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华城奉安殿年久失修,竟至天雨漏水,惊扰母后在天之灵。儿臣自幼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恰逢五月初三日母后祭日,儿臣特地从毓庆宫内库拨用十万两白银,修缮奉安圣殿,聊表思念先慈之心……”
康熙合上折子,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些许。原来太子管曹家要银子,并非因为本人骄奢淫逸,而是大半用作为仁孝皇后做法事祈福外加修缮巩华城。
虽然仍是糜费了些,但心却是不坏的。康熙心里郁结多日的寒冰,终于消融。恰好梁九功进了那凤梨上来。他更是心情大畅,遂合了折子,叉了块菠萝在手上左右端详,笑问:“梁九功,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哟。奴才不敢揣测圣意,”梁九功打量他的表情,斟酌着说,“但十四爷献这菠萝,却让奴才想起太子爷小时候,每年亲往丰泽园摘桑葚为孝庄太后和皇上泡酒的事情了。”
康熙一言不发,眼中却流露出怀念的光。梁九功见了又继续说:“太子爷五岁的时候出入南书房,见您累得趴在炕桌上睡着了,那么小一个人儿就知道帮您扇扇子、整理奏折。”
“呵呵。”康熙丢了手上的银签,突然起身轻笑,“‘二十三,糖瓜儿黏,灶王老爷要上天。’朕还记得,那是康熙十七年过年的时候,保成拉着朕的衣角问:‘吃了麦芽糖真的会黏住嘴,叫灶王不能说坏话吗?’朕就带他微服出宫,去前门大街上寻卖糖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们找了半日,才寻到一个货郎……”
吃个菠萝险些整出大乌龙。九阿哥急得在康熙的院子跟前团团乱转,脚步险些把门前的草踏平了,终于等到十四失魂落魄地出来。
九阿哥见他脸色惨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浑身紧绷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猫,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自信满满的气势。胤禟吓了一跳,忙去拉他:“皇阿玛骂你了?”
“没有,我还没进去回禀菠萝的事。九哥,你去帮我回了吧。”十四说到最后声音突然颤抖得厉害,说完拔腿就跑。
“喂喂喂!”九阿哥叫他不住,只得撩开不管,往院子里求见康熙。
十四发了疯一样地往前跑,全然不顾身后朱五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汹涌的风灌得肺叶子生疼,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眼前的景色渐渐荒凉颓败。
枯井老树,草藤昏鸦,破窗颓殿。
十四恍然发现,这座为接驾打扮一新的行宫也有这样残破的一角。就像一路上他自以为的父慈子孝,也有如此荒谬的本相。
皇阿玛宠爱二哥,人尽皆知,他原没有什么争宠比较的心思。可是二哥惹皇阿玛生气,皇阿玛就把他带在身边,借以重温往日他和二哥之间父子情深的场面。十四想到一路上他撒娇想喝鲥鱼汤的时候,写那一笔极像太子的柳字的时候,甚至是挥着鞭子教训人的时候,皇阿玛骤然变得温柔宠溺的目光,顿时觉得入坠冰窖。
他以为他是凭多年修文习武学来的本事,终于获得皇父青眼。原来只是因为他足够像太子。
十四慢慢扶着井口蹲下来,望着水面上倒影,一时看住了。
“十四弟!胤祯!老十四!”不知过了多久,九阿哥的声音远远传来。十四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自己满脸冰凉,嘴唇咬破了嘴里全是血的味道。他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就想爬起来,却忘了这里是废弃的荒地,井台上长着厚厚的青苔。他蹲麻了腿,又是六神无主之下,险些滑倒掉进井里。
“你在做什么?”
胤禟一把拽过他,惊魂未定地扫视那口井,差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混账!我要是你额娘,今儿就给你一顿嘴巴!”
九阿哥暴躁地四下转悠,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对着弟弟破口大骂。
十四罕见地没有反驳他,全程低着头不言不语。反而把九阿哥吓了一跳,挥退一众宫人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是中邪了吧?”
十四打掉他的手,突然问:“九哥,皇阿玛一直不喜欢你,你怨他吗?”
这话问得可谓是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没有怨恨康熙的资格。
九阿哥却不屑地哼道:“怨他做甚?爷有额娘有兄弟,还就不稀罕了!我说老十四,你小脑瓜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呢?皇阿玛以往不疼你,你不也长了这么大吗?”
“你出生的时候,他还叫舍子保母呢!你有那给他送凤梨的闲工夫,还不如多孝敬孝敬自个儿额娘……”
九阿哥原本漫不经心地说着,却见地上萎靡地缩成一团的弟弟噌地一下蹿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问:“什么‘舍子保母’?谁叫舍子保母?”
第147章
白羽尾箭离弦飞出, 却与百步外的草靶擦肩而过。箭矢失去动力之后,重重砸在地上, 溅起一地浮尘的同时也惊掉不少眼球。
这是十四今天下午第三回脱靶了。胤祥放下手上的弓, 把诧异的目光转向身边的弟弟:“你怎么了?歇个晌的功夫跟丢了魂儿似的?”
十四深吸口气抖擞精神, 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以往没有好好孝敬额娘……”
“啊?何出此言呢?”
胤祥看到弟弟神色悲戚, 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赶紧回头示意哈哈珠子递上帕子, 劝道:“别这样。可额娘不是好好的待在西院吗?待会下了课,我就陪你去请安。”
岂料十四断然摇头,垂首拿拇指拨弄弓弦,神色间竟然有几分畏怯扭捏:“不, 我不去!你去帮我瞧瞧她就是。”
胤祥不由更加诧异, 决心下了课就找朱五空问问。结果骑射的课程刚刚过半,武场上却来了一队不速之客。乃是八阿哥带着一队兵丁,并两位妃主身边的心腹嬷嬷带着一队内务府的小太监。三四十号人, 皆是行色匆匆,神情紧绷。
白嬷嬷径自过来给两位小主子请了安:“山东发现了天花疫情,圣驾要在直隶停留三日,随行的人都要检查。请两位阿哥速回居所, 这几日待在屋里不要出门走动。”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皆知事关重大, 自是应承不提。十四还说:“后宫事物繁杂,额娘接触的人多, 你们要好生伺候,千万当心。”
十三十四从武场出来,路过三进院子左侧小花园的时候,却远远地见瑚图玲阿的宫女侍立在旁。
今儿原是十四约了瑚图玲阿在花园蹴鞠。他只当姐姐尚不知天花疫情一事,忙过去唤她,视线一转,却发现矮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因未当值只着一身青衣长衫,正是纳兰永寿。
十四看向哥哥:“你们不是告诉我,他躲着九姐吗?”
“哈哈。”胤祥挠头讪笑不已。十四皱眉埋冤道:“你们就瞒着我吧!要是闹出什么荒唐事,丢的还不是额娘的脸?”他心里本就窝火,说完拔腿就往那边去。
几日不见,永寿像是比上回憔悴了许多,脸上奶膘消退显出硬朗的轮廓来,眼睛红肿,脸色泛青。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擦着剑柄,声音慌乱颤抖:“听说五公主病了?”
“哈?”瑚图玲阿上下打量眼前换了个人似的傻莲蓬,点头道,“是呀。”
但姐姐只是一家人晚上饮酒赏月的吹了点儿风受凉而已,能吃能睡还有心情弹琴,看起来比你强多了。瑚图玲阿歪着脑袋摸摸下巴,不明白他瞎操的哪门子的心。
永寿更是垂了眼睛,显出深深的懊悔和自责来,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以头抢地。他取了袖子里的香包攥在掌心,犹豫许久还是双手奉到瑚图玲阿面前:“请格格……代为转交。”
“啧啧,傻莲蓬……啊不,我是说纳兰大人你可终于开窍了。”瑚图玲阿先笑眯眯地接了那素锦香包在掌心把玩,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妥,疑惑道:“这几日十三弟忙着,姐姐病了的事,是告诉你的?”
永寿一愣:“难道不是……”他话未说完,忽觉背后一阵火辣的刺痛。永寿下意识转身拔刀,却见十四抖着鞭子怒火冲天。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他登时沉默地丢了剑跪地不语。
十四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几鞭子,终于被晚来一步的十三和吓了一跳的瑚图玲阿联手按住:“住手!你疯了吗?”
十四也不反抗,任由他们夺了手上的乌银马鞭,转转手腕冷笑道:“打你,是因为你叔叔纳兰揆方跟爷有半师之谊!今儿要换了我四哥在这儿,或是皇阿玛恰好撞见,保管你身上的骨头都折了两根了。”
他说着又一把从瑚图玲阿手里夺过那个素锦香包,念出上面的字:“‘九转不须尘外’?可惜了,纳兰大人。我们都是红尘俗人,生来就受世俗礼法约束。你要明白我姐姐的身份,就不该做出私相授受的事。”
他说完把那香包往袖子里一塞,负手扬长而去。
“从山东带回来的所有东西全部扔掉,车架用醋和石灰水反复清洗,所有宫人轮流让太医诊脉,凡是近期有过发热的全部单独隔离起来。”
连着两天,绣瑜一直忙于防疫之事,刚分派完内务府的执事太监,一时又有人外间八阿哥的人来支领东西,又有太医院和药材库的人前来接洽。最后白嬷嬷却沉着脸孔进来:“如今已经查清随驾宫人中有十一人这几日发过烧,已经确诊的是山东巡抚进上的丫头里有两人感染天花,其中一人在敏嫔处伺候,敏嫔已经断断续续发热十余日了……”
绣瑜不由大惊,赶忙往中庭正院来见过康熙,却见荣妃跪在地上拿手帕子捂着眼睛自责不已:“都是臣妾失察,竟叫那丫头拿冰块敷脸蒙混过去,带累了敏妹妹……”
康熙不置可否,只问:“敏嫔如今怎样了?”
立刻有太医躬身回道:“已经由三位太医共同诊过脉了,娘娘素来体弱,此次只是因为路途奔波劳碌,染上风寒以致发热罢了。”
没有涉及宫妃,康熙顿时松了口气,挥挥手叫荣妃起来。
荣妃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受骗于区区一个丫头?绣瑜望着荣妃一色老气横秋的装扮和逐渐染霜的鬓角,心中惊疑不定。
天花是大症,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操纵疫病害人,整行人中,她和十四无疑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绣瑜决心回头要把自己和十四身边好生梳理一番。不待她细想,康熙已经吩咐将内务大权全部移交给荣妃,让她将功折罪,又嘱咐绣瑜:“你这几日哪儿都别去了,闭门不出别见生人。”
闭门不出的确能减少感染的可能性。可历史上的瑚图玲阿就是因为天花去世的,那时的德妃难道就没有想到闭门不出这一招吗?
绣瑜总觉得心神不宁,干脆咬牙道:“皇上,不如从直隶方面挑选精壮兵丁伺候,臣妾和小十四还有皇太后轻车简从,先行回京!”
只有把那些去过山东并且居心叵测,不辨忠奸的人全都隔离开才是真正的安全。
然而康熙却没有这样的紧迫感,他皱眉思考半日还是摇头道:“不成,要是途中生变,缺医少药又少人伺候岂不是更糟?你放心回去养着,朕亲自把老十四带在身边。”
绣瑜苦劝不得,只能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臣妾总不放心。那民间大夫孙自芳倒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本事,惠民县据此不远,皇上不如派人去传了他随驾,以备不时之需。”
康熙沉吟片刻便点头同意,自有人去传信不提。
“娘娘!您只是风寒发热而已。皇上叫咱们闭门静养即可,不必挪出去了。”宫女燕儿抚着胸口庆幸不已。敏嫔要真的染了恶疾挪出行馆,她们势必要跟去照料,到时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谁知竟是虚惊一场,满屋侍女都喜形于色,暗叫菩萨保佑。
敏嫔却微微愣神,手上力道一松,洒了满地乌黑的药汁:“我,我没得天花?可是那宫女鱼儿不是确诊了吗?她在本宫屋里伺候了四五日……”
销金屏风外,顾太医躬身答道:“天花虽然险恶,但是传染也非必然。奴才敢以性命担保,娘娘您的确平安无事。”
送走了太医,敏嫔整个人僵住了,呆呆地坐回床上,半晌突然大喊:“派人去找王贵人!让她马上来见我!快去!”
其实都不用跟王贵人当面对峙,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愤怒被排除干净之后,敏嫔自己都能觉出不对来。是王贵人提醒她找人查验平日里用的方子。果然,那太医就貌似无意地指出方子里一味肉桂性燥热,生疮长水痘时忌用,而这方子正是德妃身边的何太医开的。又是王贵人频频在她耳边提起五公主心悦永寿一事。
人心里只要有了怀疑,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就处处可疑。她又发觉好几处蛛丝马迹,直到最后有人检举那得了天花的宫女鱼儿曾经跟胤祥的乳母孙氏说过好一阵的话。
而孙氏早就背叛她,倒向德妃。她当时一时怒火中烧,想着要跟永和宫鱼死网破……
果然派出去的宫女燕儿回来禀告说:“王贵人的嬷嬷不让奴婢进去,说您身染疾病,需得安心静养,她不便打扰。皇上也派人来封了咱们的院子,不让随便出入了。”
敏嫔呆坐半晌突然猛地起身,掀了镜台上的檀木妆匣,把那些金银簪环一股脑儿地塞到燕儿怀里:“你拿着这些东西打点看守之人,让他们想办法去请十三阿哥来一趟。我只要隔着门跟他说说话就行。”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胤祥念完一回《三国演义》,合上书起身喝茶,转头却见十四仍维持着两柱香之前的姿势,双手叠放于炕桌上,侧头枕在胳膊上一动不动,袖子上有可疑的水迹正在蔓延。
胤祥终于忍不住过去扳着他的肩膀摇晃:“十四弟,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九哥前天欺负你了?”
“不关他的事,”十四胡乱抹了把眼睛,躺在炕上,拿马蹄袖盖住眼睛,半晌才哽咽着问,“十三哥,如果有人差点害死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啊?”胤祥摸不着头脑,只得实话实说,“当然不会了。爷又不傻!”
十四扁扁嘴,啜泣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半晌他又忍住泣声问:“如果他只是无心之失呢?比如他还很小,或者是阴差阳错……”
“那得看是谁了。”胤祥见他艰难地挺着脖子,遂扯过一个引枕给他枕着头,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掰着手指头数道,“你算一个吧。四哥六哥、皇阿玛、额娘们和姐姐们……既然是亲人,又无心之失,请我喝顿酒,就当大风一吹把这页掀过去就完了。”
十四听了终于磨磨蹭蹭地把袖子拿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包子脸,看着哥哥问:“我算一个?”
“那当然。”
十四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些许。他翻了个身躺着,语气恢复了以往的随意:“哼,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你准备害死爷?”胤祥扑上去压住他的肩膀咯吱起来,“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说?”
十四在炕上扭来扭去,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兄弟俩正闹着。胤祥的小太监吴生默突然进来禀告了敏嫔一事:“娘娘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十四顿觉扫兴,瞧瞧外头的天色,疑惑地问:“现在?”
胤祥叹了口气,起身更衣:“她病着,怕是底下的人怠慢了她。我过去瞧瞧也好。”
十四无奈地翻个白眼,又拿袖子盖住眼睛,趁机假寐:“等你吃宵夜。”
胤祥又摸了一把他光秃秃的脑门儿,大步而去。
十四这两日心路坎坷,几年难遇的大喜大悲在一夕之间就经历完了,早已耗尽心力。他在炕上滚了两圈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外头院子里一阵嘈杂,朱五空尖着嗓子喊:“你不能进去!主子已经歇下了。再闯我要喊人了!”
十四猛地翻身坐起来,拔高声音问:“是谁?”
外面安静了一瞬,才有人朗声回道:“纳兰永寿求见十四爷。”
“呵!”十四一掀身上的被子,跳下炕来,“放他进来。”
朱五空苦了脸回道:“爷。这个当口……万岁爷说了,不让您见生人。”
十四顺手摘了门上挂着的鞭子,冷笑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纳兰大人会不懂吗?他要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今儿进了这个门,就蒙想站着出去了。永寿,看在九姐的面子上,现在回去,我不追究你擅闯宫禁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