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小小的内室只剩下绣瑜与胤禩两个主子,庶母与几乎从未说过话的庶子,气氛尴尬。幸好太医和宫人们来来往往,绣瑜远远地捡了个椅子坐着,望着帐子里太医们忙碌,无声叹息。
九子夺嫡,八阿哥的手段最激进,也是诸子之中最令康熙厌恨的。如今看来,果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顾太医与何太医合计了药方,两人似乎争执了两句。顾太医突然冲绣瑜行礼道:“娘娘,微臣可否向娘娘讨要一粒紫金裕暑锭,与八阿哥救急?”
紫金裕暑锭制作过程繁琐,除了永和宫年年不厌其烦地单独备了,别的宫里都用太医院统一发放的清凉丸代替,功效要次上一等。但是这治病的东西最忌讳外人插手,绣瑜把药给出去,是要担风险的。若不给的话,又显得她吝啬刻薄。
竹月不由暗瞪了顾太医一眼,嫌他多事。
顾太医是老江湖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今日冒这风险,绣瑜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怜悯。
而此刻,唯有绣瑜知道,今日的小小孩童并非摇尾乞怜的池中之物,而是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传奇人物。
所以现在轮到她来面临这个道德考验了。稚子何辜?可这个无辜的孩子将来会是老四的劲敌,要不要帮他呢?
其实在她这么多年潜移默化地影响下,历史早就悄然无声地滑离了原本的轨道。胤禛现在每天被老六缠着,上树捉蝉,下河摸鱼,这些淘气的事情兄弟俩背着她和康熙,全部偷偷干过了。哪里还有历史上冷面王的影子?
历史不是不可以改变的。她虽然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将九龙夺嫡的惨祸消弭于无形。可若能在八阿哥幼年稍微减少一点儿他心中的不平,能令将来惨烈的局面稍微缓和一二,亦是大功一件。
“竹月,给他!”绣瑜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帐幔中的胤禩,转头冲顾太医笑道,“本宫生四阿哥的时候,多蒙顾太医关照。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床上的胤禩眼神一动,他明白这是德额娘不想施恩图报,叫他安心的意思。
这时门外传来康熙怒而砸东西的声音,绣瑜不由自主站起来,小桂子跑进来回禀:“娘娘,大阿哥跟皇上争执了几句,皇上生了大气了,罚了众皇子一起跪在院子里。”
康熙这还是顾及大阿哥的面子,当着一众弟弟的面,单罚他一个未免不好看。干脆所有儿子一起罚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绣瑜不由头疼,吩咐小桂子:“带人去后面给荣妃、宜妃报信。”
皇阿玛竟然为他发作了大哥,胤禩眼前突然模糊,他抽了抽鼻子,给眼前的德妃道歉:“德额娘恕罪,儿子不争气,连累四哥六哥了。”
绣瑜客气地说:“你还小呢,很不关你的事。你四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容易中暑,养到如今才好些了。”
胤禩突然问:“四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您会经常去看他吗?”
这问题明显超出了两人的交情范围,若是他再长两三岁肯定不会这样问。可如今他还是只渴望疼爱的小雏鹰。绣瑜听闻良贵人一直对八阿哥不冷不热,多有闭门不见的时候,少有嘘寒问暖的光景,估计伤了这孩子的心了。
绣瑜抽了抽鼻子,她敢肆无忌惮地主动接触胤禛,是因为当时她已经贵为德妃,独掌一宫,无需仰仗皇贵妃了。可良贵人还盼着惠妃多多提携儿子,自然要避嫌。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疼爱与否,在其一生,而不在朝朝暮暮。八阿哥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胤禩听得似懂非懂,却莫名觉得喉间酸意涌动。他还想再问,可顾太医已经煎了汤药上来,一群宫女捧着药碗、清水、布巾围着他侍奉,隔开了德妃的身影。
这时陪着皇太后去了后湖边上礼佛、安排中元节事物的惠妃,与原本在一旁吃瓜看戏、后来才被康熙的地图炮拖下水的宜妃、荣妃几乎同时赶到。
四妃对视苦笑,难得有这么齐心协力的时候。康熙面对儿子们尚且能狠下心,可面对一群跟了他十多年的后宫女眷,真的是有力无处使。
绣瑜趁机提醒:“皇上,今儿是中元节,太皇太后还等着晚上与皇上一起烧法船呢。”
太皇太后年过七十,已经是过一日少一日的年纪了,康熙素来孝顺,怎么忍心扰了老祖母过节的兴致?他草草骂了两句慈母多败儿,就甩袖而去,放了众皇子一马。
四妃的联盟瞬间崩塌。宜妃没好气地说:“大阿哥身为长子,就是这么给弟弟们做表率的,妹妹我今儿可长了见识了。”
惠妃本来脸上无光,但是涉及大阿哥她怎能退缩,当即不甘示弱地回道:“大阿哥如何岂是妹妹你说了算的,不如我们把皇上请回来评断评断?”
荣妃不阴不阳地说:“宜妹妹消消气,唉,我只心疼八阿哥,小小年纪身边竟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惠妃跟荣妃是从康熙四年斗到如今的,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积攒起来,能吵上三天三夜。绣瑜终于忍不住插话:“阿哥们还在外头跪着呢,姐姐们尽管拌嘴,本宫就不奉陪了。”
惠宜荣三人这才草草收场,各自领了儿子回家去。
“真是倒霉!”
延爽楼里,胤祚躺在炕上忿忿不平地蹬了一下腿,结果不小心碰到膝盖上的乌青,疼得他龇牙咧嘴。胤祚不由在心里嘀咕,他长这么大,还没被皇阿玛弹过一指甲盖呢,今天跟着大哥倒把这罪受了。
绣瑜给他放下卷起的裤腿,问道:“大阿哥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皇上这样生气?”
胤禛如实回答:“皇阿玛指责大哥亲疏不分,帮着个奴才,不顾弟弟死活。大哥不服,还说......”
胤祚接到:“说佟家也是奴才,皇阿玛不也一样偏心他们吗?”
绣瑜差点摔了手上的茶盅,脱口而出:“他吃错药了吧?”康熙偏心佟家是真,可人家是皇帝啊。都是外戚,你拿什么跟皇帝比?
胤祚摸了块云片糕在嘴里嚼着:“可当时的情景明明是大哥跟太子拌嘴才耽误了八弟,皇阿玛就指着大哥骂,丝毫不提太子......”
胤禛也深有同感地微微点头。
“两个傻孩子,太子是储君,为了储君的威信你皇阿玛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他?肯定是晚上回了乾清宫父子俩悄悄说啊。”绣瑜笑着捏了两只包子,“快去洗手,准备用点心。”
胤祚把手泡在宫女捧上来的药汤里,闻到了浓郁的玫瑰花香。额娘又换泡手的方子了,春天是月季,夏天是玫瑰。这方面四哥倒是很得额娘真传,兄弟里就属他们俩日子过得最讲究了。胤祚想着突然说:“额娘,八弟好可伶,我们帮帮八弟吧。”
胤禛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异想天开,给额娘找麻烦。八弟养在惠额娘名下,我们插手不是自找麻烦吗?”
绣瑜也露出不赞成的目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虽然怜悯八阿哥的处境,但是也没有想过要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孩子接近自家的傻白甜老六。
但是她不想招惹惠妃,有的人可今儿下午还跟惠妃舌战一番,丝毫不落下风呢。祸水东引,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绣瑜的目光落到炕角放着的瑚图灵阿的一篮子布娃娃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
第63章
康熙下了朝往太皇太后那里请安, 远远地看见三个女孩子在桂花树底下嬉闹,他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那好像是大公主吧?小的那个是九格格, 穿蜜合色对襟褂子的那个是?”
梁九功躬身回道:“是宜主子宫里的六格格。”
“过去瞧瞧。”
康熙走近才发现她们在摘桂花, 湖边的石桌上早铺了一块绿锦, 上面满满地累了小山一样的桂花。黄澄澄的格外喜庆,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皇阿玛万安。”
“起来吧, 你们摘这么多花儿做什么?”
大公主已经年过二十,早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闻言脆生生地答道:“德额娘宫里的桂花糕做得最好, 我们讨了方子来,准备做给老祖宗和皇玛麽吃。”
永和宫后院里遍植桂花树,康熙似乎也回想起来那香甜的味道,他抬手刮了刮九儿的鼻子:“你额娘手不算巧, 但这一张嘴可够刁的。能入了她口中的东西, 必定不差,你们做了哄太皇太后高兴,朕重重有赏。”
许是念着这味道, 康熙突然起意中午往延爽楼来用膳,结果刚进院子里就见内务府几个眼生的太监躬身侍立在院子里,汗流浃背,明显已经等了不短时间了。
康熙不动声色地进去。帝妃二人相对而坐用了午膳, 他才捧了杯茶在手里,笑道:“朕似乎甚少看见你这样为难人的时候。”
“臣妾以前不管事, 当然犯不上为难他们。如今您很该看看内务府造办处的人做了什么玩具给阿哥公主们。”绣瑜转头吩咐,“把那个机关老鼠拿给皇上瞧瞧。”
竹月端上来一只拳头大的木老鼠。老鼠四足底下设有小轮, 腹内中空,尾巴高举朝天。梁九功接了查看,似乎觉得那老鼠身上有什么粉末,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大为吃惊:“皇上,是火1药。”
竹月在一旁解释道:“这老鼠腹内可以存放火1药,把引线从尾巴那儿穿进去,一点火就可以蹿出去好远。”
康熙微微点头:“有趣儿,但是危险了些。”
绣瑜趁机说:“造办处每年要向皇子们进上一百多样童玩,臣妾看这单子上多有不宜的东西。大些的阿哥们还罢了,小阿哥们不懂事,下手没轻没重的。前儿老九老十在园子里用弹弓打鸟,一颗弹子擦着十阿哥的脑门就过去了,险些伤了脸面。”
这都是小事,康熙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管小儿子们玩什么玩具。绣瑜既提出来,他就随口附和道:“难为你细心,既如此就把这些都蠲了就是。”
“是了,臣妾已经吩咐下去。以后这些危险的玩意儿只配给进学了的阿哥们,九阿哥往下的就不用给了。”
“依你所言。”
“六姐,六姐。”六格格刚从春晖堂回来,就被一起住在宜妃宫里的九阿哥缠上了。
胤禟拽着姐姐的衣角:“你那个木头老鼠再借我玩玩吧。”
虽然都是宜妃养大的,可六格格跟这个骄纵的九弟感情一般,闻言不禁苦恼道:“今儿安亲王世子家的大格格进宫来给老祖宗请安,我把那老鼠给了她了。”
“什么?你怎么不给我呢?”胤禟气得直跺脚。
六格格理所当然地说:“你还小啊,不能玩这个。等你长大了还怕内务府少了你的吗?”
“我现在就要玩!”胤禟瘪瘪嘴。可这事是康熙的意思,就是闹到宜妃那里,也不会为了一个玩具专门去找皇帝求情。
小太监刘宝儿就给他出主意:“九爷,要不咱们找五爷讨去?”
虽然是同一个娘生的,但是胤祺胤禟年龄差距太大又没有养在一起,兄弟情分相当一般。胤禟不由嘟嘴:“五哥整日忙着上学,哪有那个功夫?”
刘宝儿眼珠子一转,突然拍手道:“诶,那咱们找八爷去。皇上给了八爷一旬的假修养,他又是最好说话不过的。”
胤禟眼前一亮,拍手叫好:“咱们现在就去澹宁居。”
青铜博山炉燃着瞭瞭香烟,温僖捧着杯茶坐在棋盘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棋子,等着绣瑜落子。
这一盘绣瑜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最终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丢了棋子说:“不行了,娘娘棋高一着。我还是改日再来请教吧。”
温僖笑道:“你学得已经够快了。胸中有丘壑的人,学围棋总是容易的。本宫尚有一事想要请教德妹妹,这还不到万寿节,怎么有人突然唱起《灵芝庆寿》来了。”
《灵芝庆寿》第一折 里有“兄友弟恭”等语。温僖是看出她故意设计令老九接近八阿哥,却不知这背后的意图。
绣瑜笑道:“娘娘精通骑射,不知可曾了解野狼的习性。”
“野狼?”
“野狼夏天独自狩猎,冬天则相熟的几匹狼集结成群。然而一群狼里,只能有一只头狼。其余的只能服从听命于他。”
温僖仍是不解:“何以见得那头狼一定是八阿哥呢?”
以这时宫里人的眼光来看,八阿哥的身份在诸皇子中最低,将来只怕连个郡王爵位也不一定能拿到。他跟老九走得近,怎么看也是他讨好辅佐胤禟,以求宜妃庇护啊。
唯有绣瑜知道,人家八阿哥身上,是真有着传说中的人格魅力。愣是能让两个出身仅次于太子的兄弟放弃争储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辅佐他。这个操作就连绣瑜都不敢想象。
不过那都是老九老十进学之后,三人朝夕相处的结果了。现在胤禟胤虽然也挺喜欢八哥,可三人分开住着,只有过节聚会才能见面,表现并不明显。八阿哥还是根不起眼的小草,绣瑜干脆帮他提前这个进程,有了胤禟这个喜欢告状、敢动鞭子的小霸王跟在他身边,至少奴才们不敢再明着欺负他。
况且从小相处,感情自然会更深一些。现在宜妃以为太子地位稳固,由着儿子们玩闹不上进。等到将来争储的机会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金凤凰一般养大的儿子,却心甘情愿为贱奴之子效犬马之力。
绣瑜每每想到宜妃的表情,就忍不住笑。
但贵妃却跟她关系不错。老九老十辅佐八阿哥,是兄弟情深。可站在贵妃的立场上,肯定是不乐意的。故而今天绣瑜借机隐晦地提醒她:“人穷则思变,变则通。老九的性子单纯直爽,八阿哥却不得不多想些。”
贵妃拨弄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老九的性子单纯,老十又何尝不是呢?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盼着他有出息,但是也总舍不得严加管教。
老十每每闹着要出去跟八哥玩,她想着八阿哥出身低,不比其他阿哥们金贵,就是磕了绊了,出点小事,也容易糊弄过去,因此往往不加阻拦。
今儿德妃的话提醒了她,正是因为出身低,算计反而更多。自家横行霸道惯了的傻儿子,真论心计本事,哪里比得过夹缝中求生的老八?
“娘娘吩咐打的那个紫檀木海棠春睡透雕炕屏,已经得了。冬日里戴的翡翠凤凰展翅钿子和赤金头面,也按时交上来。奴婢细细称了,我们送去十两金子,这头面正好九两九钱分毫不差,连上头嵌的东珠也浑圆又大个。还有您要的青花瓷美人耸肩瓶......”
翠儿捧着账册子,说了五六样宜妃宫里叫造办处单做的东西,无一不是妥当齐全又准时,连以往打首饰时造办处暗中克扣的火耗都免了。
宜妃不由更加心烦意乱。德妃从做答应的时候起,一路跟她斗到现在,不过是碍于谁也动不了谁,才能勉强互相容忍。四月十一那天晚上,她听说五阿哥又跟老四混到一起去了,连忙出来寻。结果走到丁香堤下的柳树林子边的时候,恰好撞见老四老六甩开侍卫往这边来。
她当时想到德妃即将临盆,心里突然起了浑水摸鱼的主意,熄了灯,使了心腹太监悄悄跟过去。结果也是老天助她,两个阿哥站到了水边,老四还推了老六一把。那太监跟上动手,侍卫们忙着救人,她就带着人绕了个圈子从长堤另一侧走,还恰好碰上康熙,真是天衣无缝。
可惜乌雅氏这个女人真是有着一股韧劲,不仅顺利产女,还把这事按下不提。宜妃虽然不惧她,但仍不禁提心吊胆。
头两个月,她以为德妃忙着照顾新生的女儿。后两个月她以为德妃忙着争夺宫权。可这都九月末,皇帝都准备起驾回紫禁城过冬了,造办处进上来的东西还是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乌雅氏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翠儿疑惑地说:“娘娘,若说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就是德妃叫造办处停了给小阿哥们的二十多样童玩。自咱们九阿哥以下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