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瑜一见便知,虽然是小事,但是乌拉那拉氏进门第一天,要是以为孩子们对她有什么意见就不好了。思及此处,她笑着揽了两个女儿的肩膀,往妆台上去:“大过年的,让额娘打扮打扮你们。”
绣瑜先把九儿按在圆凳上。九儿像她,脸型纤秀,五官精致,但是眼睛的形状稍微扁平了一点,额头稍长,无精打采的时候就容易显得脸色苍白、面带苦相。绣瑜遂用自制的茶色和檀色的粉末轻轻替她扫了眼尾,黛青墨笔勾了眼线,额前拨下两缕头发剪短,用铜斗一烫;最后再调了胭脂,深者抹在唇上,浅者化开涂于两颊。
瑚图玲阿则更像康熙,三庭五眼的比例极好,缺点是五官失之精致。绣瑜先替她修剪了乱糟糟的眉毛,边角留出锋锐的弧度;鼻子两边晕开一抹阴影,稍作修饰;眼角稍稍加圆,又把头发打散,沾了桂花油梳通了,分成三股,用坠着白绒球的五色丝线混在里头,重新编成辫子。
两个女孩争先恐后地挤在水银镜前面,转来转去地欣赏自己的新造型,时不时拿手拨弄一下刘海,十分欢喜。九儿抿嘴一笑,又说:“额娘,我们也给您挑衣裳。”瑚图玲阿也在一旁拍手叫好。
众宫女乐得讨几位主子开心,遂引着她们进了绣瑜平日里放衣裳的暗间,开了黑漆包金檀木立柜的六扇大门,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冬衣来。
姐妹俩踩着凳子上前翻找,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了一炕的衣裳。不是灿金就是大红,图案若非凤穿牡丹便是霞光腾龙,又从妆匣里拖了厚重的赤金大拉翅出来,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不成不成,今儿你们四嫂才是新娘子,额娘穿这么隆重做什么?”绣瑜摆手吩咐身后梳头的刘太监,“梳一字头,戴嵌红宝的那个丹凤吐珠碧玺钿子就行了。”
九儿扭在她身上,不高兴地嘟嘴:“一件衣裳而已,您穿了又能怎样?”
“傻丫头,一件衣裳而已,额娘不穿又能怎样?”
绣瑜顺手从匣子里摸出个坠着金刚石流苏的迎春花钿子别在她辫子上,语重心长:“吃点小醋无妨,可别叫你四哥为难。你与敏珠尚未说过一句话,万一投契就当多了一个人疼你;就算不好,有额娘在,她也与你并不相干。”
九儿这才点头不语。
不多时,胤祚带着两个弟弟也来了。十三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已经于半年前搬到阿哥所去住了。他一走,十四哪里还坐得住,吵着闹着也要挪宫。绣瑜点着他的额头骂“小没良心的”,也没能阻拦他追随哥哥的脚步,终于于月前搬了过去。
学还没正经上两日呢,先赶上四哥的婚礼。绣瑜从前天就听他们私下嘀咕说要去闹洞房,也不知成了没,忙叫传。
胤祚满面笑容地进来,马马虎虎打了个千儿,解了斗篷,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昨天婚礼上他如何帮四哥挡酒,如何勇挫五阿哥和康亲王三阿哥一帮人的锐气,粉碎他们钻床底、听墙角、吓唬新娘子的阴谋,说着说着就开始眉飞色舞,以“爷”自称:“不是说嘴,爷跟着皇伯父他们一块闹大哥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呢!敢在四哥的婚礼上动手脚,哼哼。”
“瞧把你能耐的,我若是大阿哥,奈何不了裕亲王恭亲王也就罢了,你们这群小子的屁股早开花了。”绣瑜拧了他的脸笑骂,略一偏头就见十三十四脚步虚浮,睡眼惺忪地上前来。行礼的时候十四头一点,腿一颤,险些滚倒在地上。
绣瑜顺手捞了他,放在膝盖上,笑问:“那你们俩昨天又做了什么,困成这样?”
十三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可眼睛里还是盘着蚊香圈,呆呆地说:“儿子,儿子好像什么也没做。”
绣瑜又伸手摘了十四头上的灰鼠帽子,拨弄头毛:“你呢?”
十四仰头思索半晌,眼神空洞:“儿子好像睡过头了......”
胤祚大笑:“他们俩想跟着去闹洞房来着,结果一人尝了一杯黄酒,不倒一盏茶的功夫,就都倒了。我把他们安置在我房里睡了一晚。”
“还好意思?”绣瑜竖眉瞪他,“让你看着弟弟们不许喝酒呢?”
小孩子饮酒过量,容易导致酒精中毒,偏偏满族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性格,那些个王叔王伯们就喜欢逗小阿哥们抿两口,奴才们又不好拦着。
胤祚讪讪地不说话,他忙着逞英雄,两个小豆丁瞬间淹没在人群里,再回头的时候,桌上已经只剩两只醉猫了。
十三十四不停地揉眼睛,看来是撑不到巳时见面了。绣瑜就叫宫女抱了引枕和被褥来,除了他们外头的褂子,放下帘子,两个孩子很快蜷缩在一起睡着了。
直到巳时三刻,胤禛跟敏珠才结伴来到永和宫门外。路上风雪交加,虽然时近正午,但是天色昏昏沉沉,北风扬起雪沫子,空气中结着一层灰蒙蒙的雪雾,三五米远的东西就晦暗难辨。
胤禛先下了轿,整整衣冠抬脚就要往殿里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转身朝轿子里伸出了手。
敏珠心里一喜,扶了他的手下轿。凛冽的北风吹得她下意识裹紧了斗篷,再抬眼时却忍不住轻声惊呼。
永和宫前院灯火通明。
游廊里密密麻麻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玻璃灯、青铜灯、羊角宫灯,在混沌的天地中开辟出一条璀璨而清晰的明光大道,直直地通往正殿。
敏珠下意识低声问:“这是?”
“这......必定是额娘的意思。”胤禛略一错愕,便轻笑出声,“走吧。”
敏珠低头跟在他身后,却见一路上大红的彩绸低垂,喜庆祥和。绸子上缀了金箔纸做的宫花和彩纸折的各色蝴蝶。大红的事事如意结、永结同心结、百子千孙结,迎风飘摇,形态各异,煞是喜人。廊下穿着葱绿裙子、银红比甲的宫女列成两排,恭敬又喜气地喊:“四爷吉祥,福晋吉祥。”
头一次被人以福晋相称,敏珠心里一颤,生出些畏惧欢喜又震惊的情绪来。
她出生于内大臣之家,熟知宫廷礼仪。皇子成婚的仪式都是在前朝进行,从来没有在后宫张灯结彩的规矩。作为生母的妃子们,既不能出席婚礼,也不能比别人多受几个头、多跟正经的儿子儿媳说上几句话。
像他们现在,刚从敬嫔的延禧宫出来,马上又要去佟妃的承乾宫,在永和宫顶多能待两刻钟罢了。没想到为了这短短的两刻钟,她这婆婆愣是在永和宫张灯结彩,营造出这样一副流光溢彩、不压于婚礼当天喜庆场景。
别的妃子要么没这份特立独行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又忙着自怨自艾,咒骂这不近人情的规矩,听说前朝还有妃子抱着儿子痛哭,把儿媳晾在一边的呢!唯有她,虽然不是皇后,也无力改变这样的规矩,但是却竭尽所能给自己创造了一番天地。
敏珠悄悄打量胤禛的脸色,见他虽然惊讶,却仍是一副情理之中的样子,便知这样的事并非头一次。她心里骤然涌上些热潮,阴差阳错入了这富贵天家,虽非原本之愿,但德妃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乌拉那拉敏珠也一样可以做到。
第96章
新婚头一天见过了各宫母妃之后, 胤禛夫妇又在自家小院里设宴招待兄弟们。
宴开两桌,胤禛陪着老十以上的阿哥们在外间喝酒;敏珠陪着大福晋、三福晋和最小的四个阿哥在内间用膳。
十三十四昨儿睡着错过了认亲, 今天才头一回见到这位四嫂, 只见她中等个子, 眉目端方,因为尚在新婚期间, 身着大红团龙吉服,头戴金黄流苏的大拉翅, 神色和婉地在跟大福晋说话,见了他们,款款起身迎上来,未语先笑:“这是十三弟, 十四弟吧。”
胤祚一手一个揽着两个小的, 笑道:“正是了。这两个都是猴儿托生的,凑在一块儿房顶都能掀翻了去,辛苦四嫂照看他们一会儿。”说着又看向两个小的:“还不叫人?”
看在昨儿收的礼物的份上,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仰头齐声喊了四嫂。十四认真地补充道:“你忘了给猴子穿衣裳了,下次记得做个小马甲给他穿上。”
敏珠一愣,随即想到他是在说自己送的猴子玩偶, 当即抿嘴一笑:“原是我的不是,冻着十四阿哥的小猴子了, 明儿就做起来,先入席吧。”说着从胤祚手里牵过两个小阿哥。
胤祚又向两位嫂嫂问了好。三福晋董鄂氏磕着瓜子笑道:“老六, 你昨儿可把兄弟们得罪惨了。你三哥回来嚷嚷着要教训你呢!”
大福晋进门早,看着弟弟们长大,说话也格外亲昵些:“这田埂上的老鼠洞子怎么钻出来的,只有老鼠自个儿知道。有人当年闹我们闹得起劲,听墙角把窗户都撞破了。如今轮到他四哥,他倒好,提前把门一关,气得大爷鼻子都歪了。你自个儿成亲的时候,可当心着点儿!”
胤祚不由哈哈大笑:“大嫂放心,反正我是厚脸皮惯了的。哥哥们要乐意,在新房里头唱堂会都成!”
“好个没羞没臊的。”
大福晋三福晋又笑了一回。胤祚才拱手道:“嫂嫂们慢用,我出去了。”
敏珠既惊讶于嫂嫂们对他的亲昵态度,又感激昨夜的出手相助,赶紧笑着冲他点点头。
满人有“新婚三日无大小”的规矩。胤禛躲过了初一,到底躲不过十五,被大阿哥领着一众弟弟排着队上来敬酒,最后连屋里的小阿哥们也拿着酒杯盛了蜂蜜水上来跟着凑热闹。
胤禛大醉一场,夜里醒来发现乌拉那拉氏背对着他,合衣躺在床边,似乎是睡熟了。胤禛不想叫醒她,轻轻掀了被子起身倒水喝。
敏珠半夜迷迷糊糊睁眼,却见屋内立着一个黑影,吓得惊坐而起,捂嘴惊呼。
“福晋!”
“四爷!”
苏培胜和敏珠的陪嫁侍女芳儿几乎同时推门而入。苏培胜点起蜡烛,才发现是一场乌龙,不由有些讪讪的。
敏珠捂着胸口,脸色爆红。胤禛也愣住了,握着壶柄不知该提该放。侍女太监二人组也不敢随便开口。
气氛无言尴尬,最后敏珠定了定神,弱弱地抬眼看他:“那,那水是凉的。叫,叫人重新倒茶来喝吧。”
胤禛侧过脸去点点头。苏培胜忙提了茶壶出去。芳儿上前取了架子上的外裳,敏珠接了抖开,鼓起勇气过去替他披在肩上。两人心里都砰砰直跳,一个除了额娘少有女子近身,一个养在深闺连男子的面都少见。
胤禛只觉得一阵陌生的热度贴上来,脊背僵直。敏珠没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衣裳刚搭上去,就嗖的滑落。她赶紧拾了再披,还是滑了,看得芳儿目瞪口呆。重复第三次的时候,小夫妻二人都情不自禁地肩膀微抖,笑出声来。
“给我吧。”胤禛接了衣裳利索地套在身上。
敏珠不由懊恼道:“我,哦不,妾身愚笨,让您见笑了。”
胤禛不以为意:“这本来就是下人做的事。”又问:“你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可喜欢听戏、养花?”
敏珠红着脸一一答了。胤禛有感兴趣的,亦有不感兴趣的,略聊了几句,又嘱咐她:“咱们屋里事不多,若有不能决定的,只管去永和宫请教额娘。她肯指教一二,足够你受益终身了。两个妹妹都是好的,你闲了只管找她们说说话。”
“是。”敏珠应了,又回忆这两日所感,“太子妃端庄,按着规矩来就是了。大嫂为人还算公平热心,三嫂似乎有些喜欢掐尖儿,我让着她就是了。额娘自然是向着咱们的,众位妃母中贵额娘......”
她入宫时日尚短,于众人脾性尚在摸索之中,说得也有对的,也有不对的。胤禛仔细听着,时不时出言点拨。
月色空明如水,积在庭下。谢嬷嬷听正屋半夜叫人,忙过来看看,却远远就见芳儿和苏培胜站在屋外一个劲儿地抿嘴笑,死命冲她做噤声的手势。
谢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凑近窗户边缘一瞧,便见夫妻二人在桌前对坐,有商有量地说着如何安置下人,如何回礼等等事务。她不由欣慰地长出口气,捏着帕子走了。
胤禛成婚得了三日的婚假,当然有空夫妻夜话。然而跟着凑热闹的小阿哥们可就没这样的待遇了。
镶黄旗课读顾八代头疼地看着两张交到面前的白卷,放下功课,眼前是十三十四两位阿哥毫无羞赫的脸,他不由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宫里有两大背锅职业,头一个是太医,第二个就是皇子们的老师。自打康熙二十六年,皇太子的老师徐梦元被康熙当众脱衣责打,将其父母流放宁古塔之后,课读们都战战兢兢仿佛落了水的鹌鹑,责罚皇子的事情就此绝迹,连伴读都少挨许多打。
顾八代好容易把三阿哥、四阿哥教毕业了,授课水平得到了康熙的高度认可,又让他负责带新一茬的孩子。所谓龙生九子,这排行前头加了个十的老儿子们,可就跟两位哥哥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十四阿哥,都是一个娘生的,连名字都跟哥哥同音。可这位要论天资聪颖,那是顾八代教书生涯中仅见的;可若皮起来,那真是连九阿哥、十阿哥都要甘拜下风,半点没有兄长克己守礼的优秀品质。
顾八代只得长叹一声:“此次情有可原,也就罢了。日后若再犯,奴才只好将此事禀报皇上了。”
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十四把手背在背后,颇有架势地点点头:“知道了,你告退吧。”
顾八代面皮抽搐,沉默着躬身退出。外头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却是康熙来无逸斋视察了。
这些年康熙年纪渐长,也没有精力像以往那样日日过问儿子们的功课,篇篇功课都有御笔批红。
随着胤祚也开始时不时被叫去办点差事,无逸斋现在领头的阿哥换成了胤祐胤禩。可七阿哥老实,八阿哥温和,都不是喜欢约束人的。
于是底下的老九老十就翻了天,无逸斋里好学勤奋的气息一变。两边夹道上的花儿也种起来了,廊檐下的鸟笼也挂上了,课教们除了要跪着听学生背书,好不容易能坐坐,还要担心屁股底下冒出大蜘蛛、癞蛤蟆。
康熙偶然一来,检查了老七老八的文章,抽背了老九老十的《资治通鉴》,问了十一十二的四书。谁在认真学习,谁在浑水摸鱼,立刻现了原形。
胤祐胤禩念书向来让人省心,康熙看得拈须微笑。十一十二天资一般,但也勤勤恳恳,恪守规矩,算是差强人意。康熙的目光放在胤禟身上,逐渐染上怒火:“朕听说你病了,如今看来倒是精神得很呐。”
不知怎的,胤禟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见了康熙就浑身不自在。他闻言低了头,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
十阿哥见状挺身而出:“皇阿玛明察,九哥前儿是病了来着。”八阿哥也跟着跪下来:“皇阿玛若不信,可以查阅太医院的脉案。”
康熙瞪了一眼十阿哥:“你的《资治通鉴》背得比他还不如!哪有资格为他人讲情?”
谁料胤俄用困惑地目光跟他对视,老老实实地说:“儿子是不会背这劳什子通鉴,可九哥的确是病了啊!就是前天晚上的事,这儿子总不会记错。”
康熙看着十阿哥纯洁的眼神,一时语塞。对这个儿子他是有愧的——那年温僖怼太子的事发生之后,他就有意放纵老十的脾气,不像其他阿哥那样严加教导,反而盼望着他平庸一些,日后做个富贵王爷也就罢了。
思及此处,他连训斥胤禟的话都忘了,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起来吧,你们都回去给朕好好温书,三日之后朕再来检查,若还是不能,仔细你们的皮。”
三人俱是一喜,赶紧退到后面远远地站着。这下康熙的目光顺理成章地放到明显又矮了一头的胤祥身上:“先背一段《千字文》来听听。”
敏嫔就胤祥一个儿子,焉能不重视?她虽然识字不多,但还是三岁就给他开了蒙,“三百千”外加《声韵启蒙》是早就熟记了的。胤祥背着小手,随口道来,一字不落。
康熙的表情总算缓和许多,又问:“《孝经》天子章第二篇。”
胤祥答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此句何解?”
胤祥一愣。他才刚刚开始学《孝经》。皇子们读书首先是读一百二十遍,颂一百二十遍,默一百二十遍,才开始讲解。康熙此问对他来说,却是超纲了。
好在他素来有些快才,这句话句式又十分简单,胤祥略一思索便答道:“是说由己及人,孝敬父母的人总归不会轻易厌恶怠慢他人罢?”
康熙不由轻笑出声:“你倒会取巧。也罢,解得还算贴切,老十三是个脑子灵光的。”此时梁九功躬身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礼部尚书已经在南书房等候了。”
康熙遂点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摆驾南书房。”他说着正要起身,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童音不满地说:“皇阿玛,还有我!还有我!”
康熙转头,目光先在半空中巡视了一圈,然后突然下沉,才看到地上嘟嘴拧眉、正跳着脚求关注的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