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不见心不烦。她看不得那李雪音,看不得她事事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不得简瑜看那女人的眼神,而且明明让她弹琴是想要让那个李雪音出丑的,却适得其反,叫她出尽了风头。
现在这场上的人男男女女都看着她,谈论着她,说起她父兄对她的宠溺,说起她端庄明丽的外貌,说起她那些可爱的孩子般的任性。
——比如在入场前假冒男装跟那些少爷称兄道弟,拿着下人甚至男人的照片冒充李家小姐,然后品头论足互相讨论的事情。
这样的伤风败俗,在他们看来,竟然是别样的可爱,不但没有揭穿,没有异样,反而担心自己的回答有没有得罪这个任性的小姐,越发积极去同那李雪音献殷勤。
人比人得死。
邱铭恩本绞尽脑汁想要揭穿的事情在别人眼中根本不是事。不过,在这些人中,还是有头脑清醒的,比如那位早早离场的简家大少爷。简瑜。
一思及这个人,她便浑身都有些燥热,不自在动了动。
这扭捏被隔间进来问好的李雪音看在眼里,她冲身旁端了一排茶的姜鹿尔挑眉:见过滚瓜没?
姜鹿尔眼观鼻鼻观心:滚瓜不曾见,蚯蚓倒是见过。
李雪音一进来,牌桌顿时停了一停,这雅间的夫人们齐齐招呼她,李雪音笑的乖巧懂事,又说是看诸位夫人辛苦,特意煮了清茶送来,既养气又清热解渴。
姜鹿尔便一一上去奉茶,到了邱家夫人这边,邱铭恩站在一侧,不疼不痒不动只看她,她手里抱着孩子,偏偏要亲自去接茶,姜鹿尔手上满满一托盘,只得顺势微退。
这一退,邱铭恩另一只手一紧孩子,那婴孩立刻哇哇啼哭起来。
“小少爷,烫到没有,烫到没有?”邱铭恩急乎乎叫起来。
婴孩的母亲面色紧张站起来。
姜鹿尔立刻后退两步让开位置,她仔细查看托盘分辨:“小姐,茶没有溢出。”
邱铭恩脸上一副心疼模样,只轻声哄孩子,那婴孩哭得越发厉害,他母亲连忙抱过去接在怀里哄起来。
邱铭恩立刻责备姜鹿尔:“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
李雪音道:“邱小姐,抱小孩的时候可不能三心二意,事情做不好没关系,要是吓着孩子可就不好了。”
“李小姐这话什么意思?”邱铭恩手里的孩子被母亲接过,她得了空,按捺住怒气上前一步。
姜鹿尔正好挡在面前。
李雪音半个身子在姜鹿尔后面甜甜笑:“就是邱小姐听到的意思呀。”
邱铭恩恼得头皮一疼,她伸手去拨姜鹿尔,谁知姜鹿尔手上的茶盏满满当当,啪嗒一声,几杯茶都落了地,摔得七零八碎。
邱夫人脸色难看:“铭恩!”
在宴会上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邱铭恩被邱夫人一喝,立刻低下头,脸上露出万分委屈的样子,好似是姜鹿尔故意将那杯盏扔在她身上一般。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嘛。”同桌对面张家夫人打圆场。
今日来的都是各个大族年轻的公子小姐,夫人们也都是一派和气的模样。
姜鹿尔稳稳当当蹲下来去捡拾地上的瓷片。
几片瓷器摔得不远不近,一共三堆,一堆三片,一堆十三片,湛湛就是一把长刃模样,
桌上的其他几位夫人看着这情况没接话。邱夫人脸色难看,她也信印度教,3和13于他们是忌数,湿婆神第三只眼睛是毁灭的,人死后有十三天的丧期,。
姜鹿尔心头微颤,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
婴孩的哭声尽在咫尺,声声啼哭恍若某种暗示。
就像是她第一次在乡下过年时,大哥预备杀羊过年时,那羊羔的叫声。
姜鹿尔只觉心里发紧,她仰起头,看见牌桌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便在此时,从远而近,喧嚣和唿哨声从隐隐的乐声中穿透而来。
胖胖的张夫人脸上的肉绷紧了:“怎么了?”
邱铭恩扶着自家夫人向外张望。
而邱家嫂子抱着小宝无力地哄着。
直到门突然撞开,李宏半脸都是血,他一看到李雪音,立马上前去拉:“小姐,快走!暴民杀进来了!”
平凡和安宁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和平的可贵,而忘了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只有轻松的宴会和理所应当的财富。
外间的喊叫声和枪声都清晰了,乐声已经全部中断,火光渐渐亮起来。
那些曾经遥远的就像是某个说书先生说过的那些关于泗水,马尼拉遥远的故事,那些是同胞的先祖们,数百年前的血雾弥漫,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李宏的血粘在李雪音的袖口上,他大声喊着小姐,在混乱起来的第一瞬间,李斯函便将他推过来。
李雪音脊背发寒,外见得惨叫声声切切,仿佛无数钢针扎在身上。
她无端端想起前两日供在书房里那神桌前缘下滑,她使劲推上去,结果轻轻一碰,后面的墙缝又裂开一条细缝,她唬了一跳,趁着父亲不知道连忙拿了面粉补上去,结果忙忙碌碌补完,竟然祖先的照片又歪斜了。
这些事情她不敢跟父亲说,担心又拿她先头闹观音的事情念叨她。
——却没有想到这些都是祖宗们的谶语和无声的警示。
这些小姐夫人们张煌哭泣,姜鹿尔毫不犹豫抓~住李雪音的手,另一边抱着孩子的邱嫂子哀哀哭泣,也跟着她们走向雅间后门。
“快快快!”李宏赞许看了行动分外敏捷的姜鹿尔一眼,将叫脚耙手软的邱铭恩等也推了出去,然后一把关上门,将桌子推过去,全堵住后门,紧接着拔~出手枪。
弹药不多,但是还足够打死一两个不要命的。
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来人几乎无差别的屠戮洗劫了整个李家,包括那些交好的李家派系。
屋里的电话线被切断,外出的甬道上是熊熊烈火。夜色渐临,而杀戮没有停止。
脸上涂着斑斓色彩的猎杀者们倒提长锋,踢开每一户房间,寻找可能的幸存者。他们不说话,不看人,手起刀落。
已经逃离到房屋最里处的姜鹿尔一行人战战兢兢靠在里面,孩子还在时断时续的哭着,他的母亲竭尽全力安抚他,甚至脱掉上衣想要哺乳,但是吃惯了乳~母乳~头的婴孩被此一刺激,立刻哭得更厉害了。
屋子里面只有几个女人,惊恐和喘气中哭声更加明显。
“这样不行。”邱家夫人皱眉,“会把追兵引来的。”
“可是……”
“你平时怎么带孩子的?”张家夫人着急。
“我平时抱他的时候他都不哭的呀。”邱嫂子自己都快哭了。
姜鹿尔仔细查看此处,屋子里面潮~湿,外间有河水浑浊的翻滚声。这是李家大宅的最侧面,靠近外河的仓库,她们一路慌不择路跑过来,两个人脚上的鞋子也没了,最后看到这里还算隐蔽,就先钻了进来。
“小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们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姜鹿尔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只剩里面的衬衣,“穿上这个。”
她将外套递过去,李雪音一下明白过来,长裙短袖并不适合逃跑。
几乎是毫不犹豫,她顺着腰间的缝隙使劲一扯,裙子立刻撕开,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
而邱铭恩先张了张嘴,这回也不再叽叽歪歪,也学着李雪音的样子开始撕扯自己那裹身的长裙。
在她们眼里,姜鹿尔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哪怕最开始她只是个下人,但是现在对她们来说却是主心骨一样的存在。
这屋子平日大约是用来堆砌废弃的花草工具的,里面找到好几把花锄禾小锹,姜鹿尔一人发了一把。
然后先查看一番,开始在旁处挖洞。
正门进来的时候她们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关上,又堆积了很多桌椅,大约可以抵挡一时。
几位夫人多年不曾做过体力活,略微动了几下就气喘吁吁,邱家嫂子抱着孩子来回走着,婴孩的啼哭时断时续。
李雪音穿着厚衣服,满头大汗,她扯了扯衣服,里面鼓鼓囊囊掉出一包东西,跟在身后的邱铭恩悄悄捡起,用手一掂量,顿时眉头一松。
她悄悄将银子收好,然后再继续掘地。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这一处土地湿~润,挖起来并不费力,很快就到了木板的下面,姜鹿尔一喜,一锄头挥出去,便断处一个缝隙来,紧接着外间的水汽一道弥散进来,她将锄上细细的虫子拨开,直接用李雪音撕下来的裙摆将锄头包好,然后一下一下去砸那木板。
呼啦一声,木板终于断开,姜鹿尔顿时松口气。
外间的火声噼啪作响,偶尔甚至有不知名的炸裂声,呼喊声和尖叫声已经小多了。
姜鹿尔推开土堆,率先爬了出去。果真如她所料,外间隔墙外面便是浑水滔滔的外河,只要从这里绕过去,也许就可以侥幸过河进入密林,到了那里,至少暂时的的躲避还是可以的。
里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爬了出来,邱铭恩走在前面,先帮邱嫂子接下孩子,然后将她拉出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邱夫人脸上沾了不少灰土,现在也顾不得,只胆战心惊看着前面火烛处,那里一丛丛的烟火烧的正烈。
而隐隐,已经有举着火把的人群向着这里靠近了。
“我们得过河。”姜鹿尔迅速转头看那外墙错落处,寻找可能的突破点。
“过河?我不会游泳。”邱铭恩叫起来,她紧张看向旁处,“河水这样急——而且河里谁知道有没有鳄鱼。”
虽不如婆罗洲那样鳄鱼凶猛,但多多岛的鳄鱼也曾有袭击人的流传。
一群女人,一个个弱不禁风,这样过河,还没过去自己就叫自己吓死了。
“不过河还有个办法。”姜鹿尔看向她们,暮色中只看得一张张轮廓,众人呆在一起,目标太大了。
“什么办法?”邱夫人急切问道。
姜鹿尔咬牙:“我们分开走,一群人目标太大。如果分开,李家毕竟这么大,藏匿起来希望也大些。”
“好。”邱铭恩立刻回应,被邱夫人瞪了一眼,忙缩回脖子,小声说,“但小先生你和雪音都是李家人,对这里熟悉,你们要分别带我们才行。”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
李雪音笑:“笑话,我李家的人何时轮到你们差遣?”
邱铭恩泼喇喇的面貌露出来:“不带我们,也行。要死大家一起死。我这就喊一声——”
李雪音被她讹住,只得忍下这口气。时间本来紧迫,偏偏她们又为谁跟着谁这回事吵起来,邱家的三人都乐意跟姜鹿尔,邱铭恩又不想要带着小宝的邱嫂子一并。
——倘若这倒霉孩子突然一哭那不是就是树靶子吗?
等他们将小宝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边李雪音早已经带着张夫人几人快速踏进了灌木丛,从这里一直往前走,有她心爱的牧羊犬扒拉出的草洞,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现。
从多刺的灌木丛走过去,李雪音无比庆幸姜鹿尔给她的外套,否则,只怕她的胳膊会像那几位浑身发抖的夫人一样血淋淋。
到了草洞的位置,她先让几人进去,自己最后一个人进去,再将外间的草木拨拉完毕,乍一看,便是一层薄薄的草林,谁也看不出后面的别有洞天。
而姜鹿尔却没有带着邱家三女人离开的意思,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屋子,想了想将锄头送进去,然后钻了进去。
谁说过的,而她已经忘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鹿尔进去第一件事就是从屋子里将门口堆积的桌子椅子和物品全数拉开。
“她这是疯了吗?”邱铭恩战战兢兢问她嫂子。
邱家嫂子怔怔,只抱着孩子轻声哄不说话。