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开门,阿耶破门了!
“阿耶,我无妨的!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洛神躺在昏暗里,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
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世界也终于得以清净了。
洛神闭目,便如此一个人在床上卧着,也不知睡着或是醒着,良久,及至深夜,方慢慢地坐起身,自己燃了灯,坐到妆台之前,对镜理好凌乱的发髻,整了整衣裳,最后打开了门。
萧永嘉和阿菊她们,都还等在她的门外。
见她终于现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阿弥,你到底怎的了,你吓死阿娘了——”
萧永嘉眼睛通红,唤了声女儿,声音颤抖。
“阿娘,我无事了。”
洛神朝她微微一笑。
“阿耶呢?我想见他。”
……
书房里,银烛高烧。
高峤面容削瘦,眉头深锁,望着面前眼眸还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的女儿,脸上露出微笑,叫她坐下。
洛神摇了摇头,依旧立着。
“女儿知阿耶事忙,就几句话,说完便走。”
高峤眸带慈爱,点头:“阿耶听着。”
“李穆之能,阿耶必定比我更为知晓。于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救回阿弟,是为绝勇。江北之战,领区区先锋之兵,五战五捷,是为善战。如此绝勇善战,空前绝后。倘若他没了,放眼朝廷,阿耶可否能再寻到第二个似他之人?”
高峤没想到女儿寻自己,开口说出这样的话,一怔。
“我知朝局纷争,阿耶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自有取舍权衡。女儿不敢论断是非。但女儿从前曾与兄弟同读孟子,言,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伯乐常有,良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氏名满天下,阿耶被人尊为相公。何为相?国之重器,民之所望!何人无父,何人无母?阿耶既身居相位,女儿斗胆问阿耶,倘因门户私怨,令大虞失了如此绝勇悍将,叫那六千被派去随他同战的将士白白送死,阿耶你真不觉可惜,真的问心无愧吗?”
高峤望着女儿,方展开的眉头,再次紧锁。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阿耶,我知你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光复两都。阿耶年轻之时,也曾为之奋战,惜壮志难酬,折戟而归。这些年来,阿耶虽再未于人前重提旧事,但我不信阿耶没有遗恨。皇阿舅能用李穆,阿耶才干,难道不及阿舅?为何就不能以他为剑,筹谋日后再次北伐?阿耶你人未老,当年壮志,如今却又早早去了何处?”
“因各家之争,女儿先失陆家大兄,断送了良缘。如今新婚不过月余,眼见又要做寡妇了。女儿不过一女子,余生如何,只干系我一人,无关紧要。但李穆却非寻常之人,留下了他,焉知日后不能成为国之利剑?”
洛神的眼中,渐渐再次泪光闪烁。
“阿耶,我知你和阿娘的打算。这趟接我回家,不管李穆此战是死是活,往后是不再叫我回去了。此事无妨。嫁他本就不是我之所愿,我必听阿耶阿娘的安排。但李穆生死之事,阿弥切切恳求阿耶,重新考虑。他的老母,双目失明,如今正在家中,等着他回……”
她潸然泪下,向着父亲郑重下跪,叩首完毕,便起了身,快步而去。
高峤坐于案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儿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眉头紧蹙,一动不动。
……
是夜,高峤书房里的烛火,通宵达旦。
天明之际,高允高胤得讯,匆匆前来见他,见他两颧高耸,双眼熬出了血丝,昨夜似又一夜无眠,便劝了几句。
“伯父放心,六弟已被看好,值此之际,绝不会叫他再添乱子。”
高峤点了点头,问:“李穆如今行军到了何处,可有消息?”
“三天前,探子回报,已至涪江丹渠一带,离袁节兵马重镇元城,不过数日之距。”
高峤沉思了良久,望向高允。
“二弟,如今你手上可用之兵,还有多少?”
“北边如今战乱迭起,广陵吃紧,更是万万不可有失,须重兵驻防。若说可用,也就只有驻于庐江的两万兵马尚可调动。兄长问此,意欲何为?”
高允有些不解。
“子安!”
高峤看向高胤。
“你领虎符,速速过江,率庐江两万兵马,速去巴郡援战。事关紧急,今日便动身去!”
高允和高胤都是吃了一惊。
高胤迟疑了下,未说什么。
高允却立刻道:“兄长,你这是何意?何以突然要增兵巴郡?此战起因,全是许泌怂恿,陛下妄诞。我高氏出三千兵马,已是仁至义尽,就当作有去无回。兄长如今增援,莫说战败,损兵折将,毁损名誉,于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侥幸获胜,功劳又如何计算?陛下那里,非但不领我高氏之情,恐怕反愈发疑我高氏另有所谋!更何况……”
他咬了咬牙,恨恨地道:“陛下如今本就忌我高氏正深!先前江北之战,你我便未封功!如今这一趟浑水,我高家,又何必再趟!”
高峤闭目,宛若入定,良久,睁开一双凤目,目光清明,湛然有神。
“二弟,以我高氏门第之望,便是真到了不得已退的那日,再不济,你我也可赚作一个田舍翁,子孙后代,官禄可图。然国若不国,家何以在?多年门户之争,已是贻害不浅,更是误我至深。我已决议,你莫再多言!”
士族大家极是崇尚家主之地位,凡事进退,皆以家主为号。而为保证家族势力得以绵延,选择继承人时,英明的家主,未必一定就会选择自己的儿子,族中兄弟、侄儿,能者居之,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