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没做声。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你在哪儿?”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朋友。”他说。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
宋冉有些累了,在马路边上坐下。她等了没一会儿,听到车辆驶来的声响。近光灯刺破夜空。
这条路很僻静,车少人更少。
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李瓒下了车,从对面走过来。
“坐这儿不冷吗?”他问,声音不大。
“不冷。”宋冉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呆滞。
李瓒在她旁边站着,低头观察她。她神情空茫,很挫败,像被人遗弃在街边的小动物。
他上前一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今天累坏了吧?”
很平凡的一个问题,却叫她霎时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望夜空,路灯照射着干枯的树干,冬夜里没有一颗星。
“我猜你很累,”李瓒轻声说,“应该有很多人给你施压了。”
宋冉还是没做声,只是一下一下揪着手指。她很害怕眼泪会出来。
“不过,更多的人是支持你的。”
“全都是网友,”她这下开口了,“身边的人,没有……”
只有他来了……
宋冉想起什么,扭头看他:“你们领导有没有怪你?你是不是被骂惨了?”
“没有。”李瓒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淡笑一下,说,“不过,我以为你发布那篇文章前会跟我说一声。”
“当时太晚,没想打扰你。”宋冉又问,“现在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瓒的侧脸在黑暗中静默了数秒,扭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很安静,说:“目前的调查,还看不出赵元立老师跟朱亚楠同学的死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他顾忌她的情绪,说话用词已尽量斟酌。但宋冉还是察觉了,她愣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些微僵硬,防备起来:“你也是来劝我澄清的?”
李瓒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宋冉抱住自己,低下头拿额头敲了敲膝盖,突然就想哭,但她抬起头,却是轻轻笑了一下,站起就走。
李瓒跟着起身,拉住她胳膊,声音低而平:“宋冉,你这次可能有些鲁莽。”
宋冉回身挣他的手,没挣开:“如果我不说话,今天受伤害的就是死去的学生。昨天那么多人侮辱死者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学校和教导处在撒谎,那个学生已经走投无路。我必须帮他。”
“我不是说你错。我不觉得你有错,我甚至觉得你写的东西非常客观,”李瓒紧握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的目的,并不一定确保结果就是正义的。”
宋冉内心深处的某个点被刺痛,她机械地摇头,颤声问:“结果怎么就不对了?受害人是弱势的一方,我帮他发声,换取一个平衡平等的对话机会。哪里不对了?”
“可现在的局面不平衡了。事情已经演变成网络暴力。赵元立被人肉搜索,‘他的妻子是教育局当官的’,‘他是同性恋’,‘他的孩子是校园恶霸’,‘公安局长是他的学生’……这些谣言这些结果是你想看到的?”
“但这并不是我造成的!”宋冉痛彻心扉,仿佛candy事件再度上演,“我只是记录我看到的事实,错的是那些恶意曲解揣测、不会理性思考的人。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李瓒微蹙起眉,极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问:“可你是记者,你不知道新闻传播的力量吗?你说1,传播会引申到10。这样的后果谁都控制不了,包括你自己。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你说的是真相,而不相信警方说的任何话。”
“不相信警方,这也怪我?”
“我不是怪……”李瓒有些哑口,他静默地看她许久,终于说,“我看过尸检报告。朱亚楠身上没有生前旧伤,不存在遭受体罚的可能。他手机里的视频太短,分析不出施暴者。至于言语暴力,仅凭那段对话,证据不充分。所以我跟你说赵元立和死者之间看不到证据关系。”
宋冉怔了一下。
“我现在很担心,怕你会……”
会重蹈我的覆辙。
李瓒没说下去,咬着牙低了下头,再抬起看她,说:“我怕那个学生在骗你。他造成的后果会要你一个人承担。”
“他有没有骗我,我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过。你呢,你的同僚有没有骗你?”宋冉戒备地看着他,问,“还是在你心里,学生会撒谎,但警察就不会?可看看现在谁心虚?谁在拼命想要压制我,从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给我施压,甚至连我爸爸都牵扯进来。”
李瓒吸一口气,努力道:“宋冉,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是在为他们开脱。可有些时候,采取压制手段可能只是不自信和害怕事态恶化。是他们弄巧成拙,执行粗暴。这种手段很笨很蠢,但不一定是心虚和有罪。你不能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你自己的正确。”
他竭力想让她回归理性,可在此刻的她看来,这番话太过荒谬;荒谬到她怀疑他过来的目的,恐怕是第二个宋致诚,这叫她又失望又恐惧,全身竖起了刺。
她忽问:“是你的上级叫你来的吗?借着朋友的身份?”
李瓒狠狠怔了一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静看了数秒,竟极浅地近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一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姑娘。”
“什么?”
“看着柔弱,内心刚强。”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一条路走到黑。你以为好心就能做成好事?这个世上,太多了:自以为好的出发点,却干出天大的坏事。
你认为你拯救了一个人,可或许你伤害了更多的人。那些无辜牵连进来的人,他们遭受的痛苦在你看来毫无所谓?”
宋冉只觉一颗心在冷风里寒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塌地维护你背后的集体。所以李警官是觉得为了保护一些人牺牲某一个人,捂死他的口,掐死他的声音也无所谓?也对。你是军人,自然无条件地遵守维护上级的命令。哪怕上级让你去杀人,你也会开枪,不是吗?”
黑暗而寒冷的夜里,李瓒脸色煞白。
他们没有争吵,说话也不大声,却句句捅刀见血。
两人对视着,沉默,安静,或许到了这一刻,终于发觉,陌生了。
他们竟站在对立面上。
最终,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职业相关的太多东西,但职业是人物的一部分,而且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部分,不写透彻怕最后变成只是批着一张背景设定的皮。不过放心啦,这块儿马上就过去了。
2.明天和好。
第31章 chapter 31
宋冉一夜未眠。
打开的电脑桌面上放着刘宇飞发给她的声明模板——承认昨天的文章内容有虚假捏造之嫌, 等待权威调查。
上午九点, 她想起身喝杯水, 人一站起来, 便晕眩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她扶住桌子强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宋冉躺回床上。这一整晚她都尝试让自己恢复冷静理智,站在李瓒的角度去想问题。可是无果。
当她站在自己的阵地里, 她看见自己的堡垒是坚不可摧的——王翰关于时间地点投诉的证词证据,教导主任的露馅, 她遭受的多方威胁……
可李瓒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拿出手机, 想找第三个人帮忙带她走出迷局, 哪怕只是客观地一瞥。
可翻开几千人的手机通讯录, 没有一个能让她打出那通电话。
唯一的一个,昨晚也……
她正要放下手机, 意外看到罗战的名片。
宋冉想起李瓒说他已经回国,现在可以联系了。
电话打过去,罗战正好有空闲。
宋冉起先问候了几句, 犹豫之时,罗战已猜出她的目的, 说:“站在风暴的中心,不好受吧?”
“你都知道了?”
“宋记者现在全国闻名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宋冉直接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罗战斟酌半刻, 说:“我看了你的对话录, 证人证言很清晰, 事件时间地点包括几次投诉都很明确, 警察只要愿意查,肯定能查出真假。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不过,你只给了一方说话的机会。”
宋冉道:“可另一方他们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公众相信那一方吗?”罗战反问。
宋冉哑口。
“或许你查到的是一部分真相,但你是记者,比我清楚大众传播的威力。当一个角度的真相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角度的真相很可能会无限压缩,因为大众没有理智只有情绪。”
宋冉没吭声了。
昨天李瓒表达过这个意思,但她不愿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众人合力才能做到多方兼顾,仅凭一人怎么可能?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做到客观发声。真相调查是警方的事,理智分辨是网友的事。只不过当下公信力低,网络没有理性。他们做不到,必然怪你没把答案写完整,这很不公平。”
她道:“那时我是害怕如果不出声,对方会包庇,这个孩子就完了。”
“对。你认准了目的,所以拼了命也要闯过去。可是宋记者,”罗战忽然话题一转,“摁下的快门是没有感情的,candy那张照片是最客观真实的记录。你当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重要。你不必为此自责、自证。不论王翰还是朱亚楠,他们都不是当时死去的孩子。你可以记录,但你没有责任去保护。当你想要保护的时候,你就有了私心,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人了。”
宋冉愣住。
……
李瓒一夜没睡好。
他将事件所有线索画图梳理了一遍,发现他和宋冉的分歧主要在学生证据,教育局教导处主任,赵元立老师和警方行为上。
一是学生证言,李瓒对王某自身遭遇暴力并无异议,警方很容易求证。
他不确定的是朱亚楠的两处证据,那在法律上达不到标准。
二是教育局投诉和教导处主任,宋冉说她验证过;但李瓒尚未发现。
三是赵元立老师,由于职位所限,暂时接触不到他的笔录和口供。
四是警方行为,宋冉认为是威胁,李瓒却能理解那是种笨拙的处事方法。不过在他看来,跟电视台打招呼就够了。连她父亲也受到影响,这未免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