔波劳碌了一整天,等到秦娘子苏醒过来,才真正放下心来,叮嘱完秦二以后注意的事宜,便揣着秦二巴巴捧上来的几两银子,坐着马车又奔回那所破落的小院了。
    ——
    渝州城不止水路通畅,耳报也传得极快,不过几天的功夫,吴议和许捷开腹救人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二位圣手现在手里有个了不得的方子,可以直接把人放倒,在梦中就给你开腹动刀,一丝痛意也不会有。
    “方子成了,要叫个什么名字好呢?”吴议不由喃喃自语道。
    “麻者,如醉者,人事不清,万物不晓,我看,麻醉散就正好了。”许捷道,“还是赶紧将此方上书表与太医署,才能张扬天下,用于万民。”
    两人正商议着上书太医署的事情,便听得外头一阵疾风厉雨似的脚步声,不等二人从座上起身,门口便闯进一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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