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是修行?”
少年看了看坐在荷叶上满脸期待的小女孩,点点头说:“行,不过她的家人……”
“巡河人手不足,淮南一带的冤魂尚在人间徘徊,你此行去正好渡了他们,免得引起霍乱。”
老者说罢便划船离去,淡淡的呢喃在河面上轻轻飘荡:“哎,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一直等到老者远去,少年才又重新低下头,看着小女孩说:“那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极力思考,然后说:“我家住在九江郡淮阳村南边的小巷子,第一户,门前有棵长满了许多黄色桂花的大树,树底下有桌子,还有椅子,那里就是我的家。”
少年点了点头,弯下腰将小女孩抱在怀里,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抱着女孩,另一只手撑起船蒿,竹筏缓缓向前,很快便隐没在了雾气之中。
……
“谢谢大哥哥,这里就是我的家。”
画面一转,少年和小女孩出现在一家别有江南风格的庭院门口,小女孩挣扎地从少年手中跳了下来,一脑袋扎进院门,只剩下少年一个人站在那里,眉头紧皱地看向四周,摇了摇头,叹道:“国家大乱,民不聊生。”
本是该一派婉约之情的江南小镇,街道中却满是硝烟的味道。
残垣断壁,尸横遍野,无数的尸体躺在自家门口,拼尽全力想要离开曾为自己正风挡雨的港湾,却无一例外地身首异处。
我仿佛能听见这些尸体在临死之前发出的呐喊和哀嚎,一具具面带哀色的冤魂就那么静静地站自己的尸体旁边,就跟那女孩一样,到死也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幼儿丧父,中年丧妻,老者丧子,一片都是惨败的景象。
这就是卫君瑶的童年么?
我心头微微颤动,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小女孩欢呼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大哥哥,君瑶见到爹娘了,你快进来,爹爹说要好好谢谢你。”
画面中少年面露苦涩,目光又在眼前的景象中扫了一眼,犹豫片刻,转身进入到了庭院之中。
假山流水的院落当中,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年逾半百,身穿深紫绸缎长袍,黑白交参的胡须垂至胸前,一双眼睛不怒自威,而身边的妇女,虽然看似比男者年纪小不了多少,却保养的极好,风姿绰约,雍容华贵,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而小女孩则站在二人中间,将不大的巴掌紧紧攥在夫妇的双手上,笑着说:“爹爹,娘亲,他就是那个送我回家的大哥哥。”
“嗯,进来吧。”
中年人淡淡地说了一声便转身往屋里走,只有美妇人笑着对少年说:“恩人莫要见怪,我家老头子就这脾气,快请进。”
美少妇说着侧身将少年请进屋内,倒是小女孩噘着嘴说:“最不喜欢爹爹了,总是板着一张脸,要是哪天君瑶不小心伤了,死了,看他会不会哭。”
本是小孩的一句童言,却让美少妇跟少年的身子微微一怔,美少妇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哀色,轻轻叹了口气,拍了下小女孩的脑袋说了声“非礼莫言”,三人便迈步进了屋子。
中年人进屋之后在桌子上倒满了三杯香茗,端坐在正堂,看着三人入座后,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漠,眼睛却一直落在小女孩的身上,不发一言。
整个屋子也在此刻安静了下来,美少妇脸上的浅笑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跟中年人一样,看着小女孩秀眉微蹙,几次看着少年欲言又止地想要开口,却都被中年一眼给瞪了回去。
小女孩一直闪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众人,稚嫩地张开嘴说:“爹爹,娘亲,你们不是一直教导我说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么,怎么见到大哥哥也不道声谢,真像先生说的,忘恩负义!”
“君瑶,不许胡说。”美少妇斥责了一声,可依旧掩盖不住脸上的宠溺之情,犹豫地看了中年人一眼,道:“夫君,外面的桂花开了,让君瑶去采一些给恩人泡酒喝罢。”
“娘亲……”
小女孩不满地嘟着嘴,可当眼神迎上中年人的目光时,缩了缩脖子,冲少年吐了下舌头道:“大哥哥等我,君瑶去去就来。”
赶等小女孩欢快地跑出院子,中年人才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到少年身上,道:“你是来带我们走的吧?”
此言一出,美少妇端着茶杯的手腕蓦的一哆嗦,茶洒一地。
“天下大乱,生不逢时,等进到九泉,我会跟九泉府的大人们通禀一声,让你们来世再做夫妻,共续前缘。”
少年的话说完,美少妇愣了半晌,一双美眸中饱含泪水,久久不语。
中年人端起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缓缓放在桌上,摇了摇头叹道:“好一个生不逢时,我们夫妇活到这个岁数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君瑶,这大好的世间看都未曾看一眼,却死在采花的路上,若恩人真有此心,不必为我夫妇多言,只愿能看在这萍水相逢之情,给君瑶寻一个好归宿,即便是生在穷苦人家,也莫再在这乱世,魂无归所。”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相待何年
少年点点头,说:“你们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相处,时辰一到,我便会收了这淮阳村的冤魂,包括卫君瑶,好好珍惜吧。”
说罢起身便走。
“等一下!”
少年的脚步刚刚跨出房门,美少妇像是下足了极大的勇气站起身,看着少年说道:“恩人,且等片刻。”
说完转身进到偏房,赶等再出来,手中却多了一把青铜打造的同心锁,一把锁头,一把锁扣,扣在一起是个比翼缔子状,两步来到少年跟前,将同心锁放置少年手中,刚要开口,脸上的表情,却僵了下来。
少年眉头微蹙,却见美少妇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留”字,整个人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白大人,是不是觉得九泉府的日子太过寂寞,想在这美少妇的身上,找点乐子啊?”
赶等美少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身穿白衣,手持长剑的少年,一脸不屑地看着少年道:“九泉府的大人发话了,地狱满客,已经没有这些冤魂的位置,派我来扫荡尘世,以绝后患。”
“妖孽,你敢杀我爱妻!”
没等少年开口,脸色如同万年不变的中年人勃然大怒,满眼震惊地看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全身剧烈颤抖,大吼一声,便朝着白衣人扑了过来。
“恬噪。”
少年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反手将长剑一甩,剑如长虹,直直穿过中年人的身体,在屋子里划过一道圈,又回到了手上。
中年人的身形止在原地,木讷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口,微微蠕动着嘴唇,如那美少妇一样,消失在了原地,魂飞魄散。
“外面的那些冤魂,也被你杀了?”少年淡淡道。
白衣人点点头,拿手摸了摸剑刃道:“嗯,耽误了几分钟的时间,可惜刚才没有瞧见你,不然等你跟那美少妇行了云雨之乐,再出手也不迟。”
说罢笑嘻嘻看着少年说:“你不会怪我吧?”
“呼。”
少年深深吐了口气,道:“那小女孩,也被你杀了?”
“小女孩?”白衣人微微一愣,皱着眉说:“刚才斩杀的小女孩没有八个,也有十个,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大哥哥,桂花采来了,刚才外面有人在……”
小君瑶手中捧着一把黄色的桂花,慌慌张张地从院子外面跑了进来,可是当一只脚迈入房中,看到少年跟前的白衣人之后,脚步陡然一滞,紧张的神情蓦的变成惶恐,将手中的桂花一扔,抓住少年的胳膊着急道:“大哥哥快跑,就是他在外面到处杀人,你打不过他,赶紧跑!”
“哦,还漏了一个。”
白衣人点点头,将长剑在手中挽出了一道剑花,正要抬手,却被少年一把抓住道:“好了,这交给我,你回去复命吧。”
“不行,九泉府大人给我的命令是一个不留,若是留下这一个,我可就失职了。”
说罢手腕蓦的一抖,想要强行震开少年的束缚,可是少年却冲他摇摇头说:“我答应过她爹娘,要带她转世投胎,你不能杀她。”
“转世投胎?”
白衣人发出一声冷笑,突然一侧身,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就往小君瑶肩膀上抓,卫君瑶脸色大变,可却不愿松开拽着少年袖口的手,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是白衣人抓来,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却见少年叹了口气,抓着腕子的手突然发力,直接将白衣人扔了出去,淡淡道:“我说过,你不能动她。”
白衣人的身形在空中打了个圈儿,稳稳落地后,捋了捋衣袖,抬眼瞧向少年跟卫君瑶,冷笑道:“好一个白小乙,胆敢阻挠九泉府清剿冤魂,回去之后,我看你这巡河人还当不当的成!”
“要打便打,不打就滚,何必多言。”少年将小君瑶护在身后,淡然道。
白衣人冷哼一声:“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一次,不过你也不要太嚣张,九泉府的大人对你们白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就心有芥蒂,这一次你公然违抗敕令,看你回去如何交代!”
“我们白家?”少年摇摇头道:“你难道就不是白家人?”
白衣人闻言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早就跟你们白家划清界限,而且刑律司的大人已经承诺过我,在你之后,我便是下一任黄泉巡河人,等你这次回去就回被剥夺官职,没了巡河人的保护,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少年不为所动,轻轻拍了拍小君瑶的肩膀道:“今天我只保这个女孩,其他的,与我无关。”
“但愿你日后不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
白衣人说罢反手扣剑,瞬间便在地上消失了身影。
直到白衣人消失,小君瑶才在少年的身后喏喏地探出脑袋,说:“大哥哥,他是你仇人么?”
少年叹了口气,低下头看向卫君瑶说:“你还有什么愿望么?”
“愿望?”
小君瑶睁大了眼睛,眨了眨,稚声道:“君瑶希望能和爹娘一辈子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咦,爹爹和娘亲呢?”
小君瑶木讷地从少年身后走了出来,迷茫地看着屋内,一张小脸煞白,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看着少年道:“大哥哥,我爹娘是不是被那人……”
“没有。”
少年打断她道:“你也看见了,他害怕我,有我在,你爹娘没事的。”
“那爹爹和娘亲……”
“出去了,说是要给你买新衣裳,还要买些酒菜,晚上留大哥哥一起吃晚饭。”
“真的?”
小君瑶面露欣喜,高兴地直拍手。
“嗯。”
少年应了一声,转过头看向门外的天色,轻声道:“君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大哥哥带你去好不好。”
“好啊!”
小君瑶想都没想,连声答应,可随即有些犹豫道:“万一待会儿爹爹回来找不到君瑶,又要挨骂了。”
“没事,有大哥哥在,他不会骂你的。”
“那我要去淮南城城西边的糖葫芦,大哥哥,你能带我去吗?”
“可以。”
“那城北的糖人我也要,我要吃凤凰。”
“可以。”
“城西的炸糕也好吃。”
“你怎么尽吃甜的……”
……
青山秀水,竹筏之上。
少年将竹筏撑在了黄泉河畔,看着小君瑶手里抓满了糖食,一边吃一边光着小脚在水中扑腾,嘴里哼着小曲,脸上刚刚露出笑容,可见到浮在水面上的忘川荷已经逐渐往水下沉时,轻轻叹了口气道:“快吃吧,吃完就该送你回家了。”
小君瑶正往嘴里塞糖葫芦的小手突然一滞,一双大眼睛瞬间被泪水布满,憋着嘴道:“大哥哥,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家了。”
少年的身躯一怔,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就见小君瑶眼中豆大的泪水“哗啦啦”往下落,手中攥着糖人和糖葫芦哭泣道:“其实我知道,爹娘早就死了,君瑶也死了,大家都死了,君瑶没有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看着哭成一团的小君瑶一时间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在他跟最穷凶极恶的囚犯厮杀时也没有这样彷徨过,几次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