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却嘟嘴道:”可是那弓, 您已经给了八哥了……“
大阿哥打趣道:”了不得了,皇阿玛,老十四竟真是图您的东西来着。“
康熙哭笑不得:“哪里学的这些无利不起早的德行?也罢,梁九功,拿了那把追龙来。”
梁九功一惊,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皇上?”
追龙乃是睿亲王多尔衮十二岁成丁的那年,父汗努尔哈赤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逐鹿天下。赐下征战九州的神兵利器,可见太祖皇帝在爱子身上寄托了怎样的期盼。然而后来多尔衮获罪,这弓就在库房里尘封多年,直到近期才被康熙翻了出来。
其主人相关的前尘往事都已尘埃落定。可惜老八以上的阿哥们都已经过了用这种小弓的时候,如果哪个小儿子有本事,给了他也无妨,康熙就带了出来。
“相传黄帝冶弓,用泰山南乌号之木,燕牛之角,荆麋之饵,河鱼之胶。此弓纵然不及传说,但用料之珍贵也相差无几。我满人当日尚且蜗居关外,这弓的材料得来犹为不易,倒也不负这‘追龙’之名。”
十四听得眼中精光大盛,连素来不讲究这些的九阿哥也跟着跃跃欲试。
可惜射铜钱这活还是没有那么容易,九阿哥射到第三箭才穿了第一个铜钱,第五箭又中了,当然不算连珠。他素来不善此道,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十四戴了玉扳指,拿着小木弓拨弄两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要上去。噶尔臧在一旁揉了揉鼻子,戏弄道:“您也要比啊?何苦来着,弓弦割了手,可疼得很。”
十四瞥他一眼,慢悠悠在场上站定了,胳膊伸平,学着晋安的样子,举着拇指比了一下距离。
这模样众侍卫瞧着都眼熟得很,低头暗笑。胤祥看得扶额,他这缺心眼儿的傻弟弟哟,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阿玛他有练过吗?
果然康熙一见他这姿态,便知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底气原来是有本而来。正摇头笑叹之际,十四动了,他站得笔直,拉弓的姿势标准,节奏快而准。只听嗖嗖几声,五枚箭矢在两次呼吸的时间里全部射出,除了第二支箭击在铜钱上脱靶之外,其余的全部穿孔而过,停在了草靶上。
十四收了弓,骄傲地竖起支箭吹了一下尾羽,笑容才刚挂上脸就突然凝固。
众人正一脸惊讶地盯着那靶子看,尚来不及开口喝彩,突然一阵风吹过,卷起些微尘土,绕着靶子打了个卷儿。那让十四骄傲无比的四支箭矢其中之三,突然箭尾一垂,随即在一片叮咚声中先后坠地。
剩下的一支也只剩小半个箭头留在草靶里,箭身在风中摇摇欲坠,尾羽上下晃动,仿佛在苦苦支撑又仿佛在逗人发笑,最后还是在众人无语凝噎的目光中,无可挽回地坠落,惊掉一地眼珠。
十四难以置信地望着空空的草靶,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这算中了还是没中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喝彩,还是喝倒彩,只好把目光转向皇帝。
康熙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小儿子也有了这样的本事,他心里是欢喜的,然而又觉得十四这骄傲张扬的脾气不行,还有得磨练呢,就说:“这场却是你取巧了,弓箭乃杀敌制胜之兵,战场上光有准头没有力度能有什么用?这算脱靶,不能作数。“
十四沮丧地垂头应是,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个大丑,他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那通体漆黑描着金漆的追龙弓,气息萎靡地走回了人群里。
胤祥见了沉吟片刻,突然出声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康熙:”皇阿玛,可否容儿臣一试?“
康熙皱眉道:”你背上的伤刚刚痊愈……也罢,就三箭,射完即可。“
众王公脸上不由透出几分不耐烦,小阿哥受年龄体力所限,再出色也不过刚才十四爷那个发挥,谁愿意放着成人的比试不看,在这儿看菜鸡互啄呢?
胤祥也不理论,将那些怀疑轻视的目光抛之脑后。他的起手动作不像十四那么浮夸明显,只是执了弓淡淡地站在那里,从容地搭箭拉弓,连箭矢破空的声音都要细微许多。只是同样速度极快,众人眨眼的功夫,就见草靶上悄没声地多了三支羽箭,穿孔而过,稳稳地立在上头。
同样只有三箭,连续命中,跟八阿哥的表现别无二致。可胤祥今年才八岁啊!康熙和大阿哥都看得瞳孔一缩。康熙背起手,淡淡地说:”这弓归你了。“
胤祥跪下双手接了那弓,面有愧色:”其实儿子也取巧了来着,去年过年的时候儿子看这游戏有趣,已经跟着纳兰侍卫学了三四个月了。“
揆方轻咳一声,忙跟着跪下来请罪。
康熙却嗤笑出声,抬手扶了十三:”不止是他,还有乌雅晋安对不对?你们那点小把戏还想瞒过朕?起来吧,一把弓而已,你当得起。“
十四一片茫然地跟着人群出来,九阿哥想上前打趣他,被八哥死活拉走了。
十四遂闭了眼睛,躺在草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觉得眼前有阴影晃动。他一睁眼,就见十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笑着开了手上的锦盒,取了那把弓出来往他面前一递。
“给,你不是想要吗?”
十四愣了一下没有接。
胤祥摸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道:“别生气了,放心拿着使吧。要是皇阿玛问起来,我就说你拿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你的弓(笑)
十四:不,是你的弓qaq
第108章
绣瑜上午跟蒙古王妃们去了河边聊天散步, 回到营帐就听瑚图玲阿说了追龙弓一事:“十三弟原是随口一说,后来转头就忘了;他却记在了心上, 千方百计地想要赢一把弓送给哥哥, 反叫十三以为他想要……”
绣瑜笑了一回, 又听竹月说了噶尔臧那些荤素不忌的荒唐事,以及他总嬉皮笑脸地猴在十四面前说话, 她登时气得柳眉倒吊:“好个不要脸的畜生。”
竹月也怒气上脸:“若是四爷六爷在,一准儿活扒了他的皮。”
然而两个大儿子不在, 小儿子太小。康熙出手动静又太大,容易影响外交格局。噶尔臧好歹是王族,晋安跟他对上容易吃亏。自己轻易跟杜陵郡王父子碰不上面,喀喇沁部来人中唯一的女眷就是三公主, 当真是光棍一条, 奈何不得。
绣瑜略思索片刻,突然问:“这次跟着三公主前来会盟的侍女叫珠儿吧?她好像是兆佳贵人远房亲戚之女、三公主的陪嫁,最是忠心不过了。你悄悄把你记着的那些方子挑两个不甚厉害的说给她知道。”
“再传本宫的话, 让她好好伺候公主,等将来公主有了儿子,就熬到头了。”
她刻意加重了”熬到头“三字,竹月恍然大悟, 笑道:“奴婢也觉得这样的男人……做太监都是便宜他了。”
绣瑜担心的却是自家小儿子,被变1态姐夫当娈1童调戏、又在父兄奴才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 十四居然第一时间没有冲上来跟她嘤嘤嘤,这是怎么了?
恰好南边送了冰镇的鲜虾和瓜果过来, 绣瑜就吩咐做了白灼虾,取了两样果子,缓步而来往皇子们的营区探望十四。
宽敞的帐篷里用一架轻巧的六扇花梨宴饮图屏风隔成前殿后寝。门口的小太监刚打起熟牛皮门帘,绣瑜一抬头就见那把约莫一米长的玄漆描金反曲弓,明晃晃地挂在屏风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恰好正对着十四平日燕坐小息的软榻。
绣瑜一愣,顿觉儿子不一样了。
十四本来正在里间用膳,听到外面通报,忙出来迎了她。绣瑜见他虽情绪不佳,却也没有像以往一样七情上脸,小嘴噘到天上,浑身上下都是“需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撒娇味道;而是安安静静地低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这个转变太突然,绣瑜上去抱了他坐在榻上:“到底怎么了,说给额娘听听。”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湿润,还是转过头去满不在乎地说:“想必您也知道了,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绣瑜心里一紧,沉吟半晌才问:“那你为何还把那弓挂在外面?”
“知耻而后勇,越王在床边悬挂苦胆,我就挂弓。”十四挥舞了一下拳头,突然一顿,还是磨磨蹭蹭地说,“况且……十三哥总是好意,我装作喜欢的样子,他见了也开心。”
绣瑜欣慰地长出口气,一边剥着虾仁,一遍貌似不经意地问:“那额娘就不懂了,你原本送弓是想让哥哥开心;如今哥哥送你,他也开心。殊途同归,那你还闷闷不乐的做什么呢?”
十四一时愣住,他本能地觉得这二者之间有很大不同,可六岁孩子的逻辑思维又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这其中的不同。他只能站起来,拉着额娘的胳膊,委屈地说:“额娘,不一样的,您一定明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手足之情都是建立在双方同为强者、英雄惜英雄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人生来就等着别人垂怜、宠爱,即便他是最小的一个。
他想让哥哥开心,更想凭本事让哥哥开心。
绣瑜剥了只虾,塞到儿子嘟起的小嘴里:“胤祯,记住你今天的话。你是想让哥哥开心,想让额娘开心,想让一家子和和美美,才去变强的。”
额娘说出了他长久以来总结不出的心声,头一次郑重地喊了他的大名,又鼓励他变强,仿佛给予他跟四哥六哥一样的重视。十四眼前一亮,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搂着她的脖子恭维道:“额娘,还是您最聪明、最了解儿子了。唔,还想吃虾。”
“甜言蜜语,自己剥!”
“我陪额娘一起剥,您喂我,我也喂您。”
塞外的晚风吹起帘子,泄露一室脉脉温情。绣瑜看着小儿子白皙秀气的脸庞,在心底暗暗感叹时间的神奇。这射箭脱靶的小胳膊总有一天会有扬鞭万里之力,嬉皮笑脸哄额娘给喂虾仁的小聪明也会化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智慧。
其实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打小就把十四往废了养,折了他一双羽翼,就可以免了将来兄弟相争之祸。可一来瞒不过康熙的眼睛,二来她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九龙又如何?不也是她生的?多了二十年阅历、数百年见识,见过了胤禛换牙、十四尿床这些蠢事,尚有十几年时间布局,她就不信她制不住两个熊孩子!
晋安头天去了趟归化,错过一场好戏。今日面圣之后刚刚入营,就被一众兄弟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地普及了昨天十三十四的壮举:“外甥像舅,昨儿十四爷那架势一摆出来,我们全傻眼了,倒像你儿子似的。”
“你昨儿喝多了没醒吧?这话也敢胡说,不要命了吗?”晋安提膝踹在那人身上,一边说笑一边往营区里来,抬眼却见十四阿哥的小太监朱五空站在门口踮着脚张望。
“瞧,说曹操曹操到不是?快去吧。”众人嬉皮笑脸地打趣一番才散了。
晋安来不及卸下身上兵甲便被朱五空苦着脸拖住胳膊,捶胸顿足地哭道:“哎哟喂,我的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求您快去瞧瞧我们爷吧,昨个儿被皇上骂了两句,气得都快一整日水米不沾了。如今往狼贺山后头去了,也不要奴才跟着。”
“糊涂东西!不要你跟,你就不跟了吗?”晋安听了骂道,起身就往马棚那边去,边走边问,“怎么不告诉娘娘?”
“今儿早上,皇上封了六格格为和硕恪靖公主,指给了喀尔喀蒙古土谢汗部郡王噶勒丹的长子博尔济吉特敦多布多尔济,如今娘娘正跟土谢图汗的福晋商量公主下嫁的典礼呢。奴才哪敢上去打扰啊?”
“没用的东西,回来我再禀告娘娘收拾你!”晋安匆匆丢下一句狠话,就扬鞭纵马而去,自然没见着他走后朱五空脸色陡然转晴、锤地大笑的模样。
晋安沿着狼贺山大路快马跑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果然看见跟着十四的侍卫远远站在河边饮马,对方用眼神给他指了方向。晋安顺路找过去,果然在上游不足百步的草地上捡到一只失魂落魄、顾影自怜的小阿哥。
“给十四爷请安。”
他心头有火,这句问安的话也说得毛毛躁躁。十四混没在意,一边埋头泄愤似的拔着周围的草,一边揉揉鼻子低声说,“起来吧。”
他穿了一件深色的袍子,马蹄袖上的水痕格外显眼,偏偏嘴里却说:“我没哭,你不用管我。”
晋安心里一软:“那奴才在一边陪您坐坐?”
十四用沉默表示了欢迎,半晌才说:“我以后再也不学射箭了,反正也没人指望过我。”
晋安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十四转过头,气哼哼地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皇阿玛把祥字赐给十三哥,他根本就想过他还会有一个儿子!”
祯祥,是一个词语,国家有吉兆出现的意思。祯是国家出现朱雀,祥是国家出现凤凰,两个字是有先后顺序之分的。康熙赐名的时候却刚好反了,的确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肯定没有不好的意思。
他这显然是胡搅蛮缠的气话,却听得晋安心里一颤,皇上可不就是没想过十四会活下来吗?他不禁放软了语气哄道:“没有的事情,您别这样说,叫皇上听了生气。”
十四却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愤怒和不平里,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皇阿玛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功课马马虎虎,骑射也只是叫我不要受伤就好。那些谙达们怕出了意外被皇阿玛责罚,根本不肯教我真本事,都是比划两下糊弄过去就完了。”
他原本是装的,可说到动情的地方不禁勾起心中委屈,声音拔高并激动颤抖起来。晋安心里犹疑不定,好半晌才问:“真本事都是血汗熬出来的,你真的想学吗?”
十四惊喜地抬头看他:“我想,我想!舅舅,你肯教我吗?”
“待我与娘娘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吧。”晋安抬手摸摸他的头,“若是她同意,你每日提前两刻钟起床,在院子里匀速跑二十圈;每日下了学再跑二十圈,再来武英殿找我。”
晋安怕他叫苦,还解释道:“真功夫都是从基础里出来的,先把你那小身板练结实了,比射铜钱那些花架子更重要。”
“好!”
十四一口答应,然后立马收了那副凄凄惨惨没人疼的小可怜模样,施施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滚上的泥,双手环在胸前,冷笑道:”原来你之前也是拿花架子哄人,没打算教爷真本事呀,舅舅?“
十四目的达成,又自以为抓到把柄,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大魔王的冷笑,却浑然忘了这里是荒郊野外,他的武力值在晋安面前就是渣。
他变脸的速度太快,晋安懵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苦肉计,又见长得跟他有七八分相像的小孩儿得意洋洋地自称爷,终于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
他看看左右无人,十四的侍卫们知道他在,都放心地远远站着聊天,遂猛地跃起,捂了十四的嘴按在怀里揉捏一番,低声笑道:”舅舅教你的第一课,在你没把握战而胜之的时候,切记不要激怒敌人。“
第109章
”狼子野心, 不知所谓!“康熙在御帐里怒吼,随后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绣瑜刚巧扶着宫女的手走到营帐外面, 听得此声脚步一滞, 然而门口的小太监玉福儿已经高声通报道:”皇上, 德妃娘娘求见。“
一阵寂静之后,康熙才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