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了又沉,他都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满心的沉痛与酸楚交织着巨大的无边绝望,比身上的毒伤更让他难以呼吸,也难以言语。
“侯爷,要不要出去坐坐?”俞菱心又轻轻问了一句,“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白日若是出来,也难免日头过强,现在虽是夜里,倒是清爽疏阔。小郗太医说过,侯爷偶尔能到外头透透气也是好的。”
荀澈再次望向俞菱心,她脸上同样满是温柔,只是与荀滢那样娇花一样的柔软娇美不同,俞菱心的温柔里还带着难描难画的包容与坚强,她那样望着他,就让他心里好像慢慢地涌入了一股甘泉,虽然如今文安侯府的家破人亡、香烟断绝已成定局,可她还是让他在无边的痛苦之中得了那一点点的安慰。
平生最不喜无用之事的荀侯爷,终于点了点头:“好。”
随从护卫,侍女药婢立刻随着侯夫人的吩咐与指挥,小心翼翼地将毒伤在身,憔悴消瘦的荀澈移上软榻,平平稳稳地抬到晴雨轩这几日刚刚布置好的庭园中,再安置在铺了轻裘软锦的躺椅上,随即各自退后,远远散开,只留下这对成亲一年有余,肌肤之亲却仅限于双手相握的夫妻在一处。
仲夏的夜风果然十分轻柔,徐徐拂面之间微微的凉意更是宜人。荀澈仰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又去看坐在他身边,同样仰望天边夜月的俞菱心,心里再次满了难言难说的滋味。
她……大概是喜欢这样赏月赏星之事的罢?
这也是应当的,风花雪月,哪一个女人不喜欢呢?
只是她嫁到了文安侯府,只怕今后也……
“侯爷,你说二小姐会是哪一颗星星?”俞菱心忽然回头望向荀澈,“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人没了之后就会到天上去变成星星,好人便亮一些,坏人大概就瞧不见了,所以二小姐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吧?”
“这是哄孩子的话。”荀澈不由一嗤,“你小时听说,如今还是信的?”
“也信也不信。”俞菱心也轻轻笑了笑,“小时候跟我祖母去景福寺听讲经,模糊记得有师傅说,信是所望之事的根底,是未见之事的证据。既往这是所望的又是未见的,左右我都是查证不得了,那信不信的不就是在我么?我祖母如今若是变了星星,我就能晚上抬头瞧见她,心里便有个安慰。地上的路既然难,天上的事就存个念想呗。说不定,就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呢?便是没有,有这念想也是不吃亏的。”
“你想的倒是通透。”夫妻一年有余,纵然不能圆房不能同寝,这到底还是三百六十日的朝夕相处。荀澈知道她从来都不是话多的人,今日这一长串,大约也是在心里存了些日子的。
毕竟快到荀滢的生日了,他已经连续梦见了妹妹好几回,就连这夜里吐血,也不是头一次了。
“慧君。”荀澈忍不住又叫了她一声,“你……”
“嗯?”俞菱心望向他,眨了眨眼睛,等着荀澈后面的话。
但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荀澈最终还是简单地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
沉了沉,又沉了沉,他勉强抬了手。
夏夜的月光下,俞菱心忽然觉得其实眼前人的眼睛,与天上的星星是一样亮的,他虽然没说,可是她就是觉得明白了。
于是顺从地近前,让他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荀澈摸着妻子的脸,也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什么了。
长夜无边,可是她在,也就够了罢。
第162章
天景十四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刚进了二月, 文安侯府里花树便已经纷纷生出嫩绿的新叶与细小的花苞, 清新的草木芬芳随着温柔的春风拂面而来, 怡人欲醉。
而在这样怡人的天气之中, 文安侯的小世子却一脸阴郁,坐在自家湖边的凉亭中, 捧着一杯已经冷了的茶, 叹了一口气。
沉了沉, 又叹了一口气。
“表哥, 你这样, 特别像……”坐在一处的少女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
“像我爹么?”少年英俊的脸上神色毫无波动,目光依旧平静甚至低沉地远眺着。
“切, 你才不像二表叔呢,”少女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这个死样, 更像四表叔,一脸深沉的没事装有事, 在被四表婶揍之前, 就是这样。”
小世子这次终于有神情波动了, 整个人都一噎,转脸望向眼前的小姑娘, 很有挥拳威吓一下的冲动, 然而想想她娘的威名, 立刻在心里默念了一百次——我是个君子。
君子宽仁,君子□□,君子识时务,君子知道谁惹不起,君子惜命……
“所以你怎么啦?昨天不是跟你爹你娘出去景福寺玩了一天,怎么回来就这个死样?”小姑娘又追问了一句。
惜命的小君子这次都懒得再转头了,也不想多说话,想起昨天在景福寺里的情景里满心都是郁卒。
爹娘都说什么如今他还不需要考虑未来的婚事,习文习武要紧,可是这老两口却天天的秀恩爱!
说什么带着他出去玩,带着他还不就是为了让他看着弟弟妹妹们?
那两口子一到后山就牵着手没影子了,什么爹娘嘛!
正想着,让他更加头大的小家伙们跑过来了:“哥,哥,哥哥!爹娘……爹娘吵架了!”
“啊?”小姑娘一怔,“二表叔和表婶还会吵架吗?”
小世子却淡定的很:“不用管,说不定就是借着吵架把小家伙们赶过来给我——你看后头是不是跟着白果姑姑她们?”
“呃——是。”
“哼。亲爹,亲妈。”小世子的脸更阴了,而刚才还清清静静的湖边凉亭,迅速地被小家伙们的吵闹声充满了……
只是与此同时,晴雨轩的正房里,却真的进行着一场超越小世子小姑娘小家伙们没有想到的严肃对话。
“荀慎之,你有完没完!”俞菱心紧紧地蹙起了眉,声音也比往常高了三分,吓得原本就是在门外已经退开两步的丫鬟与侍从立刻再次向外退远了几步。
然而如今执掌中书省多年的荀澈官越做越大,脸皮却也是越来越厚了,加上最近陪着小家伙们习练弓马的次数多些,行动矫健越发不输少年时,好像完全没听明白妻子言语一样,直接上前一步去牵她的手:“这样高声做什么,小郗说你近来需要补气,来来来,坐着说话。”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坐着说就坐着说,你总是这样不老实。刚才孩子们还在呢,哪有你这样的!”
荀澈笑着将她又拉近了一步,直接就往自己怀里带:“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下次先打发了孩子们出去再说话,就跟现在一样。我这不是最近连着忙了些日子,便格外想你么。”
“你又这样撒赖!羞不羞?”俞菱心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自从重逢头一天开始,荀慎之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是受伤就是受累,一天到晚在她跟前卖惨,死皮赖脸非要她心疼一下,就没个烦腻的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