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英点头,回:“死者骨骼有灵气淬炼痕迹,敲击时无金器之声,应是在二十岁左右筑基,尚未结成金丹的修士。”
说完见顾余生并没有听懂,他又细细解说道:“修士和凡人不同,肉身经过灵气淬炼难以衰老,从皮相无法判断真正年龄,但他们的骨骼会永远停留在筑基成功时的模样。
其中,金丹修士骨骼如铁,敲击后回以金器之声;元婴期骨骼虽似剔透白玉,若非神兵不可伤其分毫;至于飞升后的仙人,他们没有肉身永远不会被外伤致死,陨落前将出现天人五衰之异象。”
正因如此,寻常仵作根本验不出修士死因,官府对修士死亡的案件只有转交给其门派一个处理方法。师门寻得出凶手独门手法或者知晓二者仇怨倒还好,若没有头绪,便也只能草草了事。
然而,修真界还有一句话——天下最好的仵作和捕快不在衙门,而在东灵剑阁。
之所以会有此言,只因东灵剑阁的胜邪长老正是昔日天下第一名捕——师无衣。其撰写的《通冥录》更是当前唯一可供修士参考的验尸典籍。
因此,东灵剑阁虽与天下修真门派关系都不怎么样,却唯独受官府青睐,年年都送匾额褒奖,刑部尚书甚至在掌门那里挂了个记名弟子的身份。
此时释英所述便是《通冥录》中关于修士尸体的记载。他见顾余生神色已然领悟,这才满意地嘱咐:“筑基定骨,金丹驻颜,元婴续命,飞升得长生,从尸身就能轻易判断死者修为。我给你的书要好生研习,它们可以告诉你,你的剑该指向谁。”
东灵剑阁历来认为,所谓除恶,首先得分清何方是恶。这世上并不是谁哭得越惨便是受害者,大众指责也不可尽信,拔剑之前,定要取得真凭实据作为罪证。若凭一己好恶胡乱杀人,便同邪修无异了。
顾余生入门之前只想成为仗剑天下的正直修士,虽有诛邪之心,对具体该如何做却没个概念。如今见释英不为外界所动专心调查现场的模样,少年心中忽的就有了方向。感动师父对自己之心胜过亲生父母之余,立刻恭敬地回:“师父,我记住了。”
这些都是前任药阁长老教给释英的东西,只可惜他不肯踏足人世也没用武之地,如今能在顾余生身上发扬光大也不错。
如此想着,释英也不介意多说几句,又提醒道:“刘南风已死,家中唯一老母失去了骨头被放在棺木之中。若是邪修寻仇,杀人之后为何还要为其摆设灵堂?这不合逻辑。”
这样一说,顾余生也觉出了几分怪异,他并没有和邪修打过交道,但很清楚世上的阶级之分。能在御剑山庄门前犯事之人修为定不会弱,一个采办矿石的记名弟子,做了什么才会惹上如此厉害的邪修?
发现此事并不简单,释英正欲询问李长命,一声厉喝便自院外传来——“何人胆敢在我御剑山庄地界闹事?”
来人身形未至,斥责之声便已回荡在院落每处角落,此等修为无疑是炼神还虚之强者。一众六神无主的巡逻弟子听闻此声更是面露喜色,立刻恭敬拜倒在地,齐声道:“参见二庄主!”
剑修除了自家祖宗谁也不跪,顾余生原以为天下修士皆是如此,今日一见才知修仙门派并不比凡人世界自由。宫门王府划分等级的依据是血脉,而这里一切只凭修为说话,大家都没时间去和下层人物讲道理。所以,做不了大人物的他,在这天下只愿入东灵剑阁。
来人排场不小,先是守卫弟子横刀开路,又见两队侍女提着灯笼分列而立,御剑山庄正红金纹的门派服饰与被轻风卷起的纸钱相遇,本是气派的场景,却因红白相冲而显得诡异。
人群的最后,四名女弟子抬着软轿而至。一枚精致的珐琅护甲掀起垂下纱幔,轿中红衣女子露出半边面容,一见顾余生所负长剑,声音便满是恶意:“小子,交出元如,本庄主饶你不死。”
顾余生没想到御剑山庄二庄主居然是位艳若桃李的女子,回忆起之前传闻,只能疑惑地看向师父,“这就是调戏女弟子的御剑山庄二庄主,可她……”
东灵剑阁在官府信用极佳,正因元如此次状告的云倒仙乃是一名女子,方在堂前败诉。而御剑山庄上下近日也因此对剑修极为敌视,只道两个女人同枕而眠有何奇怪,这剑修无事生非,定是有意挑衅他们二庄主!
掌门弟子惹出的这些恩怨释英并无插手之意,只实事求是地回:“两个男人都可以结成道侣,女人为什么不能非礼女弟子?”
此话一出,淳朴少年顾余生瞬间瞪圆了眼睛,“什么!男人和男人?”
云倒仙本就因这些传言很是恼怒,见他们竟敢当着自己面讨论,立刻冷笑道:“你们这些剑修生来一副狗脾气,闻着些小冲突就恨不得闹出天大事端。本庄主如何教导弟子不须他人置喙,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释英并不理会多余是非,指了指地上白骨,声音很平静:“两具尸体出现在御剑山庄掌管地界,死法皆似邪修所为,在二庄主眼里,这是小事?”
作者有话要说: 顾余生:师父,断袖是什么?
释英:你连常识都没有?
顾余生:我马上去查!
沈逢渊:等等,你们又在做什么奇怪的补课?!
第十章
御剑山庄是南方最古老的修真门派,其主云氏这一代共有一男一女,兄长云中行为大庄主执掌大局,其妹云倒仙为二庄主管理内务。
至于三庄主闻人越,因素日闭关锻造不与外人相见,虽是云中行的结义兄弟,又有天下第一铸剑师之名,在御剑山庄倒没什么实权。
云倒仙和东灵剑阁的恩怨还得追溯到半年之前。那时沈逢渊第四十九位弟子元如在枫源山城歇脚,偶然散步闲逛,竟是遇上一名女子投河。
他将那女子救下,一问才知,此女名为允姝,乃是御剑山庄二庄主座下弟子。这云倒仙不知有何遭遇,生性就厌恶男人,连带着认为被男人碰过的女子也是不洁之人,饮食起居只允许冰清玉洁的少女随侍。
本来她家大业大,修士们虽对此怪癖颇具微词,却也懒得理会。然而,一次走火入魔之后,云倒仙看女弟子的眼神突然就不同了。
从那之后,她每日命貌美女弟子陪侍,只许她们身着薄纱衣物,入浴安枕皆在一处,时不时还动手动脚,简直和过去判若两人。
这允姝出身书香门第,无法接受此等有伤风化之事,故向大庄主禀告。谁知大庄主不但没有加以制止,反将其以奸细之罪废了修为逐出山庄。此女承受不住此等恶名,这才寻了短见。
元如身为东灵剑阁弟子遇上这等事怎会不管,立刻就收集证据,上御剑山庄理论。奈何最后二庄主请来稳婆,验明自己所有女弟子皆是处子之身,反诬元如恣意寻事为奸细开脱,当即就命庄中所有弟子将其拿下。
元如知晓当前律法判不了此事,又不能请出受害女弟子在人前饱受议论,逃脱之后就生出一计。
他每日将二庄主所为书写于城墙之上,声称既然御剑山庄不对此事做出处置,他也唯有宣之于众,以此警示天下女子,莫让无辜之人再遇毒手。
元如行动力也是厉害,只用半年时间就写遍天下城墙,以至于连顾余生都听说了二庄主调戏女弟子之事。
云倒仙出身名门,眼见此等丑事被街议巷闻,对剑修自然恨之入骨。今日她发现元如正在枫源山城,当即亲自追查其踪迹。
一听闻此地有负剑少年出现还伤了庄中弟子,她立刻就匆匆寻了来,对前因后果倒是一无所知。
云倒仙乃是结了元婴的医修,听了释英之语,视线立刻落在灵堂中的棺木,果真邪气萦绕并非凡物。她虽骄横却知进退,这样的事处理不好便是一场正邪大战,无疑比那些坊间艳闻重要,立刻正色一问:“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释英。”
释英多年不出穿林峰,若是年轻修士只怕认不出其身份,可这二庄主偏生是个医修,还是参加过研究杜鹃啼血的成名圣手。
她一听见这名字眼眸中便闪过忌惮神色,细细一瞧,院中人果然和那道青色身影一致,连忙就道:“我门弟子出事,本庄主自会派人查探,不劳阁下费心了。”
她想的是,剑修出手事情定会闹大,御剑山庄即便想息事宁人,只怕也少不得和犯事邪修一场恶战。
御剑山庄存世虽久,这些年却已向铸造一道发展,论作战并不强大。现在她亲自出手都抓不住一个金丹后期的剑修,若是对上邪修门派,也不知要送出多少灵剑邀请别派相助方可获胜。
这院落她记得是老三所属,他旗下没什么有名有姓的人家,庄里灵剑上的剑穗都比这死者值钱,着实没必要大费周章。反正此事没有旁人得知,把在场人封了口,外界也就没人知晓了。
至于邪修,御剑山庄与东灵剑阁不过一山之隔,真打起来了,那些剑修是不可能放任百姓遭殃的。
这便是大门派的处事手段,若死者无权无势,也就懒得浪费人力调查。剑修虽因武力强大无人敢惹,却也始终不受其他门派待见,因为,他们总是为不值得的人出头。
在各派高层看来,将没有天赋之人和强大修士的性命视作同等价值,这本身就是错。为了无用凡人让修士偿命,更是错上加错。
对这样的事,释英看破不道破,只淡然回:“我来只为求剑,无意多生事端。”
这话云倒仙自然不信,嘲讽一笑:“我与弟子一同沐浴指导修行你们都要弄出一番闲言碎语,如今倒是不惹事了?”
顾余生本还认为是元如师兄疑心太重冤了二庄主,如今倒觉出几分不对劲,这样在同阶修士面前都趾高气扬的人,真会和普通弟子一同沐浴这样亲切?
疑归疑,他知道释英其实并不喜欢和人说话,见师父眸中已有厌烦之意,这便上前答道:“我师父以礼来访,贵庄却连杯茶水都不招待,日后若是邪修打上门来,可不要怪东灵剑阁向你们学习一二。”
云倒仙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听见剑修讲究礼仪的时候,不过,此话倒是提醒了她——万一释英把此事的消息带了回去,那些闲不住的剑修岂不是要一窝蜂往枫源山城跑?
这群人不掘地三尺挖出凶手是不会走的,到那时,她的一些事说不定就真要被狗鼻子嗅出来了。
突然发现如今横在他们面前的选项只有两个,打发两个剑修,或者应付一群剑修。最终云倒仙还是选择优先保护自身,对随侍弟子咬牙吩咐:“去,为他们整理出两间上房。吩咐庄中仆役时刻伺候在释英长老身侧,随时听候差遣。”
暗中嘱咐弟子监视二人一言一行,她只觉还不稳当,终是要寻到兄长商议,这便命人起轿返回,临走之前尚不忘警告一句,“还请青囊长老记住自己所言,莫要插手我御剑山庄内务。”
半年前御剑山庄二庄主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如今负责为三庄主采办矿石的弟子死于邪修之手。
如果他没记错,元如是在顾余生继任掌门之前便已身亡,那几年还有数名剑修突然失踪……看来御剑山庄可以挖出不少东西。
看着人群离去,释英眼神颇具深意,只是不知顾余生有没有看出破绽。他特地瞥了徒弟一眼,却见少年神色有些失落。
顾余生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刘南风一生都为御剑山庄收集矿石,二庄主对他的尸身却是一眼没瞧,甚至嫌他的住处太脏连下轿走一步都不肯。这样的事,终究令人心寒。
少年默默将白骨收敛,他不信任其他人,唯有郑重地看向了释英:“师父,这里没人关心刘南风死因。如果连我们也放弃,他就真的只能枉死了。”
这是释英很熟悉的眼神,过去每次顾余生去战场之前都是这样的神色,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那双眼睛里有了他。
“释英长老,我会降服妖皇。”
“释英长老,我要去征讨雪衣天城。”
“释英长老,魔灵祸世,我去灭了他。”
“释英长老……没必要带上任何人,我没有朋友。”
这样的话听多了,见这个人终于学会了说“我们”,释英内心竟有些高兴。
这是释英第一次有如此明确的欣喜之情,所以,他回应了少年的期待:“来都来了,不闹出一番风波岂不是对不住东灵剑阁之名?”
顾余生的声音满是惊喜:“师父!”
“为师应付御剑山庄,你用本门秘法去寻元如。你们要时刻结伴而行,找到刘南风死前接触之人细细盘问。”
说出此话的时候,释英发现顾余生眼眸瞬间明朗,少年眼中黑暗的世界仿佛就此被他点亮,一切都笼罩着名为希望的光辉。
这一刻,释英忽然有些赞同沈逢渊的话,养徒弟的确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
他以前从未想过,亲手把一个徒弟带大,竟比侍弄花草愉悦百倍。
作者有话要说: 元如:你只要调戏良家妇女,我就写小黄文现场直播!
二庄主:给我把他杀了!
顾余生:什么?调戏良家妇女?我要替天行道!
释英(喝茶):我就看着你们跳。
第十一章
东灵剑阁所有弟子尸体都会停放在药阁,由长老为其做过处理,再放进棺木悬于山壁之上。元如的尸身自然也不例外。
释英清楚记得,那时元如的验尸结果乃是灵力尽失,浑身血肉都被除去,只有人体中质地最硬的骨头勉强保存,正和这刘南风的死法一模一样。
元如与云倒仙结怨天下皆知,她又正好出现过走火入魔的症状,东灵剑阁在枫源山城外发现元如白骨之后,立刻便寻到了御剑山庄。据说当时还调查出了多名女修惨死的案件,云中行死活不肯交出妹妹,这才有了二十岁的顾余生血染霜林的传奇。
那一战的结果,大庄主云中行战死,已经化为妖魔的云倒仙自裁而亡,三庄主不知为何也死在了剑庐之中。御剑山庄就此没落,顾余生以一己之力灭去三个元婴修士,当即成为世上最为璀璨的新星。
释英过去早习惯了顾余生的惊人之举,听闻此事并不觉有什么奇怪,如今细想,当时的顾余生不过金丹修为,为何能越级杀死御剑山庄三个强者?更令他在意的是——为什么三庄主闻人越也会死?
如今的顾余生年近十七,元如也还活着,他们到达枫源山城的时间比那时应当早上三载有余。释英亲眼确认云倒仙尚未入魔,可化为白骨的刘南风已然出现,刘氏死法更是蹊跷,若这也是她所为,今日的遮掩虽有了解释,释英却总觉动机不足。
堂堂御剑山庄二庄主,出身名门的强大医修,当真有必要对一个记名弟子的母亲下此狠手吗?
释英住进客房便将所有已知信息梳理完毕,谁知谜题不止未解,反而随着情报而逐渐增加。如果没有刘南风母亲那棺材,一切都可顺理成章地联系在一起,可就是这多出的一具尸身,让他完全寻不出二者关联。
就在释英陷入迷惑之时,孤月已是高悬夜空,一袭红衣的顾余生也扶着一名圆脸青年翻窗闯入房间。这青年正是御剑山庄覆灭的导火索元如,只不过二者此时衣衫皆有些破烂多处负伤,分明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斗。
呵,他的徒弟还是那个顾余生,出去一趟就能受上旁人一年份的伤,果然是医修练手的好素材。
内心虽是如此嘲讽,释英的眼神却颇为冰凉,只问:“谁做的?”
顾余生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如此说话,竟生生寻到了儿时被亲娘抽竹条的恐惧感,一时还不知如何答。
倒是元如习惯了青囊长老的冷淡,立刻咬牙道:“云倒仙这狠毒的女人竟派杀手埋伏我,还好师弟及时赶到,不然我今日真得栽在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