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只有李穆领着李协等人入内,迈步之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他的步伐声清晰而稳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神色平静,双目望着前方,行到了御座之前,向皇帝行叩见之礼。
兴平帝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心情舒畅了,大笑命他平身,问了些战事的情况,道:“巴王对我大虞感恩戴德,不日朕便派人送他归国,还为民王。卿劳苦功高,当得厚封。朕即刻擢你为卫将军,金章紫绶,开府从公。余者协功之人,朕亦一一有赏!”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起了一阵低声议论之声。
本朝武官,以大司马为尊,其次是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再下,便是卫将军了。
大司马一职,这些年皇帝未设,一直空置,高允有大将军之衔,其余车骑、骠骑数位,皆出身名门。
而李穆,在此前,不过只是虎贲中郎将,在杂号诸多的将军头衔里,丝毫不见显眼。
他这一仗,打得是满朝皆惊,人人眼珠子掉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
若不是战报白纸黑字,简直难以相信,以区区六千人,竟叫他做到了这样的战绩,说是本朝百年来的第一人,丝毫没有过誉。如今归来,以军功获赏,自是理所当然。
但没有想到,皇帝竟直接跳过了四征、四镇、前后左右将军的职位,一下子擢他成了卫将军,开府从公。
所谓开府从公,就是从今往后,他可以建立自己的府署,并自选僚属,参与公事。
一个寒门出身的武将,才不过二十多岁,竟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这不仅仅只是荣耀,意味着什么,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心知肚明。
嗡嗡不绝的议论声里,许泌和陆光的神色极是难看。
高峤望着就站在自己前方几步之外的李穆,神色复杂。
李穆却仿佛置身事外,分毫没有留意周遭和身后那各色的目光和反应,只向皇帝下跪,恭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第48章 第 48 章
皇帝在配殿光明殿举行宴庆, 升李协为宿卫军统领,其余人皆论功行赏, 又犒全体官军于大司马门外,酒肉不限。
宴会之上,与宴的百官按照位序各自入座,人人面前一张酒席, 侍人往来穿插其间,斟酒奉菜,一群舞伎, 袨服丽妆,在笙箫箜篌的伴奏之下,翩翩起舞, 为帝宴助兴。
台城内外,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宴席的座次安排,自也是有讲究的。皇帝尊坐,高峤、许泌、陆光等依次排列, 皆东向。
李穆南, 位次在诸多士大夫之上。
这样的座次安排,如同火箭升空, 虽暗中引来诸多士族官员的不满, 但却配得上他新封的卫将军头衔。况且,今日实是他的风头之日, 谁会当面表露不满。
除了陆光和少数几个士族高官对李穆冷眼旁观, 侧坐以示士庶有别, 贵贱分明之外,其余人,连许泌也笑嘻嘻地褒了一通李穆的功劳。
李穆皆笑着道谢,以酒回敬。
巴王也在座,酒过三巡,出列向兴平帝谢恩,又献上一份长长的贡单,表示自己回国后,立刻派人送至建康,言辞间满是感激涕零。
兴平帝赐酒,一番抚慰,命他归座。
毗邻巴王的位置,有一张空席。
这片席次是专为藩属国或外使而设的。除了巴王,今日列席的还有林邑国王子等人。
这张空席既被安排在这里,想必那人应也是类似身份。
但有些奇怪,开宴之后,这里便一直不见有人入席。起先还有大臣出于好奇,相互打听几句,渐渐宴席进入高潮,也就无人再去关注了。
巴王归座之时,众人目光随他身影,自然又留意到了近旁的空位。
兴平帝环顾一圈,将大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暗露得色,笑道:“众卿,今日尚有另一喜事,众卿且看。”说罢望向殿外。
一宦官击掌。掌声落下,殿门之外,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发式、衣装,与南朝人并无两样,但五官却颇为显殊。皮肤雪白,鼻梁高挺,尤其是眼睛,眼眸隐为紫色,容貌之秀,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上几分。
这分明是个胡人。只是北方胡族众多,又相互杂婚,寻常南朝之人,一时也辨不出他到底是何族罢了。
但座中有见多识广者,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鲜卑人中的慕容氏,族中男女,多皮肤雪白,容貌俊俏,也曾出过紫眸之人。
据传,当年在北方建了燕国的开国皇帝慕容擎,便是天生紫眸。
莫非这胡人青年,和慕容擎有几分关系?
青年立于殿外,接受着来自大虞百官的目光审视,神色显得恭谨而庄严。
“宣燕国特使慕容替觐见——”
伴随着宦官拖长的嗓音,这青年迈入殿中,来到兴平帝的面前,行叩拜之礼,口中说道:“小国之使慕容替,拜见大虞皇帝陛下,陛下奄有四海,民称万岁!”
兴平帝目露喜色,命他平身。
这青年一报名,配殿里的大虞文武,皆目露恍然,又夹杂了几分异色。
原来这慕容替,本是燕国皇帝的弟弟,封令支王,继承了慕容一族的非凡之能,从小勇猛,深得他父帝的喜爱,十年前,燕被夏羯所灭,十几岁的慕容替和一群皇室被俘,到长安后,夏帝淫乱,见他容貌秀美,将他收入后宫,直到他十六岁才被外放出去做官。
配殿里这许多的大虞文武,当中也不乏有喜好男色者,但自己喜好和沦为旁人玩物,那是截然不同。
见面前这青年,竟就是亡国慕容氏里的那个慕容替,众人相互对望,有些轻狂的,当场便目露讥嘲鄙夷之色。
何况,所谓的燕国,早就已经覆亡,如今又何来的所谓燕国特使?
慕容替大袖遮掩下的双手,那修长十指紧紧捏拳,骨节突兀,手背皮肤之上,迸出了道道纵横交错的青色血管,但面上却依旧还是先前的恭敬模样,谢恩后起身,说道:“我慕容氏原本便是大虞之臣,当年有幸替上国守边,后局势飘摇,上国衣冠南渡,交通不便,迫于无奈,为族人生存之计,方自立建国。这些年来,迫于夏贼淫威,族人虽无奈屈服,然无时不刻,皆思想如何效忠上国。所幸上天有眼,如今夏贼气数将尽,叔父慕容讳西,数月之前,意欲手刃夏帝,将人头献与上国,以表忠心,奈何被贼首觉察,迫于无奈,如今北去。慕容替不远万里,迢迢南下来到上国,为的,就是代慕容氏向上国再度表明忠心。日后,只要慕容氏一息尚存,上国但凡有任何差遣,必蹈节赴义,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