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现在力所能及之事,就是眼前亲娘齐氏的问题。这辈子的路,还是得一步一步的走。
正想着,便见彩霞打了帘子进来,脸上满是殷勤笑容:“账册理好了。大姑娘——”
俞菱心摆了摆手:“且等一等,甘露,去请霜叶过来。”
彩霞的笑意不由微凝了凝,刚要再说话,俞菱心就起身进净室去了。而这样耽搁片刻,霜叶已经过来了,接过账册便先敲打了一句:“耽搁的这样久,这是怎么伺候大姑娘的?”
彩霞不敢与霜叶正面犟,只好含糊了两句应付。幸而再片刻俞菱心就又出来了,彩霞这才重新打点精神,笑嘻嘻地望向俞菱心:“大姑娘,鲁嬷嬷来看您了,还带了您最爱吃的蒲苇记核桃酥呢!”
“鲁嬷嬷?”刚翻开账册的霜叶登时便抬了头,皱眉问道,“咱们府上哪位嬷嬷姓鲁?”
俞菱心自然心下雪亮,那是齐氏身边最得力的陪房,齐氏上辈子作天作地的捞钱,其中大半怕都是鲁嬷嬷一家子的计策。
“大姑娘,鲁嬷嬷说那点心是寇太太特意吩咐给您买的新鲜的,还配了您爱喝的花茶。”彩霞的声音满是诚恳,“您看寇太太多惦记您——”
“甘露。”俞菱心向椅背上又靠了靠,淡淡吩咐道,“去角门接了鲁嬷嬷的点心,打赏五百钱,让她回去。”
彩霞的笑容登时就僵了:“角门?不是,姑娘,鲁嬷嬷已经到莲意居门口了,这么热的天,您总得请鲁嬷嬷吃个茶再回去吧?”
听到这话,俞菱心倒笑了,直接望向霜叶:“叫姐姐笑话了,瞧见莲意居这一笔好大的糊涂账。我从前就是这么个拿不住人的性子,可不就什么幺蛾子都叫人作出来了么。”
霜叶本就已经皱了眉,此刻听着俞菱心的话就更明白,立时将账册放下,沉了脸说彩霞:“既然不是咱们府上的人,谁叫直接迎到院子门口的?这样的事情也敢不回大姑娘就自己做主?是看着主子好性儿就反了天了!”
这已经是一日里头彩霞第二次遭骂,别说甘露当面听着,院子的小丫头们也支着耳朵听着了。
彩霞脸上越发涨红,只能硬撑着辩解:“这鲁嬷嬷来了也不是一两回,头些次大姑娘都是赶着叫迎进来接进来好好吃茶说话的,尤其是天冷天热的时候,就怕鲁嬷嬷冻了热了,迎慢了还怪呢。谁能知道今儿大姑娘没来由的说翻脸就翻脸,还拿下头人撒气做筏子?就合该不替姑娘省事!”说着,又要甩了帘子就走。
“彩霞。”俞菱心静静看着,几乎是彩霞一步都踏出房门了,才叫了这一声。
彩霞已经将门帘打起来一半了,原本天气热,堂屋的窗子便都是开着的,言谈声音外头都能听见些,这样一折腾自然连院门树荫下等着的鲁嬷嬷也能听个清楚。
“去院子里跪下。”大姑娘清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平稳稳的,一丁点儿急躁的意思也没有,同样的,也没有一丁点儿含糊的意思。
“姑娘!”彩霞这次脸上的涨红倒是褪了,只是心里开始畏惧起来,“您这是,这是,这是——”
俞菱心索性便直接走到了廊下,好叫自己的声音能确确实实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彩霞自然也不能继续堵在门口,随着俞菱心出来的同时膝盖便有些发软了。
“今日里,你给我驳回、甩脸子、自作主张已经两回了。”俞菱心看着彩霞,仍旧没有任何动气的神色,只是那静静的模样连霜叶看着都心里有些莫名紧张,“头一次我容得你,是看着太太的脸面。但这次我再纵了你,你就要连累太太名声了。”
言罢,便又转向霜叶:“霜叶姐姐,今日说不得要劳烦姐姐再走一趟,替我回了老太太,给我补个本分的丫头,年纪小些也无妨,只要忠心听话就好。彩霞这样给我当家作主的副主子,我要不起。”
一时间,莲意居内外都静了。
俞菱心也不再看向彩霞,更不想看见此刻在莲意居门外一脸惊愕的鲁嬷嬷,转身就回了房。
对于齐氏这样的糊涂人,她是没有什么存留母女亲情的想法。只是在连续的两回敲打下,俞菱心还是希望着万一齐氏心里能有点清醒,肯断了这个拐带她离京的念头,那面子上还能再多留几分。
若是可以,她真的不想给齐氏太多难堪。甚至是只要齐氏肯踏踏实实的离京而去,将来真有什么急用或难处,正面写信要钱,她也愿意稍微帮衬些。
不过,很可惜的。
转日虽然风平浪静的过了,到得六月二十六,前往昌德伯府齐家饮宴的当早,俞菱心就知道了自己对齐氏那最后一点点的希冀,算是全然落空了。
上午俞菱心刚刚梳妆打扮、更衣完毕,还没来的及与霜叶甘草等人多叮嘱几句,就见东篱居又过来了另一个大丫鬟霜枝传话:“大姑娘,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寇家太太来了。”
第5章 昌德伯府
往东篱居的路上问了霜枝几句,俞菱心便大概有数了,对齐氏越发失望的同时,竟也有几分隐约的解脱。
要是齐氏真的想再一次作天作地、磨光母女情分,那她也不必多犹豫的。
进了东篱居正房,齐氏正坐在下首与俞老太太说话,身上一袭崭新的菱花不落地金桂色软缎夏衣,鬓边金凤流苏钗上硕大的蓝宝石灿烂流光,正是官家太太在外行走做客时最常见的鲜亮打扮。
“菱姐儿来了?”听见俞菱心进门,齐氏立刻转了身,面孔上满是慈爱热切,“过来坐下!”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稍微绕了小半步,先向俞老太太一福:“祖母。”随后才又望向齐氏:“母亲。”
齐氏此刻刚刚过了三十岁,天然的娇艳眉目依旧丽色过人,但眉峰唇边已经能看出细细的浅纹,大约就是平素生气太多,含笑之时还好些,发怒叫嚷的时候便很有几分严厉强横的模样了。
几乎有那么一瞬,俞菱心觉得眼前尚且年轻的母亲是与她过世前所见到的母亲重合在一处的。
上辈子,她已经缠绵卧病的最后半年里,只是支应着应付文安侯府的事情了,母亲齐氏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却仍旧腰杆挺直,目光炯炯,唇角边两条深深的纹路好像随时都在发怒,每每上门要钱要物说话之时还是声震十里,中气十足。
“菱姐儿今日打扮的真齐整,”齐氏并没有察觉出俞菱心的平静神色与以往温顺柔善的模样有什么不同,只是飞快地在她发间那只红梅宝石钗子和腰间的珊瑚珠禁步上扫了一眼,又笑道,“今日你舅母的寿日子,伯府里客人一定很多,人来人往的车马忙乱,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单独个儿过去我也不放心,刚好是顺路,便过来接你一下,等下你拾掇好了便跟我同车过去罢。”
说完这句话,便听见俞老太太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齐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在“问”,只好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稍稍转换了语气:“菱姐儿,你与娘一同过去可好?”说着,就去握俞菱心的手。
俞菱心背脊一紧,强力忍了忍,才没立刻挣脱齐氏的手。稍微沉了沉,斟酌着温言应道:“母亲想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是俞家的嫡长女,过去也不是仅作为外甥女的礼节,还有俞家的礼物,就不与母亲同车了。”
齐氏脾气素来是听不得一个不字的,登时就皱眉道:“送礼物也有下头的家人,难不成还是你亲手捧着不成。你舅母看见礼单,自然知道俞家礼数周全,哪里在意马车有没有俞家的。”
“舅母看见礼单,知道我们俞家礼数周全。”俞菱心瞧着齐氏已经有些薄怒的脸色,只觉得上辈子的许多感受再次涌上心头,但她已经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泥菩萨了,索性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身子也向后让了些,平静答道,“但外人就未必知道了。齐家与俞家世代交好,若是伯夫人寿辰,俞家连辆前往的车马都没有,外人如何看待俞家的礼数和脸面呢?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就各自前往罢。”
齐氏的眉毛拧得更紧,但当着俞老太太的面,她还不至于说出什么俞家不必要脸的话来,只是硬邦邦地道:“你这孩子,以往倒贞静柔顺的很,今日怎么孤拐起来!若要有俞家的马车,那只运送礼物也罢了。你就跟娘一辆车,又有谁挑眼?三亲六故里头,还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不成?”
“寇太太,”俞老太太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您这是在我们俞家数落孩子吗?”
齐氏脸上立刻红起来,自知刚才语气有些重了,忙起身向俞老太太一福:“老太太,是我急躁了。就是想菱姐儿了,这才有点话赶话的急起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又向俞菱心看了一眼:“好闺女,今日与娘同车罢,娘还给你备了你爱吃的金桔呢。”
俞菱心垂下眼帘,她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一旦上了齐氏的车,她可能根本就到不了昌德伯府。齐氏随便找个借口,说是忽然头疼、或者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调转马车就能回到寇家。一碗迷药甚至泻药灌下去,她到时候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