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而到得转日清晨,正月十六开廷议,宗亲与群臣上朝之时,见到宣帝面上带着少有的漠然,眼底竟然还有微微的乌青,再看一看同样难掩疲惫与凝重之色的内阁辅臣们,心里便各自有了或浮或沉的一动,有关郴州之事,不管内情如何,宣帝的圣心应该是已经确定了。
    然而就在不少臣子心中暗暗推算,宣帝昨日忽然宣召辅臣商议,大约是要将此番程家之事大事化小,和稀泥一样压下去,从而含糊地维持一个稳定局面之时,外头一道奏报,再次让群臣都提了精神——端仪县主要上殿面奏。
    宣帝丝毫没有任何的犹疑便点了头,辅臣们亦毫无波动,显然君臣之间是默契已成。
    于是在百官心思各异的回首注视之下,此刻其实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的端仪县主程雁翎,戎装上殿。
    直到很多年,甚至数朝之后,天旭朝间的这一场廷议,都还被史学家与仕子们议论不休,不管是程雁翎的奏报,随之引发的争论,还是首辅英国公,以及中书长史荀澈随后的奏对,都给大盛的后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同时也让盛宣帝这位以忠厚仁爱见长,亦因软弱无为、尤其后宫不宁、辖制无力的君王,在大盛史书中留下了唯一华彩出众的一笔。
    这并不是因着郴州的变故,而如何影响推动了后来的夺嫡争权之事,而是以程雁翎亲自肃清郴州军中通敌细作开始,从根本上挑战了,或者说变革了大盛的军制之中有关将官的世袭、女将和女兵的地位,以及有关荆阳荆林两地的混血兵士等等一系列盘根错节的军中弊端。
    当然,对于那些推展到后世的影响,此刻的京中群臣,甚至英国公并荀澈等人也尚且不曾完全想见,众人更关注的当然还是通敌之人,到底是谁。
    对此,程雁翎直接给出了清晰完整,且又匪夷所思的答案——正是她的亡夫,祁烽。
    其实从某个层面上来说,祁夫人到京中宣扬的那些什么程雁翎与祁烽婚后不和睦,反而与荆阳荆林两地所挑选的兵士更加亲近等等言语,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程雁翎当年成婚之后确实没有太过和睦,只不过那不和睦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程雁翎另外有什么风流的对象,而是程雁翎在武艺兵法上皆强过祁烽太多。
    且更重要的是,祁烽身为祁家的长子长孙,成年入伍,便有世袭而来的将官之位,大盛这些年又国强军壮,北戎西狄等等这些曾经强大过一时的外地皆不能算是太大的威胁。
    因而不只是京中的文臣与宗亲们容易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轻忽练兵与防务,像祁烽这样的将门子弟其实也会觉得没有必要每日流汗吃苦,昼夜操练提防,反而在成婚之后满心想着要通过镇北将军府和昭宁大长公主的关系,给祁家重新谋一个世袭的爵禄。
    程雁翎和祁烽的婚事是在幼时由祖辈定下来的,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也不是完全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感情。但祁烽的这些心思,程雁翎到底还是无法接受的,甚至因此对祁烽很有些鄙视。
    只不过在成婚之前,祁烽还是有做过表面功夫,这些心思也没有完全暴露,尤其是在向兵部述职,以及对京城传递消息的过程里,自然是更加显示出将门子弟、世代忠烈应该有的态度。
    可程雁翎看不起祁烽,祁烽心里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所以在他们的婚期定下之前,其实祁烽就在外头是有蓄养外室的。
    程雁翎早就知道他有外室,但是当年老祁将军与她的祖父有生死之交,甚至对她的父亲程广陵也在战场上有过救命之恩,所以程雁翎一开始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追究,甚至是有些放任自流。
    但直到成婚之后一年,程雁翎才发现,那些平日里经常被祁烽等一些将门子弟鄙薄严查的荆阳荆林混血精兵其实并没有私通北戎,反倒是祁烽那个容貌妖娆,腰细腿长的外室来历非常不简单。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也就是郴州十年,北戎在沉寂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平之后忽然爆发了进犯郴州的大战,程雁翎那时候的对祁烽的怀疑还只是停留在被北戎细作勾引,不知道是否有泄露一些要紧情报的程度上。
    但那外室女子显然是极其狡猾,稍有异动便即逃走无踪,甚至还给祁烽留下了一封血书,表示自己是被正室程雁翎追杀,但是现在已经怀孕,为了将军你的家宅安宁,也为了留下我肚子里的骨血,妾身只能自行逃命云云。
    第171章 郴州之争
    随后北戎攻伐郴州的战局曾经有过一段的吃紧, 程雁翎与祁烽之间那些夫妻不和的小事与战局大事相比,当然是不足挂齿的。程雁翎纵然仍旧有疑虑, 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还是也不能在那个时期提出对祁烽通敌的质疑。一旦正面提出,夫妻反目,家族成仇都还是小事, 最重要是在大战之中动摇军心、自乱阵脚,后果实在难以估计。所以在那个时候, 程雁翎主要的防范举动,便是调遣亲兵,加强对祁烽的监视。
    只不过在那长达八个月的大战当中, 从北戎军的作战与兵法当中, 并没有明确看出北戎取得了什么关键性的情报和信息, 尤其是在玉龙关的攻伐之中, 郴州军中精心研究了十余年的□□和弩机还是一如预期地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北戎军主要的战力支持还是来自其品种优良,耐力惊人的战马, 以及北戎民族本身的骁勇而已。
    所以在当年的前半年, 程雁翎甚至曾经以为,祁烽与那来历不明的外室之间不过就是一场寻常官家子弟的外遇,未必当真涉及到了多少情报与军机。
    然而就在距离那场郴州大战结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 程雁翎却开始发现自己调派过去监视祁烽的亲兵开始陆续失踪, 甚至她自己都遭遇过两次刺杀。敌人的部署狠辣而老练, 对她的行踪以及某些宅邸的布局甚至都非常了解。
    于是就如同时候曾经呈报给中书省留档的记录一样, 天旭十年的九月,郴州曾经在后方做过一次大规模的细作排查与肃清,虽然以练兵增兵为名在稳定军心与民心,但实际上还是针对着北戎的细作排查过的。
    当时也是有结果的,只不过最后找到的四十六名细作都是死的,或者在对战中重伤而死,或者眼看即将被俘虏便自尽而亡,在那个过程中,祁烽甚至还亲自手刃了五名地北戎细作,同样在中书省的记录之中明确记录,因而程广陵与其他的郴州将领,也对素来并不能算太过骁勇的祁烽大加赞赏。
    如今回头看来,分明就是在那个时候的祁烽不知是被收买,还是被威胁,已经开始跟北戎有所勾结,所以才反杀了程雁翎安排的亲卫,甚至还想杀死程雁翎,只不过是在密谋失败之后反手杀了细作,从而自保。
    再到后来的玉龙关大战,祁烽死在了战场上的敌方劲弩之下,原本程雁翎是有意将他尸身带回,然而北戎军使用了火攻,无数尸骨都被焚烧到面目全非,所以等到最后战事结束重新回去打扫战场的时候,实在找不到祁烽的尸体,只有一个染血的头盔能勉强带回,这也就是后来祁家能够用以诟病甚至质疑程雁翎的根基。
    当程雁翎将这些陈年之事,也同时是北戎与郴州军内部开始出现勾连迹象的旧事在朝堂上当堂陈述出来之时,群臣百官一片哗然之外同时也有许多质疑,一方面就如同祁夫人在京中或明或暗给出的说法都是一面之词一样,程雁翎如今的说法,也不过是程雁翎这方面的解释。如今祁烽已死,将一切罪责都推给死人,本身就很没有说服力。
    而另一个方面,就算程雁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么这些话为什么不在十一月就直接讲出来,要拖到年后的这个时候?
    还有,通敌勾连这样的大事,既然可以追溯到天旭十年这样早的时候,那个时候就应该在战后直接向宣帝禀报,怎么能耽搁到现在呢?
    说不得这里头还是有程家领兵失察,或是另有什么内情与私心等等。
    程雁翎对这些质疑显然是毫不意外的,年轻的女将微微侧目,长眉扬起之间英气如刀:“在查无实据之前妄议叛国通敌,一来有攀诬忠良之嫌,二来会动摇军心,影响十万郴州军的士气。在郴州边城的子弟兵,风餐露宿,守卫玉龙关,保卫的是大盛天下的安康繁华。时时刻刻都预备着洒血殉国,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的心志都是一样的。阁下在京城锦绣之中,听风推浪,见云泼墨,反正攀诬旁人是不费力气的,你自己也不需要将你的背后交给战友,不用将你的性命交给你的将军,不需要随时准备按着一声军令舍生赴死,你当然觉得通敌叛国这样的话可以随便说说,随便传传,随便问问了。”
    被程雁翎正面直视的言官登时满脸涨的通红,脖子上青筋都要暴起,本能看了看身边的同僚,几乎是半退了一步,才硬顶道:“这……这尽忠报国之路,人人各有不同……我等直言忠谏,也是尽忠君父!”
    “直言的意思不过就是将你心里的念头说出来,纵然诚实,不减愚蠢。”程雁翎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再度直面宣帝,朗声道,“有关郴州军自天旭十年以来,至今每年,每月排查细作、追索敌情的奏报,中书省都有密折留档,请皇上鉴察。”
    顿一顿,再度环视百官:“至于我此番奏报,为何耽延到如今,是因为天旭十四年我离开郴州之前,已经预备了引蛇出洞的安排,所以此番再回北地,已经抓到了要紧之人。”
    群臣愈发哗然,但也有人还是再度提出,端仪县主纵然舌灿莲花,说出这许多的道理和做派,郴州军中出现了通敌之事,本身就有主帅失察的责任,如今怎样都不过是亡羊补牢。
    而另一方面,北戎民风彪悍,对大盛又常有狼子野心,对大盛不可能不会全线防备。端仪县主从腊月开始到的现在,前往了北戎一个多月,居然这样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还说能将要紧的奸细抓回来?
    纵然再怎么英勇过人,也实在太过传奇了,焉知这抓回来的不是程雁翎自己跟北戎勾结之下预备来送死的死士,专门过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
    这话其实还不能说是完全不得人心,北戎与大盛之间最主要是天堑就是玉龙峡谷,如果不是正式通过玉龙关和祁北关进入北戎的话,就要穿山越岭。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困难,但也的确是艰险万分。
    尤其还是年下,北戎被大盛的气候更要寒冷一倍,一个多月的时间,程雁翎居然能够潜入北戎再抓回奸细,甚至让对方毫无察觉,这的确也太神了些。
    因而提出这一点之后,连宣帝的眉毛都好像稍微动了动,除了荀澈仍旧是目光平视,好像全无所动之外,余人几乎都望向了程雁翎。
    程雁翎却唇角一扬:“谁说我去了北戎?”
    几乎是齐刷刷的,包括宣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完全转向了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这位比程雁翎更加年轻,过去一年多以来引发争议不断的文安侯世子。
    荀澈微微一笑,俊秀而白皙的儒雅面孔看起来好像比程雁翎要温和多了,然而温和目光之中的锐利与锋芒,却让人同样心惊:“郴州军中,有人内外勾连,并非一日之事。其根之深,不可妄动,否则影响的是郴州军心,也必然影响玉龙关的安危。我奉旨前往郴州清查此事,其实在十一月二十四,已经密旨禀告陛下,祁家大有可疑。包括已故的祁烽,如今还在的二将军祁康,三将军祁德。不瞒诸位同僚,我在郴州查到线索指向祁家之事,也有幸经历了两回刺杀,还留了一道刀疤在手臂上,很是惊吓了内子。”
    顿一顿,又笑道:“彼时我也曾向皇上请旨确认,皇上圣明,决意对此事追查到底,而祁家显然也有所预备,所以才与端仪县主定下计策。名义上说是县主去北戎追索敌人,其实在我回京之后,县主一直改装潜伏在郴州之中。真正出了玉龙关的时间,大约也就两个时辰不到罢了。”
    这次除了已经提前一日得知内情的中书省重臣们以及阁臣之外,余下百官的神情已经皆转为震惊,连先前些许的轻声议论也都彻底静了下来。
    程雁翎这时亦再度接口,冷笑之意越发锋锐:“我所带回来最要紧的人证,便是如今已经入赘北戎海氏部族的新贵,改名为瑞烽的小祁将军。刚才是哪一位大人说,这可能是北戎为了跟我们镇北将军府勾连所送来的死士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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