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是,父皇放心,儿臣会善待贾氏女的。”太子恭敬点头,自他定下婚约后,就有人在他耳边说些有的没的。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皇子变成世人瞩目的太子,在耳边说话的人太多了,太子不知道该听谁的。不过他相信,谁也没有父皇和他亲近,父皇已经躺在病床上,且经此一役,国事的重担恐怕会压在他身上。所以,他全心全意相信皇帝,跟着他学习朝政。
    孤不会因贾氏女是庶出就慢待她,孤也并非正宫国母所出。太子在心中暗暗说道。
    “不,你该敬重太子妃,但不能宠爱她。你该宠的是王氏女,朕为你挑的良娣,日后封她为贵妃,给她荣宠,让王家为你所用。”皇帝长眉一挑,叮嘱道:“贾家势力太大了,文武两道都有人,日后做了国丈,更是水涨船高。自古外戚不可不防,若是贾氏女诞下龙嗣,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能抵挡吗?”
    “这……这,不会吧?”
    “为何不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心隔肚皮,贾家忠心会不会变,也不能保证。”皇帝停下,喝了几口水,歇息一阵,又道:“不过后宫妻妾,只要不影响前朝,全凭你心意。你若不喜欢王氏女,朕还为你挑了翰林院掌院的孙女做良娣、直隶总督的小女儿做良媛,都依你。”
    “今日说后妃只是由头,做皇帝就要像这样,平衡是关键。朝臣也是如此,既要用,也要防。你年纪轻,没经过朝政,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平日最要紧的不能让他们琢磨清楚你的想法,只要一个人连续三次以上猜到你的心思,那这个人就不能用了。”
    “……是。”太子迟疑应下,这么深奥又模糊的标准,太子真不知道怎么践行。
    “取官职表来,朕与你分说在朝各家的关系。”皇帝指了指床头矮几上的折子,打开道:“最值得信任的反而是王统领这样的人,不是信他的忠心,而是除了忠于皇家,他无路可走。此次,在京各家都恨死他了吧。”
    皇帝随意点了点折子上的人,慢慢和太子讲解。太子不像皇帝那样自信,他做惯了不起眼的人,习惯了换位思考。若是配合皇帝的王大统领都被京中各家人记恨,那父皇呢?皇兄们呢?
    皇帝的教导自相矛盾,多数时候他教导太子帝王心术,有些时候他也会将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
    “那是朕和当初的西宁王、北静王、荣国公、宁国公、修国公、缮国公一同北狩,北戎来势汹汹,他们几人护着朕于乱军中突围。北静王就是那时候殒身的,他一死,反倒激起了朕的豪情。与其被追着打,不如放手一搏。朕带着他们只有五千人马,绕到敌军背后,突袭王廷。山穷水尽之时,除了我们几个主将有水喝,其他人只能喝马尿维生。还是给我们找到了,列祖列宗保佑。那一役,全歼北戎留守之人,俘虏北戎王族无数,给北疆带来数十年安稳。”
    在这样的讲述中,是没有帝王心术的,同为袍泽时,皇帝把自己的衣服分给西宁王和荣国公穿,他们相互扶持才找到敌军王廷。
    太子喜欢这样的故事。皇帝说帝王心术的时候他信,皇帝说君臣情义的时候他也信。
    一年后,贾迎春身着彩绣凤衣,乘着鸾凤舆车从皇宫正门嫁给太子。太子太傅为使者,宗室皇亲为傧者,满朝文武高官祝贺,家族男丁女眷尽出。一个女人一生最荣耀的时刻莫过于此,她从未想过自己有这样的机缘。
    这一年,跟在父亲、叔伯身边学习,贾迎春明白自己的婚事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东宫良娣、良媛满员,整整八名高位妾室,都是高官大族之女,且有两位良媛已经有孕。她们比自己和太子相处的时日久,自己凭一介庶女之身,能压服住吗?
    脑子里还有那些乱纷纷的朝堂关系链,贾家近一年族人的官职调整,每一件事都在告诉她,大婚不是太子和她的婚事,婚书上写的是朝廷和家族。
    贾迎春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在她的小指指甲里,有一些细碎的粉末,足以让太子一年内不孕,给她喘息的时间。贾迎春想着父亲交给她这东西时候的神情,想着自己千百次演练如何自然正常的放入酒杯中。她已经下定决心,为家族牺牲一切。
    太子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十六岁的少年,气势昂扬,满身的光彩突然都集中他身上。贾迎春突然就忘了决心,她想,我不信有捂不热的心,我是他的妻子啊。在交杯酒中下药,那她的婚事太可悲了。她已经决心为家族牺牲,此时就让她任性一次,只当圆梦吧。
    太子挑起盖头,郑重的拉住太子妃的手,“孤必不负你。”
    太子的贴身太监得到示意,端上交杯酒。太子殷勤的把其中一杯送到太子妃手上,再次郑重道:“孤会待你好的。”
    贾迎春绽出笑颜,“我信殿下。”一口饮下皇帝准备的酒水。
    太子如释重负,又愧疚不已,挥退宫人,拉着太子妃的手,心中默念,“不是我愿意的,我以后会补偿你,我会对你好的。”
    大婚一月内,太子都宿在太子妃的宫殿内,赏赐如流水一般涌入。宫外贾家也多得赏赐,舆论中充满了太子妃受宠的羡慕。
    大婚第三月,太子宫中一位宫人有孕,晋为正九品奉仪。贾赦请旨求见太子妃。
    太子妃是有资格接见家族男性成员的,此时皇帝、太子正不遗余力的展示地贾家的恩宠,这点小事自然不会为难。下朝之后,身体日渐衰落的皇帝都打趣了一句亲家,太子更是和贾赦、贾政同行一路,送他们到了东宫。
    “太子妃已等候多时,岳父先进去吧,孤还有政务,就不扰你们说话了。”太子温和笑道。
    “殿下客气了,老臣送殿下。”贾赦弯腰低头,送太子远走。太子走到回廊不经意回头,贾赦和贾政还站在原地,目送他远走。见他回头,再次弯腰施礼。一点儿也没有老臣、重臣的架子,十分尊重太子。
    太子满意的走了。
    殿内,贾迎春已经等候多时。贾赦和贾政刚进殿,还没拜倒,已经喊了免礼。
    贾迎春挥退殿中宫人,只余从家中带出来的贴身丫鬟。
    “我知道,父亲和叔父早晚会来的。我辜负了您的嘱托,是我任性了。”迎春欠身致歉,在东宫有人怀孕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问责不会远了。
    贾赦刚要开口说话,贾政就按住了她。
    “太子妃娘娘……”
    “叔父,别这样叫我,您还叫我闺名迎春吧。”迎春更歉疚了。
    “好的,迎春啊,你不要自责,当初就说了,我们把局势分析给你听,决定你自己做。既然当初把决定权交给你,现在就不会为此指责你。”贾政柔声道:“时间紧迫,我便直入主题了,你这月月事是否不畅?”
    迎春先惊后喜,“叔父怎么知道,难道有有孕了?”朝中人只知道敬二叔修道,医术高明,却不知她的亲叔父也是医道高手。
    迎春捂着肚子难以置信,她的确有些不舒服,从小调养的身体,月事从未疼痛过,入宫后身体渐渐有些反应,难道这就是嫁人后的变化?
    “可否容我近前。”贾政拱手。
    “叔父请。”迎春并不会因为自己身份陡然拔高而骄傲,她素来是温柔可亲的性子,家中长辈对子女关爱有加,亲人间的关系一向亲密。
    贾政上前搭脉,切了右手换左手,半响,沉声道:“不是有孕,是中毒。娘娘闺中曾学过医术,你不能自己把脉吗?”
    迎春心跳顿时加快许多,她的快速给自己诊脉,贾政道:“沉、细、弱,隐有凝滞之感,你感受到了吗?”
    “我把不出来,我把不出来。”若是读一些医学典籍就能成为号出这样细微的毛病,人人都成神医了。
    “这不可能,主殿我把得严严实实,我从不用妃妾送来的东西,给陛下请安,我从不用吃食。这不可能!”迎春拉着贾政的袖子急切问道:“叔父,还有救吗?能治的,对吗?”
    贾政略微挣扎,抬手托着迎春脖劲上的项链,“光泽鲜艳,莹润可人,上好的红珊瑚珠子。可是重量不对,太轻了,隐约还有香味。在宫中,谁敢给太子妃戴假珠宝。切脉太过细致,你刚学不精通,但检验物品是否有毒有害,这简单吧。”
    迎春难以置信的拖着自己的项链,这不可能,这是太子送给她的,太子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他们夫妻一模一样。
    贾政轻轻扶住她的手,不让她激动之下伤了自己。
    “宝石戒指也很漂亮,宝石这样切割是海外流行过来的吗?我朝尚大尚方尚圆,切割出来的宝石没有这么晶莹剔透。如此切割,下为椎体,可托槽还是我朝的样式,真是不解。”
    迎春着急把戒指取下来,贾政却按住她,“不急于一时,此时急也无用。”
    迎春跌坐在座位上,已经被震傻了。
    “内室我不方便进,迎春,你在闺中学过这些,你能判断的。”
    贾政慢慢退回自己的座位,贾赦攥紧拳头,竭力忍耐。
    “能治吗?”迎春觉得这么冷静,不是自己的声音。
    “不伤性命,有碍子嗣,治疗很难。看身体状况,不可能是这些脏东西直接导致的。外物接触有影响,但那是长期潜移默化的影响。你进宫才三个月,只可能是内服造成的。”
    “内服?”迎春喃呢,她拼命回想,嫁进宫中三个月了,她在哪里用过食物。每次进口的东西贴身丫鬟都验过的,没道理啊。
    “不能治吗?”贾赦着急问道。
    贾政沉吟一会儿,道:“只能调理。不能再接触这些东西。”
    迎春霎时眼泪夺眶而出,二叔是什么个性,她很清楚。如此迟疑,只能是不好治,机会渺茫几近于无。
    此时门外响起通禀声,太子过来了。诊脉检查耗费太多时间,他们还来得及说正事。
    迎春来不及整理仪容,太子惊讶道:“怎么哭了?”
    贾赦、贾政起身行礼,贾政抢先道:“殿下恕罪,是臣失言,娘娘伤心宁国公去了。”
    哦,原来如此。太子轻舒一口气,快步走到迎春身边,轻拍她的脊背,向两位贾大人展示夫妻和睦。“别难过了,宁国公长子一脉子息艰难,身子骨素来不好。如今宁国公下只有一个未及弱冠的儿子贾蔷吧?”
    “回殿下,正是。”贾赦接过话头。
    “父皇也和朕说到此事。贾蔷年轻、素无功绩,宁国公一爵,不如由小贾大人袭了,也好为国效忠、管理家业。”
    “不可!”贾赦惊呼,出口才反应过来失礼,轻声道:“殿下好意,臣等铭记于心。爵位传承自有律法,莫说长子一脉尚有后嗣,便是没有,宁可过继承爵,不可有此夺爵先例。”
    夺爵这样的词都出来了,太子就明白贾家的态度了。没有被反对顶撞的不悦,太子更加坚定相信,贾家果然兄弟子侄关系好。旁人家为了一个微末爵位翻脸,人头打成狗脑子的好不好。如今堂堂公爵,无人觊觎,反而相互推让,当真是上古遗风、君子之家。
    贾赦、贾政终究是外男,并未久留,与太子客套几句就告退了。
    太子握着迎春冰冷的手道:“怎么,吓着了?贾琅身体不好是京城有名的,不过听说他的儿子贾蔷身子还不错。宁国府长子这一脉终于出了个身体好的,等他日后长大了,必定是国家栋梁。看在日后的份上,就不要这么伤心了。”
    “怎么可能吓到,只是想琅大哥哥了。他大我很多,长兄如父,小时候带着我们兄妹几个放风筝、玩投壶,还有很多游戏。他身体不好,可丹青一绝,总会给我们画独一无二的漂亮风筝。”
    “你们两家倒是经常来往。”
    “两府花园是通的,便是府外,中间也只隔一个夹道。小时候见琅大哥哥从来不走正门,从花园穿过去就是。”迎春望着窗外天光,眼含向往,仿佛又想到了闺中欢乐时光。
    “节哀顺变。”太子从来没有这样的美好经历,兄长们去世的时候更多是害怕担忧,他不知如何劝慰。“孤今晚留下吧,免得你伤心难以自持。”
    迎春低下头,默默擦干眼泪,轻声道:“怠慢殿下,您去王良娣处吧。虽说是出嫁女,可也想给琅大哥哥念几卷佛经。”
    没被人爱过的,不知如何爱人。太子心中对妻子充满了歉疚,可他不知如何表达。平日生活中只能依照她说的,顺从她的心意。
    太子走后,迎春从厢房翻出了嫁妆中的瓶瓶罐罐、各种匣子。里面是她从小积攒的旧物,小手绢、小玩具什么的。这些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的,不过是头油、脂粉罢了。
    迎春取下自己的项链和戒指,从标注着头油的瓶子里沾出一点放在白瓷杯子里,然后把戒指放进去。戒指直接沉入杯底,慢慢的,有气泡生成,戒面和戒托之间,果然是中空的。等气泡不再翻腾,迎春用修眉的镊子取出戒指,又从标注着手脂的瓶子里取出一点粉末放进杯子里,白水很快变成红色,肮脏暗淡的红色,像极了生锈的废铁。
    迎春木木放下杯子,愣在当场。
    贴身丫鬟快手快脚把这些东西挪开,拉着她的手道:“小姐,你哭出来吧。”她已经替她的小姐泪流满面。
    “哭什么,我不哭,没什么值得哭的。”迎春木然移到床榻上,她还怕这床有问题吗?
    夜半三更,一声痛哭突然在寝殿中响起。迎春的贴身丫鬟本提着一颗心,闻声着急跑进去,抱着满身大汗的迎春,焦急问道:“小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您别吓奴婢?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真是个蠢女人,我真是个蠢女人!自作自受,活该!”迎春攥紧被子自言自语。从父亲和叔父走后,她就一直在想,我到底什么时候中招的?一直想,一直想,直到午夜梦回,她突然记起来,整整三个月,她从未在殿外用过入口的东西,她从不吃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的食物,她吃的每一口东西都有人试毒——除了交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剧情像脱肛的野狗朝不能控制的方向狂奔……
    三章之内结束这个单元,可以提名下个故事了。
    第83章 假正经15
    贾赦又在书房蒙眼拉磨, 磨穿地板才道:“老子不忍了!去他娘的这叫怎么回事儿?!”
    “看迎春的神色,显然不是中了后妃的算计。”贾政施施然道。
    贾赦神色萎靡的倒在椅子上,“你说太子图什么?同处宫中,如此大事,陛下会不知道吗?婚姻乃两姓之好,咱家站在弱势一方, 也只想着有一年喘息之机就好, 他这么这么狠心呢?他就不怕我们发现吗?”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我这种行为, 说出去也是要定为不赦之罪的。太子做的, 不说出去, 谁知道呢?”贾政尚能保持冷静:“这桩婚事本不是自愿, 双方都怀着戒备,不过谁技高一筹罢了。大哥, 该下决断的时候到了。”
    贾政把话说得冷硬, 全然不顾迎春还在宫中的模样。这样的讨论在聘妃圣旨下达之时他们兄弟已经有过一次, 只是当时引而不发、含而不露, 现在,是时候了。
    “东宫已有三人怀孕, 总有一个能生下男嗣,抱在迎春膝下养着, 待太子百年之后,自有说法。”贾赦叹道。东宫的孩子数量只在三个,也就是说让迎春动手, 不再给太子机会的意思。
    “你呢?”贾政问旁边一直当壁花的贾敬道。
    “无论有无子嗣,太子妃都是祖宗家法钦定的一国之母,或兄终弟及、或过继承嗣。”贾敬更狠,他不想留太子了。等太子一登基,确定了名分,便再无作用。
    “只问我们,你呢?你素来天马行空,行事不羁。只一点事先说明,咱家不做篡位外戚。父祖三代人积累起来的名声,死了到地下没脸见祖宗!”贾赦事先申明。“再说,坐至尊之位有什么好的。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位置有毒。陛下倒推二十年,不十年,那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抗北戎、平南寇、安天下、惠民生,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你我兄弟相扶,若真走到那一步,还不如死了算了!”
    “皇帝疯了!不该再有皇帝了!”贾政幽幽一叹,“这就是我叫你们到我小书房的原因。”
    贾政起身,走到书房正对着房门的墙便停下,墙上装了画架,木架子一面嵌在墙里,一面挂着画。这是贾政亲手画的日出山景图,贾敷、贾赦、贾敬皆有出力,往日若谁关系亲近,入了小书房看着这幅画,都要赞他们兄弟情深,这也是众人揣测贾政把画挂在这里的原因。
    现在,贾政按下机关,这幅画缓缓升起,露出墙面来,墙上还画了壁画,这个比较寻常,是神话故事盘古开天辟地。
    再按下机关,墙壁居然也是空的,墙往后退了一点,从顶上唰得一声掉落一张舆图,垂挂在当空。
    “这是……我朝全舆图?”贾赦震惊又不解的看着贾政,藏怎么严实可以理解,私藏舆图有谋反之嫌,可现在给他们看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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