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微子启驱马上前,目带关切,“圣巫女近来可还好,送去的白犬可还喜欢?”
    商人尚白,白色的动物在他们看来都带有祥瑞之气,经常拿来当宠物,微子启给她送了一只,不过给甘玉扔出去了,微子启未必不知,只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上前来凑热闹。
    甘棠还未说话,甘阳上前来挡了,冷着脸没给半分面子,直接说她正休息,不便相扰。
    微子启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脾气的驱马走远了。
    接着殷受要与她一道乘马车,也给甘阳挡在了外头,殷受便说她先好好休息,晚上他再来寻她玩,又往商王的车架去了。
    甘棠总算清净了,在脑子里翻过无数的血腥画面,连斗猎那日被老虎掏烂肠子的尸体也强迫自己回想了好几遍,用来练自己的胆子。
    甘棠给自己下心里暗示,两三个时辰过后,觉得精神力足够强大,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到了许地,商王住进驿馆,士兵们安营扎寨地安顿下来,甘棠没有睡,一直等着周围都安静下来,这才换了一身黑衣常服,和甘阳一道去甘家的庄园了。
    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事到临头一样犯怂,跟着甘阳越是走得越远,心跳便越来越快,脚步也不若先前那般爽快利落了。
    发软的腿告诉甘棠她做再多心里暗示都没用,害怕就是害怕,她真的不想干这样的事,排斥得她真的想跟甘阳说回去罢,下次再练习好了。
    甘阳知道妹妹的脾性,见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即无奈又疼惜,拉下脸上的面巾,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就快到了。”
    甘阳即困惑又心疼,这是他全家人都想不通的事,羌人、戎人、俘虏,人众,奴隶这些品类甚至不如牛羊珍贵,不过是让甘棠杀羊宰牛,她为何就怕成这样了,她若是寻常人,不想见这些场景,不见也罢,可她是圣巫女,承接天下人祭祀的圣巫女,适应这些事、甚至亲自做这些事,都是必须的。
    甘阳看着目光慌乱的妹妹,心里叹了口气,开始想着实在不行的话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解这个死结,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小棠梨,放轻松。”
    甘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跟在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都是事先安排过的,牢圉很大,看门人出来给甘阳行礼,甘阳交代两句,很快也离开了。
    夜里很静,凉风吹过,甘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越是走到里面她越是脚软,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的东想西想,越是给自己加油打气,越是浑身发冷,等耳边听见哼哼的声音,这才发现两人停在了一个宽大的栅栏前,里头躺着几十只白白胖胖的活物,白的在夜里清晰可见,不是猪是什么。
    甘棠脑子一清,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甘阳,结巴问,“猪?”
    “嗯?”
    甘棠忙换了个词,“豕,大兄让我来,是让我杀豕么?”
    甘阳伸手在甘棠头顶大力揉了一把,给她递了把刀,低低应了一声,“慢慢来罢,先把这些全杀了再说,那些羌人、俘虏,祭品,和牛羊是一样的,棠梨你慢慢来,总会习惯的。”
    杀这些对现在的甘棠来说没什么难的,虽说可能没用,但总要努力试一试才成。
    甘棠几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接了剑,进去提刀就砍,凄厉的叫声惊动了四周的飞禽走兽,甘棠杀得浑身是血,手臂麻木,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将栅栏里三十几头猪全放倒在地上了。
    浓郁的血腥味在夜空里蔓延开来,甘棠浑身是血的走出来,朝甘阳喘气道,“大兄,我全杀完了。”
    甘阳看她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拉过她道,“走罢。”
    不远处靠在树干边的殷受听着耳边畜生的惨叫声,再看着在牢圈里屠宰的甘棠,嘴里叼着的甜草掉在地上好半天,他的嘴巴都没能合上,等甘棠从圈牢里出来,这才下意思矮身藏在了树林里,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说难怪压根不喜欢神明,也甚少在大祭祀礼上露面,一个对人的品类有认知错误的圣巫女,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了。
    选择甘棠做圣巫女,大概是甘源等人一生中最大的败笔,殷受想。
    第13章 两朋贝是大价钱
    这时候的人被分很多种类,卜辞中的人,或者人众,通常来说指的是最底层的非自由人,地位只比羌人好一些,但都是比牛、羊、犬、豕等上乘的祭品。
    祭祀越重要,祭祀的规模越大,祭品的数量也就越多。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奴隶,一些还算自由的民众,也会用来充当祭品,献给各类各样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名目繁多。
    云,雨,雷,河水山川,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树木、石头和土地,都会收到凡人们献上的孝敬。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甘棠被甘阳拉着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手心里都是湿汗,她宁愿当个屠夫,再杀上几百头猪几千头羊……
    甘阳紧了紧握着甘棠的手,无奈道,“甘棠你胆子怎生这样小,这些年祭祀的名目少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祭祀社神,羌人还是十人十人的杀,现在是没这么多人可杀了……”
    “听阿父说,当年先祖们出战,少则上百,多则上千,都是献给先祖们,以求战事顺遂的……”
    社神是各处的土地神,只是一介小神,重要但不拔尖,甘棠知道到了帝乙帝辛这两代,人祭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烧死一个活人,和烧死一百个,一样是不能接受的事,这不合法,也不合情理……也与她的思想想违背。
    甘棠没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想说放弃,沉默地跟着甘阳到了一个栅栏前。
    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许多人,衣衫褴褛,火把光线微弱,看不出样貌,但男男女女皆有,还有两个身量瘦小的,看样子还没有她高。
    甘棠连呼吸都不会了,屏声问,“死了么?”
    “没有,只下了昏睡药,先试试这个罢。”
    甘阳摇头,见甘棠不动,侧身握住甘棠的肩膀,俊目里是不常见的厉色,“甘棠,打起精神来,他们是奴隶,和我们不一样,比牛羊还不如,你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习惯了就好了。”
    甘棠握着剑的手发颤,连脚步都迈不动,僵持了半响,甘阳递了个火把给她,泄气道,“好罢,棠梨你把这个丢进去就行了,一了百了。”栅栏里铺满了干草,一扔进去立马能烧起来。
    竹方是圣巫女的封地,火燎祭祀时她势必要放这么一把火,将祭品烧成骨灰,以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甘棠看着火把身体晃了晃,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觉得那火光会吃人一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踉跄了一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不住摇头,她做不来,做不来。
    甘阳见甘棠满脸泪痕,心里又好笑又无奈,给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好罢,一步步来,为兄放火,你在旁边看着,先练练胆子。”
    甘阳说着就要将手里的火把扔进去,甘棠一把接住了,见甘阳微怒地看着她,寡白着脸不说话了。
    甘阳头疼,知道今日是不成了,僵站了半天,探口气拉过甘棠往外走,走出老大一节,离那圈牢远了,见甘棠越走越快,好笑道,“白费了那三十几只豕,为兄总算知道阿父为何不让甘玉跟着一道来了,他来见你这样,还练习什么……”
    甘棠听着甘阳数落,紧紧拽着他的手,没回答,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摸了两把眼睛,心里丧气得不行。
    甘阳看妹妹这样,灭了火把,将只到他半截高的妹妹一把抱了起来,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杀便不杀罢,咱们下次再杀,离竹方还有些路程,慢慢来,实在不行,大兄想办法先支应过去,以后便以后再说了。”
    能有什么办法,不能献祭神明,是对神明不敬,在殷商是重罪。
    甘棠眼泪流得更凶,很快就将甘阳的前胸润湿了一大块。
    甘阳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边走边笑道,“棠梨你真是顶奇怪的,十年都没怎么哭过,杀羊宰牛都没眨过眼睛,怎么就过不去这个砍呢,甘玉六岁就提着刀砍人祭祀了。”
    因为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先被灌输了一套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且她明明白白知道杀人祭祀是没用的,这是一种由于社会发展不充分和生产力不足导致的错误认知,终有一日会被时间淘汰,虽然这个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千百年后还有人祭和殉葬。
    离那圈牢远了,甘棠听甘阳说着些甘玉的趣事想让她转移注意力,听了好一会儿,便忍不住轻声道,“大兄,其实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明,不管杀什么祭祀哪一位先祖都是没用的,像这几代商王越来越少祭祀自然神一样,这样血腥的祭祖也会有消失殆尽的一天。”
    甘棠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无比,甘阳重重拍了下她的额头,肃声道,“这话为兄听听便过,以后不要再对人说起了,商王是不怎么祭祀那些神明,但民众们不一样,来时路过的禾村,说抓了个泳女,燎于云,问能不能下雨的。”
    对着一片云,烧一个泳族的女子祭祀,乞求云神降雨,这实在是荒唐透顶了。
    甘棠听得默然,知道说这些都是没用的,便不在纠缠这个世纪难题,只朝甘阳轻声道,“害大兄白跑了一趟,下次……”
    甘阳就笑出了声,“棠梨你别说下次,大兄看你下次下下下次也难,许是你年纪太小了,再长大些看看罢,不过练习也不能放,明晚上还是再出来试试罢。”
    甘棠闷闷地点点头,甘阳拍了拍她,安抚道,“好在你自小沉得住气,外人看不出异样,就是以后当心殷受那小子,别给他捏到把柄,否则他当真设了局,当真是能要命了。”
    夜里寂静,殷受有心藏,不远不近的坐在树上,恰好将甘棠和甘阳的话听在了耳朵里。
    甘阳说的没错,甘棠是一个不信神明不喜祭祀,不敬畏先祖,无法献祭的圣巫女,一个完全站在殷商对面的圣巫女,他光明正大要她的命,实在是太简单了。
    今夜发生的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与这些毛病比起来,不喜欢占卜,不喜欢饮酒之流,倒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殷受静静坐在树干上没动,等甘棠与甘阳走远了,又将手里一把甜草全吃干净,这才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往驿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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